人类狂热地追逐权力,然而权力却又并非人本身之所能有。
奔马一直觉得权力就好像是重力势能,处在高的地方,自然就有更大的权利,那是他始终不能触摸到的天空。在丹枫白凤眼里,它就像是引力,强大又恢弘的东西才能有更大的权利。而遥山苍翠却认为它只是一根又细又纤弱的索,这根索却又不可毁灭。索规定了只有瘦的人才能踩上去,那么其他瘦的人想要上去,就得把前面瘦的人推倒、最好是推落!至于胖的人则是连上去的方法都没有,踏上去就会落入深渊。
人类的世界规定了权力,然而权力本身也规定了所有者的形状。
它不能太胖以致于站不上去,也不能太瘦以致于扛不住打击。在人类的寰宇中,像这样的人仍然茫茫多,那么谁先站上去就是紧要的事情。先站上去的人更紧要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自己不从绳子上坠落深渊。
所以就得积极地维护自己的地位,积极地维护自己的身份,好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站得更高,好把自己与最多数的人绑定在一起,好让自己的起落成为最多数人的兴衰。
只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星球上的物件,使用得多了会老化,使用得少了就会生锈。想要放弃就一定要放弃一切,想要紧紧抓在手里,便同时也要投入所有。
遥山苍翠深知这点,因而只在关键的时候使用自己的权力。在所有关键的使用中,最为愚蠢的使用,是将自己的权力分散给别人,因为这会损害自己权力的根基,使得原本只需要一个人体现的意志变成了两个人都可以体现的意志。然而最为聪明的使用也是将自己的权力分散给别人,因为这样权力就扩张了自己,变成了更为浩瀚的一个整体。
分给他权力的人说,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有想法的人。
不过对他来说,他更喜欢分散给那些听话的、固执的人。
迄今为止,他代表房宿联盟已经承认了二十来个属于房宿的不属于房宿的消亡的恒星系一百零七个民族会或同乡会在房宿增六六五的人权。这些来自异星的民族和他一样,都属于朴素的人系。在他找到人系中一个既听话又固执的人后,这个听话又固执的人就能保护他剩下一半的、或者四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的同胞在这个星系重归安逸又奢靡的余生。
因此,在整个星系最大的欢宴上,只要丹枫白凤不参加,人们就让他坐在首席。首席往下依次坐着来自系内其他主要星球的书记和首长。接着是来自弥留世界的中心思想。剩下七万多个其他权力的个体在交汇思想的大厅中落座。谁的权力更大,谁就离中心更近。
谁也没有明说,但人的排序,确实就像是水流向低处一样自然。
不过弥留世界没有给物质世界做决定的权力。中心意志再怎么庞大也只配坐在侧席,在网络那永不停歇的旋律中感受着已经离去了的现世。
星球的意志们在中央的地方盘旋,由众多相交出的思维呈出出一种被说是连续的断裂。智慧和记忆的洪流在光子、电子和引力的传递中,形成了一种耀眼的色泽。这种色泽,如果站在曾经的物质世界,可以在人类世早期所使用过的一种中空光管的表面真正看到。
对于网络的其他权力人,这种色泽就像是温度计。温度越红越激烈,所有人都在争吵,温度越低越冰冷,各个立场懒得交流。现在的温度是绿色。这说明关于列缺技术的处置已经没有太大异议。
在所有的临界光速航行办法中,列缺已经是对质能需求综合最低的种类,但它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依然不在少数。对于前线世界的支援固然经过计算已经尽力遵守降本增效之原则,然而列缺对于物质世界的破坏是不可逆的,有损于长远发展的目光。
这一议案已经讨论了两百多年。前线世界传来的情报与两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于是议案的支持率就越发攀升,列缺的制造也就越来越少。时至今日,统治这个恒星系的委员会决定再取消第一行星的制造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决议肯定是会通过的,但会议这一东西仍然不可或缺。它的作用在于将具体的责任分配到具体的人,在于对形式和程序的讨论,而不在于对内容和方法的讨论。
遥山苍翠格外讨厌这种会议,这种会议总是显得在人谱中靠后的人比靠前的人更伟大。
在所有人来齐前,责任已经分配了下去,通知同样被传达到每个地方。他连讲话都不愿,只表达了个态度,就从会议中脱离。
从气巨星最大的空间站第一片鳞的走廊走过时,他毫不留情地表达了对九出景象的鄙夷。然后问道身后的副官:
“丹枫白凤在干什么?”
他的副官是一位因他而出生了的利趾,现在有了名字叫做遥山几微。
几微脸上的的鳃在翕合中漏出了金属幽蓝的光。
“她还在审讯。”
“审讯几个弃子有什么意义?”遥山苍翠不以为然,“而你知道我要问的也不是审讯的事情。”
几微顿了下,讲:
“次异产物很古怪。”
“古怪在哪里?”
“兄弟们说他是个生物,是个定形生物,同时……可能还是个不定形生物。”
“哦……”
遥山苍翠陷入了沉思。
“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暂时看不出来。”
“那丹枫白凤怎么对待他?”
“他被关在丹枫白凤的体内,那些钩钤人也被关在丹枫白凤的体内。”
随后,几微略有犹豫地说道:
“他们可能是被关在一起的。”
“这样。”
遥山苍翠站在舷窗的边上,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正是气巨星那像是六角形的绚烂起伏的极光。
“告诉丹枫白凤。”他说,“房宿的万年一会又要召开了。她是第一次开这样的会,邻近星系的书记年内就会到达,还要单独访问她,她得做好准备。这可是件极要紧的事情,她是必须要做好准备的。”
“还有,第九舰队现在是什么情况?”
“舰队的分体在打扫第十行星轨道上的战场。舰队的主体正在接受评议。”
遥山苍翠呼出了一口气,在狭窄的空间站外围中部的大回廊中继续向前走。他说:
“我料想评议的结果应该是负面的。毕竟第九舰队没能阻止这次‘恐怖袭击’,并且还让‘恐怖袭击’影响到了其他行星的公事。分体也应当在任务完成后尽快返航。”
“当然,法庭就是那么想的。”
遥山苍翠就继续说:
“不过我听闻第九舰队抓到了几个俘虏,这要记一大功。如此看来应该评为罪不抵功,更要顾虑白凤书记的面色和立场,只消得警醒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不过……”
他又说:
“什么时候第九舰队能把俘虏转交给法庭来审讯呢?”
遥山几微一丝不苟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只在路过舷窗前同样抬头,凝视着那气态星球表面的绚烂极光,极光照亮了卫星的表面。覆盖了整个碧梧山的仙馆便因之大放异彩。
知道实情的可能只有几个人。
知道恐怖袭击不是恐怖袭击的人却总有那么成千上百个。哪怕是丹枫白凤,她的意志在执行的经手周转中留下的痕迹依然不在少数。
相比起无能,次异结晶所代表着的欲望更加不能彰显。
尽管丢失了大部分记忆,本巴那钦仍然可以完全确定这点。他们只是好用的人形工作台,为的是适配十六亿年前就定下来的人形标准。他们的记忆这种东西对于房宿增六六五来说也是烫手山芋。或许此间的主人也应该庆幸他们确实一无所知。
可是,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呢?
本巴那钦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上,一声不吭,眼睛盯着远处的东嘎多吉。他正在审问那个陌生人。
东噶多吉猛地推了他一下:
“我在问你呢!你是谁?”
自称是“李明都”的个体被他推倒在地。然后他又慢悠悠地爬起来。某种不像是这种纤弱的人体所能有的力量猛地挥拳而出,击中的不是东嘎多吉硬质的外壳,而是他柔弱的鼻子。
东嘎多吉的脸上流出了血,幽蓝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目光。他的本能在为他此刻身体的原始和孱弱而感到了哀泣。
那个陌生人说:
“你又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他的语言标准得像是在上层社会中一直流行的那种古代汉语。这一历史文化的课程难点在于拥有一个正确的发声器官。
东嘎多吉哆嗦了一下,他说:
“我……我怎么知道?”
陌生人的语气好了一点:
“那你们是怎么被关在这里的?”
囚徒们忽然开始窃窃私语。有一个人说:
“我们是犯了错,因此,控制我们命运的东西洗去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对未来和过去都一无所知!”
“哦……原来是这样。”
陌生人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他从喂食机里取出胶囊似的压缩食物往嘴里一扔,然后坐回他原先坐着的位置,望着黑暗中幽幽蓝光的眼睛,并不感到害怕:
“不用担心,不用担惊受怕,控制命运的东西要么想你死,既然它没让你死,那说明还有好的事情在后面哩。”
本巴那钦不相信这样的话。
命运只不过是一种概率世界一种自我安慰的表象。
它让我活下去,并不一定是因为有好的事情,难道就不可能是更坏的事情吗?也许它是嫌弃人还没有跌倒最深的地方,所以得让人活着,才能让人继续往下跌。
不过这个陌生人倒是很有趣的。
他经常会用他那种发源自远古的语言唱歌。这种歌是有韵律的,他把这种歌叫做诗。
有一天,东噶多吉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听到他在念一首叫做天问的诗。东噶多吉问他他的第一句话“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一个古人在问天地既然还没有形成,那么最初世界的景象是谁告诉给后来人的。
这倒让囚徒们激烈地讨论起来了。其中一个人讲虽然人没有经历过,但人的基因来自数十亿年前,在洪荒年代,人自然见证了一切。另一个人讲他问的应该是发展的道理。世界万物的发展有前有后,有了现在和历史的发展,人就能推导出更前的发展,哪里需要一个传道者呢?所以这个问题是错误的,世界没有传道,是后来的人发现了“道”,而且这个道还在不停地发现,现在发现的道也可能是错误。东噶多吉另辟蹊径,他讲宇宙大爆炸的余波至今还在世界中传递,人类可以从中看到宇宙的过去。
囚犯们议论纷纷,有的差点大打出手,本巴那钦已意识到他们的议论回答的是不同的问题。一个囚徒同样意识到了,他问陌生人这话的“道”究竟是什么?谁知那个陌生人说他也不知道,也许你们说的都不对,那人想要理解的道没准可能是人之中的社会相处的礼仪。
东噶多吉不高兴,他把这个问题抛开,又耐着性子循着记忆问他“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是什么意思?
本巴那钦这时孤立起来,他与其他人远远分开,也不理解为什么东噶多吉明明只是听了一遍问题就能把问题复述出来,而他却听过即忘。那些字词都不过是一种脆弱又低效的知识传递工具,早就脱离了最多数的现代人类。使用这种字词进行歌唱,只不过是在炫耀自己那种上层的、贵族式的游戏罢了。何况,这个人在这里,说明和他们也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没准是他害得他们,没准是他们害得他,最后也只会是敌人罢了。
但那个人仍然要么不说话,要么就开始念叨,像老太婆一样念叨个没完。他爱最念叨的一首诗,本巴那钦记得叫做采薇。
他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东噶多吉就问他薇是什么。谁知道他也不明白,只能犹犹豫豫地说出这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以前应该是可以吃的。
本巴那钦很少做梦。
或者他是会做梦,但做的梦往往醒来就忘记了。
然而那几天夜里的梦中,本巴那钦连续做了一个奇怪的长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和囚笼一样黑暗的海洋中。世界上没有光芒,黑暗的地底蔓延着一种被叫做藻类的草。长着外壳的生物在沙子和石头堆积的地形中里围绕着这些藻繁衍与生息。
为此,他们的先祖研究出了如何培养藻类的方法。其中一个生物学家宣称这是一种叫做共生的生物关系。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在每天的最夜晚,才会慢悠悠地上浮。那时候,漫天的星光会照在水面上,让他感到温暖。而到了白天,世界炽热得像是火球,燃烧了整个水面。
梦在每天的夜里都会在时间上继续发展一点。无知无识的动物在海底过着动物的一任自然的生活,循环往复,永恒不变。
然后,一道强光穿破了世界,刺到了海底。
本巴那钦忽然惊醒。
丹枫白凤的肢体,一个像是方块的机器人漂浮在囚牢的大门口。它的正面闪烁着强烈的白光,惊醒了所有已经习惯黑暗的囚犯。
它走了进来,然后把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待到本巴那钦时,只剩下了他和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有没有去,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机器人把自己带到了一个孤立的小房间中,装进了维生舱中。全程无需他的行动,一切都由机器钳制负责完成。
九出蓝色事件发生的第二十天后,这些俘虏坐上了押送队的飞船。
整个航行只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囚车便来到了碧梧仙馆的公开法庭。大约又过了半天的时间,俘虏们被唤醒了自己的意识,但他们和他们完整的被造出来的身体仍被封在维生舱中。透过一层营养液,他们可以看到第四卫星的大气正闪烁着青色、红色、蓝色、五颜六色数不尽的光。那是碧梧仙馆透明得如同水晶般的墙体折射与反射了来自内部、恒星、主星和建筑里的灯光。
空间站上有光有人,太空电梯里有光有人,碧梧山上有光有人,山下也有光有人,覆盖了小半星球的仙馆的里面有光有人,大气里有光有人,同样到来的第九舰队的整体那每一个部分都有光有人。有已经出生了的人,也有还没有出生的人。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像是水一样潺潺流动,像是山一样起伏如波,像是云一样变成了一整片一个辉煌的整体。
其中一道光照在了囚车上。囚车落在了仙馆中侧方犹如方圆的纹理上。方圆被第四卫星亲切地叫做法律线。法律线被刻在碧梧仙馆的表面,一部分人说其中的寓意是罪人不被允许进入碧梧仙馆,另一部分人说其实是因为刑不上大夫。
碧梧仙馆的表面同样也有建筑,依托法律线建造的东西被叫做示范用公开法庭。
装着囚犯的深潜舱被推了出来。他们的落点各不相同,在维生舱里的视野也受限,他们看不到彼此。
只有漫天的光刺痛了眼睛,沉闷轰鸣的声音像是一波波的海洋。
本巴那钦在那时候微微抬头,几乎是恐惧地看到了无处不在的人。
在网络里审视他们的人,来到实地追求现实感的人,有权力但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自由权的人,以及真正有权力的隐匿在背后的人。
一股在生物之中蔓延的可怕的叫做“好奇”的浪潮驱使房宿增六六五甚至其他星系在几十年后才能看到的生物的目光涌向了这里,看他的里面,看他的外面,看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的表情和目光,看别人讲他的经历,看他如何讲自己知道些什么,看他讲的东西是如何让朋友兴奋而让敌人失望,看那些想要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的法官们出丑的样子,看那些有权力的人如何对蓝色事件进行解释,看他们如何指摘评点,然后决定被俘虏的东西的命运,然后嘘的一声退场。
稍早一点的时候,第四卫星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气巨星因为潮汐锁定的关系始终悬在空中,像是一个巨大的绿球,在满溢极光的天空中令人惊异地晃荡着。它那其他三个类地卫星伴随在旁,犹如三轮明月。
直到这时,太阳逐渐升起,天畔燃起一团红火,依次照亮了整个动荡的地平线。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原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那个人的眼里,权力就是太阳,是如同太阳般生生不息的力量。有权力的人才能活,没有权力的人只能被支配,被消灭,被侮辱,被损害,被连生都不愿想。
而绝弃动物的本能,愿意去死。
但他不想死。
他想成为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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