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容物桥下 藏拙自存

  香河城南容物桥下浮尸盈野,这座当地一位大善人乡绅捐建的石拱桥,取了个有书生气的雅名,然而,无论是大善人还是建造了这座桥梁的佣工们都没料到,他们的雅与善之桥成为一个修罗场。

  王朴在阵后远处,就酒下肚沙豆糕,脸上难掩一抹疲倦。

  “就送死,可恶,火药很贵的。”王朴苦恼道。

  “贼军悍不畏死,果然是难缠之敌,大人不可轻敌。”林昌兴在一旁劝谏道,这战连着打了三天三夜,贼军昼夜不停的强攻这座扼守要道的石拱桥,神甲营虽然凭借地势之利总能将贼军击退,但是贼军不讲武德,夜里也不停袭扰,大家这三日睡也睡不好,林昌兴眼泡又起来了,本来他就高瘦,从前被东虏围困在那个岛上时,他已经瘦了一圈,这会儿黑长鞋耙子脸上顶着红肿突出来的大眼泡,形状酷如黑无常,尤为可怖。

  “嗯。”王朴也很疲倦,但他是个小白脸,盘子本钱厚,又只是略显憔悴,比林昌兴品相好多了。

  “要不就退一退吧,咱没必要跟贼军拼命。”林昌兴苦着脸道,如此熬夜太痛苦了。

  “再等几天,我感觉贼军的粮食应该快要耗完。”王朴舒展了一下腰,连着几天不敢卸甲,浑身酸疼。

  “可贼军死活不肯弃城,要不我们再派人进城里,再收买一个内应,让他和那个算命的一起劝狐妖。”

  “内应一个就够了吧,多了不保密。”王朴摇头道,心里暗暗叹气:看来那个姓蔡的算命先生不是贼首白小茹的亲信,这一招有些失算。

  “大人,幸不辱命,我又把贼军击退。”数骑轰隆隆而来,为首却是刘一山,一脸喜庆,气色红润,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林昌兴看见他身上那件布面甲,冷哼一声,这是朝廷刚刚送来的一批甲胄,一共是三十副,正好每个军官一副,不多不少,可见朝廷已经摸透了神甲营的内情,当日的场面犹在眼前,监军陈名夏在集齐军马后,将台上一一点名,把军官逐个叫上来,亲手给予甲胄。还有两件据他高唱是皇帝御赐,一件赐予王朴,一件赐予刘一山。随后,全军下跪谢恩时,声齐震天,可见忠君之辈不在少数也,足为可忧。

  林昌兴当时冷眼旁观,脸色铁青,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朝廷使出了毒计,一桃杀三士,还让王朴的仇人陈名夏来当面用此计,朝廷何其毒也。又见刘一山后知后觉,喜形于色之余,眼对陈名夏颇为热切。他当时真是替这个浑人冒了一地冷汗,再看王朴只是神色淡漠,看不出怒意,就想若这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狠人,刘一山就死定了。但记忆中王朴又好似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突然间成长了吗。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林昌兴更加迷惑了,王朴难道真是不在意刘一山的背叛吗,为何还迟迟不动手除掉刘一山呢。

  “大人,我以为火铳可退敌,却不可破敌。那些贼军打又打不过,退又不肯退,天天吊在射程之外,徒然耗费弹药,五个铝甲骑兵可否拿来一用,就这等乌合之众。只要一冲就能杀散他们,随后再掩杀一通,可令敌丧胆。”刘一山念念不忘刚从雁门送来的那五副惊艳绝伦的铝甲,这是雁门的工匠们用新型液压锻压机将铝块压成铝板后,一锤锤打造出来的铝质虾壳甲,仅重二十斤,不到铁质虾壳甲的三分之一。

  “不可,这种宝贝太贵了,丢了一件都是要人老命,坏了也没地维修。”王朴忙不迭摇头道:“用这么贵的武器打贼军,亏你想的出来,败家玩意儿。”

  “是嘛,大人你说得对。”挨了斥责,刘一山只好委委屈屈道。

  “这边姓白的狐妖不肯配合,她的人马还很多,真的不怕死,棘手了,然而更棘手的还是红娘子,老巢被她端掉,这一下钱告罄了。”王朴幽怨不已道:“他妈的,为何老子就没顺利过,被朝廷搞,被东虏皇太极搞,还被红娘子那个贼婆子搞,等老子将来抓住她,定把她衣服扒了游街。”

  说起红娘子偷袭平陆县之事,大伙儿哑了,皆丧气不已。这是神甲营前所未有的结结实实吃了一个大亏,还是败给了一个婆娘,丢人现眼哦。

  “抓,抓。哎呀,我的脑子,明明有眉目了,就是差了一个亮灯泡。”王朴使劲用手掌拍击自个儿脑壳,奈何任凭脑壳啪啪作响,依旧不得要领,只好又颓然坐下来,道:“红娘子是个女人。”

  “女人。”林昌兴道。

  “女人。”刘一山也道。

  “白小茹也是个女人。”王朴道。

  “不,她不算女人,是个千年狐妖上了身的女人,一只女妖。”刘一山拨浪鼓般摇头道。

  “四舍五入,也是女人。”王朴才不信什么狗屁妖精上身,他是个现代人,拧眉道:“两个女人。”

  林昌兴和刘一山面面相觑,只好勉勉强强双双颔首,齐道:“两个女人。”

  “啊,明明,明明书里不是这样,我是穿越主角嘛,那按书上的套路,这两个女人都会爱上我。”饶是王朴扯头发,将发髻抓散落,他都没有找到成为穿越书主角的窍门,只崩溃道:“明明我好帅的嘛。”

  林昌兴和刘一山在一旁听着差点吐了,这什么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是林昌兴体贴,一边安慰道:“大人,你的头沉不沉,烫不烫,大人保重。”一边要伸手来摸王朴的额头,王朴身后的亲兵冷哼一声,把林昌兴喝退了。

  王朴发着呆,任由林昌兴和刘一山各自告退而去,坐了不知多久,直至日头自西山落下,红霞将王朴和他身后的亲兵们拖出十几道长长斜影,李昌兴和刘一山急急从山上营垒狂奔下来。

  “大人,从京师来的加封信函。”

  王朴拆开信函,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转交给了林昌兴,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刘一山斜眼往林昌兴身边蹭,林昌兴瞅了他一眼,对王朴问道:“怎么说?”

  “杨鹤这人气场大,我恐怕会被他压一头。”王朴苦笑道,在认识的明廷几位大佬之中,孙承宗慈眉善目就不提了。王在晋很讲义气,人也不错。徐光启更是与他共进退,同生死。只有这位杨鹤不怒自威,王朴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放肆,乖巧懂事。

  “这信函命大人十五日去大广县参见杨鹤,这场军议会不会是个陷阱,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计。”林昌兴问道,刘一山从李昌兴手中接过信函,但他看不懂繁体字,就直挠头。

  “若是别人,我肯定不会去,依旧称病就成,但杨鹤这个人好像挺欣赏我,不能不给他面子。”王朴踌躇道:“毕竟我的婚事都是他张罗。”还有一个,若带兵之人显出胆小怯懦态,易引来兵卒们鄙夷,以后就不好带兵了。念及此,王朴总算了然,为何明末有许多大将都被文官骗来砍了,一而再再而三屡覆前车,并非这些将领愚笨不知凶险,实则是骑虎难下,怕引来手下鄙夷,就不得不硬充好汉。

  “此一时彼一时。”李昌兴语重心长的劝言道:“主公当下危局,务必慎之又慎。”

  “不至于,不至于。”王朴念叨着,他回忆后世史书上记载,貌似明末各个统帅袁崇焕,孙传庭,卢象升还有洪承畴,他们都杀过跋扈武将来立威,唯有这个杨鹤例外。

  “当官的心眼多,猜不透的。”刘一山从前是个军户小民,生平历练于草芥,反而养成了很质朴的直觉。

  “那这样,我带上那五套铝甲,万一有埋伏,穿着这套铝甲,刀枪不入,再用火铳开路,不难突围出来。”

  “把骑兵都给带上,我们这里暂时用不着。”刘一山又道。

  “胡说,断敌粮草怎能没有骑兵,我带一队骑兵就行了。”王朴顿否道。

  “那么,给每人配双马,大人,你不能出事啊。”刘一山情真意切道,林昌兴在一旁看得愣了,这傻货今儿居然徒然开悟了。

  王朴沉呤一会,便点了点头,也不推辞了,虽说杨鹤从前对他不错,史书上也没有把武将骗来砍了的劣迹,但是人心多变不能不防,于是他又故作洒脱的昂天长笑道:“皇太极十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我,哈哈哈,你们啊,屁大点事就大惊小怪。”其实王朴心里也有点怕,但小心思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然以后怎么带兵,怎么服众呢。

  翌日,王朴带一百二十骑北上,刘一山和林昌兴送行,望远影婆娑,林昌兴终于按不住忍了一夜的心头刺,对身边刘一山忽问了一句:“你知道,穿御赐甲衣这件事很不妥吗。”

  “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大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为何。”林昌兴大惑不解,问道。

  “嘿嘿,你不带兵,不知道神甲营这套制度的厉害。”刘一山面露不善的冷笑道:“我知道你觉得我笨,但我其实也有算计,咱们这位大人,真叫人看不懂,有时候,他的说话,我琢磨不透。”

  “算计?”林昌兴问道。

  “我要知道朝廷准备干啥子,现在知道了。”刘一山得意道:“前日,监军来找我说了些话。”

  “那个是王节制的仇人,他跟你说了什么。”

  “问军中有谁是我的亲信,皇上准备赏他们。”

  “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照他的意思说,给他几个姓名。”刘一山神色凝重,森寒道:“你不觉得很巧合吗,昨日送来了那封信函,把大人叫去军议。”

  “你是说这是个陷阱吗。”林昌兴骇然道:“你,你打算出卖大人。”

  “不,我要救大人。”刘一山冷哼道:“朝廷欲害大人,但是又怕神甲营事后哗变,所以要问我上交亲信的名单,摸清楚我的立场。”

  “兹事体大,你为何瞒着我们。”林昌兴满脸戒备,问道。

  “因为我想去救大人的时候,顺便找借口杀了陈名夏,如此一石二鸟岂不妙极。”刘一山得意道。

  “你想怎么做。”

  “等一下,你去跟赵肖说,把朝廷害大人的毒计捅出来,明白了吗。赵肖这小子最性子冲动了,他一定是要大闹一场,你也跟着去,看准时机,就鼓动大伙把陈名夏杀了,再北上找回大人,朝廷理亏在先,事后也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不敢追究,而且经此一事,我们的大人就可以明目张胆的不听宣召了。”

  “刘一山啊,你从前是装傻充愣的吗。”林昌兴蹙眉疑道。

  “我,我是个笨人,想不通洪武太祖为何要杀那么多功臣,大人这样的人以后万一怎样了,会不会杀我呢,藏拙自存而已,你难道不怕吗。”

  “切。”林昌兴嗤笑道:“谁又能不怕,就是顾家那位公子不也怕的远远躲着,他是有的选,没有必要跟着大人走这条动辄诛灭九族的路,我是,没得选。”

  刘一山盯着林昌兴的尖嘴黑脸好一会儿,摇头叹息道:“咱们这位主公已经很不错,他救过我,不惜得罪皇帝。”

  “嗯,主公类赵匡胤,还行吧。”林昌兴言罢,拍马回转,直奔山上营垒而去。

  “类赵匡胤吗,那真还行。”望着林昌兴的扬尘远影,刘一山苦笑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营垒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兵卒们正在起炊造饭,本地的乡绅送来了很多果蔬,伙食着实丰饶。虽是兵乱天灾连年,周边却还是有很多农户人家,初时还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待见神甲营并不杀人放火,就涌过来,在营垒门口叫卖薪柴,就连城里妓子也慕名跑过来,公然在营门口打出招牌,开张皮肉生意,怕当中有贼军细作恶意扰乱军心,高离正带人驱离她们。这周遭处处透着乡间的怡然自得,实难料想饭后又将一场厮杀,横尸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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