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瑶墟山。
“师父,你就让我去吧。”
“说不行就不行,中原路途遥远,其中千里大山妖兽横行,俗世之人更是知面而不知心,你又是个惹事的性子,我不放心。”
“可长林村的求救信也耽搁不得啊,我们分道而行,是最为妥当的办法了,我保证,保证老老实实,办完事情就回来,我向师祖起誓!你看,师祖都同意了。”
“臭小子,无礼尊上,你师祖他老人家也是你能打趣的,看我不揍你。”
只见两个身影从一间两进的院子中,一前一后地追了出来。
前面只顾着逃跑的少年名叫墨季安,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眉清目秀,身姿挺拔,一双眼眸亮如星辰。
如若不是这逃跑的模样实在狼狈,当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只见他飞快地躲到了院中的老榕树后,左右闪躲,不停地躲避着对面男人手中那细长的榕须。
榕须抽打在如墙一般的树干上,直抽的啪啪作响,而这个愤怒的中年男人正是墨季安的师父——谢棋宫。
他此时身着一件深青色长衫,面容沉敛,鬓角霜白,活脱脱一幅落拓书生打扮。
此时生起气来,就像一位教训学生的教书先生。
如若旁人见他,肯定不会想到此人还有着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医术,是南寰地域内十分有名的铃医。
南寰之地,处于大乾朝所控疆域的西南一隅,地处靠海。
本应是宜居富庶之地,但沿着海岸线而起的云断山脉,和隔断南寰与中原的南雾山脉。
却将这块千里之地环抱了起来,导致这片土地山林密布,烟瘴环绕,人烟稀少,还不时还有妖兽横行。
虽为大乾疆域,却并未纳入行政划分之中,只有一个南寰将军府的朝廷机构镇守在此。
实质上根本掌控不了这块千里之地,导致这里还是一片蛮荒景象。
交通、经济几乎没有,而像郎中和教书先生这些特殊人群更是十分稀缺。
所以行走在各地的铃医,在南寰就显得十分重要。
若哪一个村中有人重病,或者有人得了顽疾,就会由村长书信一封,一村一村的往下递送,送至正值有铃医的村子中,才能将那郎中请来。
像谢棋宫这种名声在外,医术高明的的铃医,一般只有重病或者濒死的情况,才会前来相请。
而这次二人争吵,也正是因一封求救信来的不是时候而引起的。
话说这事还要追溯到几年前,那时谢棋宫在中原的清云郡一带出诊。
偶然在一山上寻得一株罕见的灵草,因灵草尚是幼苗,且难以移植。
他只能先与山主协议,付下定金,商定日后再来相取。
而今天的一个月后,正是那灵草最适宜摘取之际。
南寰与中原相隔几千里远,师徒二人本欲在这一日清晨提前去往中原。
却在出发之际,收到了长林村的数封求救信。
鉴于谢棋宫是这一带大山中不多的医术高明的铃医,且两边都不能耽搁。
墨季安遂提议二人分道而往,反正灵草早已交付定金,此去只是为了交付尾款、取回灵草便可。
而师父却担心他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恐他招惹是非,死活不肯同意这事。
正在二人围着那老榕树转着圈,一时相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此刻响起:
“爷爷您慢点!”
“哎哟,我的谢神医咧,你还在这呢,赶紧收拾收拾,长林村那边又过来一个人了,急催你过去呢。”
只见来人是一苍白长髯的老者,和一个年轻少年,那老者毕竟年纪已大,又匆匆赶路,从山下村子爬上这半山上来。
这一路上,虽有一旁的孙子搀扶着,可刚说完这句话,还是累的一屁股坐在老榕树下的石凳子上喘着粗气。
若不是墨季安也跟着师父熟习几分医理,定会被他这幅喘的快要断气的模样吓到。
谢棋宫见状,连忙扔下手中榕须,过去给那老者斟了一杯茶,拍着他的背,一边给他慢慢顺着气,一边说道:
“老村长您怎么上来了,让阿明传个话就好,不是跟你说了吗,您老年纪大了,不能累着。”
那老者一听,立即板起个脸,若有其事的反驳道:“这点路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以前在这方圆百里之地可是很有名的,哪里没有去过,想当年围猎妖兽的时候,搏杀几轮后,我还能赶起路来,几天几夜都不带歇息的,这点路算得了什么。”
都说这瑶墟山李家村村长是参加过狩猎队的,年轻时,勇猛威武,迷倒无数懵懂少女。
这都到六十多了,最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这个老字,要是听到,定会大骂那人一顿。
也只有谢棋宫这个郎中,才能说上他几句而不生气的。
那他能怎么办呢,南寰之地与中原隔绝,这懂医术的,在他们这个偏僻之地可金贵着,要是不小心气走一个那就少一个。
更何况谢棋宫医术高明,药到病除,常常还不收取苦难人家的费用,医德极好。
这人当时落居在他们李家村,可把他高兴坏了,恨不得把谢棋宫供奉起来。
说完老者又难过地转过头来,低声呜咽地说道:
“谢神医啊,你是不知道,长林村刚被那些畜生偷袭,死伤了十多人,就剩几个中毒濒死的苟活了下来,他们那一带的郎中都拿那毒没办法,只能求到我这里来了,听说林瞎子他儿子这也中了毒......“
老者说话间停顿了一下,又放声大哭起来,还不时以手捶胸:
“他是和我以前一起狩过猎的,出生入死啊......最后瞎了双眼,捡了条命回来,后来老年得子,当做宝贝疙瘩一般,想不到如今那老伙计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我一想到这,这心里......就难受啊。”
说着说着,老者便掩面拭泪,口中不时念叨着他那老伙计名字。
一旁谢棋宫只得连连抚着老者的后背,不断地安慰着,一脸无奈和为难。
“好好好,看在老村长的面子上,我明日便启程过去,定能救回你那老伙计的宝贝儿子。”
谢棋宫虽然想要另着办法,却也禁不住老村长这幅哭丧的模样,一时心软,连忙点头应下。
一旁的墨季安听到这,激动的就差振臂高呼“村长万岁”了。
却不想被谢棋宫察觉,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得低头避开,在心底暗暗地对老村长感激涕零了好几遍。
因为这也算是间接同意了墨季安一人去往中原的计划,怎能叫他不兴奋。
“真的?!”
听见谢棋宫肯赶过去,老者那幅悲痛欲绝的面容霎时不见踪影,不小心漏出一脸计划得逞的窃喜模样。
但抬眼看见谢棋宫诧异地望着自己,便又“哎哟,哎哟”地扶着孙子的手连忙起身。
老者起身后,连连抚着谢棋宫的手感谢道:
“好好好,只要谢神医你出马了,那肯定就没问题,我现在就下山去,让他们村送信的那小子回去报个信,说你明日便立马启程,谢神医你可要紧着点过去,待你功成回村之时,我定杀了那头老母猪为你接风洗尘。”
说完便转身离开,健步如飞地往山下而去,仿佛刚才在这上气不接下去的老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连一同而来的小孙子都被甩在了身后,速度之快,这是生怕谢棋宫又反悔了。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直把师徒二人看的一愣一愣的。
墨季安在心中直呼:好演技啊村长,直追说书的李瘸子了。
谢棋宫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兴奋的墨季安,只得在心中无奈的叹息一声,缓声把墨季安叫到石凳上坐下,重新烧水沏茶。
碧螺壶中香扑面,绿茶盏内味如春,一杯春香入喉,谢棋宫轻声嘱咐道:
“你此番要去取得那株灵草唤作血崖草,习性、药用和保存之法皆在游记中有所记载,想必你也早就读过了。”
墨季安微微点头,略略回忆道:“东域中州有灵株,曰血崖,常见于高山灵泉边,佩之不蛊,食之可和神养性,濯发清灵,当用琉璃玉瓶,以灵泉之水存之。”
“不错,当时我在清云郡北巍山偶然发现一眼灵泉,此草便是长于此灵泉边上,却不料此山有主,为那云庐山庄庄主所有,此人唤作云庐真人,是个醉心于炼丹的修士,血崖草正是长于他后山之中。”
谢棋宫缓缓说着,瞧见墨季安在一旁又为他斟了一杯清茶,他便停下了话语,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虽说此物是我先发现,也曾与他有过协议,下了定金,但血崖草对他们这些修士的吸引力也是不小,当时他便表露出想要等灵草成熟,再拍卖出去的意图,所以此番你前去,要小心他反悔,再另起高价或以假乱真,诓骗于你.....”
“啊,这么复杂啊,我还以为上门给钱便能取走东西——哎哟!”还未等墨季安说完,他头上便狠狠吃了一板栗。
谢棋宫望着这个捂着头笑嘻嘻讨好地看着他的徒弟,无奈地望向天空又叹了一口气,旋即又道:
“你是该出去历练一下了,这般天真,要是往后师父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墨季安听着师父那语气中,沉重而略带一些他听不懂的悲伤,就好像师父真的会离他而去一般,于是拍着胸脯轻松说道:
“师父不怕,等我这次回来,一定跟你好好学完本事,正式出师后,我便陪你一同重返宗门,然后师祖看着你教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徒孙,定然不会再怪罪你了,说不定一开心,还能......”
谢棋宫望着眼前这个满腔热血、喋喋不休的少年,思绪飘飞间,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意气飞扬,只是不知自己的师父,当年是否也是这般感觉,这般的头疼。
就在不自觉间,谢棋宫也被他激荡的情绪感染,心想这孩子终于是成长了,懂点事了,正欲夸赞几句,却听:
“然后我们师徒二人再一同游历江湖,我再帮师父你续一位师娘,您说村头那李大婶好呢,还是——”
话音未落,墨季安瞥见师父脸色逐渐不对,立马收了话音,翻身后转,熟练地往身后老榕树跑去。
“臭小子休走!你师父也敢打趣,速速过来挨揍。”
说完便又随手在那略显光秃的榕树枝干上折下一条榕须,气冲冲地往墨季安逃离的方向而去。
翌日清晨,当墨季安在啁啾的鸟语中醒来时,见师父正在为他收拾包袱,才确定昨天的事情不是一个梦。
他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去游历江湖了,乐得他从洗漱到吃完早饭,嘴角都还是合不拢的。
临出门前,谢棋宫看着眼前身负包袱、手执长剑的墨季安。
白净面庞,星目剑眉,身姿如青竹般挺拔清秀,一身天蓝色素净细缎长衫更显沉稳,俨然一位俊俏的少年侠客。
他微笑着打量墨季安,果然换上一身新衣服,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他慢慢走上前去,帮墨季安整理了一下衣摆,然后顺手将他手中的长剑没收了。
嗯!现在顺眼多了,不错,俨然一位俊俏的少年。
墨季安站在一旁哭丧着脸,没了长剑,便失去了装大侠的资本,这把剑还是他花九两银子在那打铁铺买的。
话说哪个大侠游历江湖,腰间不别着一把长剑,要是行侠仗义之时赤手空拳上阵,免不得被人低看几眼。
不仅如此,师父还在他耳边不停地再三叮嘱,不得多管闲事,只能以铃医身份上路。
他只能不忿地向着眼前的男人抗议道:“师父,剑都不能用,要是路上遇到强盗贼人,我连件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师父一瞪眼:“取胜之道,在乎智而不在于力,从小便教于你的道理,越长大越是不肯动脑子。”
“师父,我总要有件防身的武器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村头李瘸子那里,你以为听他讲几天那些侠啊,仙啊的,就认为自己是一碟菜了!
我教给你的剑术只是作强身健体之用,并不是让你逞英雄去的,你要再敢去他那里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早晚把那李瘸子另一只脚打断了。”
谢棋宫在心里又骂了几遍那李瘸子,转头又正色道:“给我听好了。”
“第一,只能以铃医身份上路,不得显露剑术,拳脚防身便可,把你这好打抱不平、爱管闲事的性子给我收住了!”
“第二,清云郡,两个月内,快去快回!”
两个月时间!?也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能自己一个人游历江湖,墨季安心想再争上几句,好歹延长一点时间。
可刚一抬头,正正对上师父那怒目圆睁的大眼,便又瞬间泄了气。
心里嘟囔着,两个月就两个月,蚊子腿再小,好歹也是块肉不是,起码耳边能清净许多。
一想到一个人游历江湖的新鲜感,想到李瘸子讲的那些故事,这点挫折沮丧便又化为清尘随着春风而去了。
“江湖,我来了!”
“咳——”
“额......师父,那我去了。”
谢棋宫站在老榕树下望着徒弟下山而去,直到那转头挥手的身影渐渐没入茂密的树林阴影之中。
站立良久,男人拔出刚从徒弟手中“缴获”的长剑,紧握手中随意挥舞了几下,刹那间满院剑光。
“这破剑,也敢卖九两银子,奸商也该一并打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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