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炉散发赤红光芒,照亮了昏暗大厅角角落落。
夜惊堂身着黑衣站在高炉一侧,右手握着袖袍包裹的细长剑条,望着对面的老者。
头发花白的令狐观止,站在黑色高炉之前,手里提着断掉的鞭子,目光始终落在那把淡金色的剑条之上,眼底的惊疑,从出现后便未压下来过。
三十年前,令狐观止和陆截云交手落败,气脉受损黯然退隐,因为输的憋屈,四十多岁武艺尽废更是不甘,浑浑噩噩多年,将要心如死灰之际,遇到了尚且年轻的龙正青。
龙正青当时登门,请他帮忙铸一把剑,给他送来了很多东西——用来重续气脉的雪湖花、大吴朝几位贤君陵寝中挖出来陪葬金器、从北梁国宝始帝鼎上卸下来的鼎耳、魏太祖带入皇陵中的一块长命锁……
这些物件全是无价之宝,不说拿到,就算传出些许风声,都必然会引来灭顶之灾,被两朝追杀至死。
令狐观止不清楚龙正青如何拿到的这些,不说收下,光是他看见了,恐怕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但令狐观止最终还是收下了物件,毕竟他不甘于就此销声匿迹,确实需要雪湖花,而且那些大禁之物里面,都掺杂有‘龙鳞石’。
龙鳞石相传是一千二百年前,大吴开国皇帝乘龙而去时,掉落的几块龙鳞,落地化为顽石,无坚不摧、百炼不融。
传说真假不得而知,但此物确实是铸器一道的无上至宝,因为数量约等于无,早在大吴朝时期就失传了,只有史书上有寥寥记载。
令狐观止出生于铸器世家,自然稀罕这种罕见材料,拿到手后就把所有物件熔了,提炼出了两斤料子,反复锻打近三年,打出了一把剑条。
令狐观止很有自信,本以为此剑成,必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名兵。
但可惜的是,剑条成型后,看起来就是个黑乎乎的熟铁片子,用脚一踩就弯了,没有弹性,不说砍人,砍柴都是问题。
付出多年时光,却功亏一篑,令狐观止自然不甘,这些年一直在翻阅古籍、改良工艺,使得萧山堡和金湖山庄的铸器工艺都飞涨了一截,但剑条依旧没任何变化。
令狐观止作为专业铸剑师,肯定不相信活人祭器等玄学偏方,但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献祭个集南朝十余年气运于一身的天之骄子,看能不能让这块废铁成器。
结果很让人出乎预料。
瞧见夜惊堂手里显出淡金色泽的剑条,以及那宛若龙吟的剑鸣声,令狐观止知道剑成了,但也明白了龙正青想让他铸的,根本不是什么兵器。
能不费吹灰之力洞穿名兵、削断他手中鞭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能挡住此剑锋芒,可以说完全是人间不该有的仙家器,拿来杀世间任何人,都是大材小用亵渎此剑。
令狐观止不清楚龙正青,铸这么一把锋芒溢出人间的剑要做什么,但明白无论想做什么,现在可能都已经做不成了。
“早听闻令狐前辈铸剑本事出不俗,阴阳合化神功也是名震江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清朗话语从死寂厅堂中响起,唤醒了有些恍惚的令狐观止。
令狐观止看着淡金色的剑条,内心五味杂陈,但表情依旧平静:
“夜大人年纪轻轻,便有此通神武艺,当得起后生可畏四字。”
在旁边提心吊胆的梵青禾,见两人交手停下,从墙壁旁绕到夜惊堂跟前,小心查看伤势。
夜惊堂微微抬手,示意不用担心,上下打量已经在退隐江湖三十多年的上代武魁:
“令狐前辈过奖。据我所知,令狐前辈在三十年前,和陆截云交手中伤了气脉,武艺尽废。现今如此功力如此深厚,是得了高人相助不成?”
令狐观止自然得了高人相助,但这些事显然不能全盘拖出,不说龙正青的事儿,光是挖女帝祖坟陪葬之物熔了铸剑这一条,就足够女帝把他挫骨扬灰了。
面对夜惊堂的询问,令狐观止神色如常:
“当年和陆截云一战,确实伤了气脉,不过侥幸之下,找到了些雪湖花,治好了暗疾。输了擂台,老夫没脸面再行走江湖,才在此地闭门不出铸剑,夜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私闯民宅暂且不提,老夫一个铸剑师,铸把好剑,夜大人也想明抢不成?”
夜惊堂抬眼示意上方:
“这里是萧山堡,不是金湖山庄。”
“老夫和萧山堡是世交,来借用这口老炉铸剑,也需要先和朝廷打招呼?”
“这自然不用。”
夜惊堂转身走到兵器架旁,示意摆在剑架上的一排名兵:
“江湖上的十大名剑,这里放了不下三把,本官记得这些宝剑,是龙正青所藏。他在什么地方?衙门有件案子与他有牵连,需要找他问点事情。”
令狐观止单手负后,语气不温不火:
“龙正青是江湖游侠,常年漂泊不定,只是把剑寄存于此,容老夫和萧山堡观摩借鉴,去向老夫不得而知。”
夜惊堂见令狐观止不配合,态度还算客气,抬手示意通往外侧的地道:
“此剑过于特殊,我怀疑和天子剑有关,需要暂时扣押,交由朝廷检验。令狐前辈也请随本官走一趟,只要事后确认没可疑之处,龙正青和绿匪、平天教、北梁等势力没牵连,剑会如数奉还,夜某也会亲自登门,为今日之事致歉。令狐前辈请吧。”
夜惊堂是正儿八经的官差,要求百姓协助查案、扣留可疑物品人物,都是朝廷赋予的正当权力。
若是身家清白的江湖人,自然不怕被请去衙门喝茶。
但令狐观止显然不清白,要是跟着夜惊堂回衙门,本来拒不受捕死他一个的小事,能查成株连九族。
眼见夜惊堂抬出了官府身份,令狐观止显出不悦:
“江湖武夫勤学苦练,所求无非平尽心中不平之事。夜大人无凭无据闯入门派禁地,被撞破还想仗着权势夺剑拿人,老夫若是束手就擒,怎对得起一身功夫?”
夜惊堂见令狐观止不痛快交代也不肯跟着走,还给他扣帽子,便知道底子不干净。
因为不清楚犯了多大事,断胳膊断腿不好收场,夜惊堂手腕轻翻,把没有剑柄的剑条递给身边的梵青禾:
“发现异样,不追根问底查明便是渎职,阁下既然不配合,那夜某也只能按规矩拿人了。念你年事已高,兵器也断了,不占你便宜,我也想看看,阁下的阴阳合化,化不化的掉我的雷公八极。”
令狐观止停在原地保持距离,就是因为剑条太过霸道,无坚不摧根本没法防,再动手基本上是送死,闲谈间一直在琢磨该如何脱身渡过此劫。
见夜惊堂竟然放下了剑条,准备和他交流拳脚,令狐观止眼神顿时产生了变化。
令狐观止在二三十岁时,就以一手‘阴阳合化’的内门功夫问鼎江湖,论拳脚也就比柳千笙差点。
望海楼一战输给陆截云,令狐观止也是被打醒了,明白兵器再长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等到气脉恢复,不再深究兵器招式,开始主攻内门。
虽然年过七十,但内家高手和外门武夫不一样,都是大器晚成,越老越妖。
眼见二十岁不到的夜惊堂,敢放弃兵刃和他论拳脚,令狐观止甚至恢复了当年位列武魁时的孤傲,丢掉鞭子,改为双手负后:
“夜大人倒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嘭——
话音未落,昏暗大厅内闷雷骤起。
夜惊堂不见有任何提气蓄力,身形骤然往前撞出,距离尚有丈余,便左脚滑开成弓步,右手握拳衣袍骤然绷紧:
“喝——!”
雷霆爆喝中,脚下地砖当场龟裂,重拳出手带起的强风冲开了地面的断鞭煤渣,如同骤然撞出的蛮龙,直击前方老者面门。
令狐观止双手负后很是托大,但确实有托大的本事!
面对猝然临身的夜惊堂,令狐观止眼底没有任何反应,仅抬起左手,以手掌拦向重拳。
此拳落实,哪怕令狐观止身体不动如山,后方地砖乃至墙壁,也得被狂暴气劲崩出一条长槽。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摧城撼山般的一拳落在掌心,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令狐观止左手贴上重拳,身形便往后飘然而起。
夜惊堂拳法是和柳千笙学的,见此瞬间化刚为柔,重拳变为鹰爪,想扣住对方手腕。
但令狐观止却如同无骨飞絮,夜惊堂手腕旋转,他整个人也跟着当空旋转,顺势一腿抽向夜惊堂侧脸。
此招相当简朴,夜惊堂面对身轻如燕的令狐观止,主要提防对方指击穴位,面对凌空抽来的一腿,只是抬起左臂格挡,同时进步前压攻中门。
但没想到的是,看似随意抽击的鞭腿,暗藏的内劲却堪称恐怖。
轰隆——
强龙扫尾般的重腿砸在胳膊上,夜惊堂左臂袖袍寸寸粉碎,连同发冠和胸襟都被震碎,几乎瞬间化为上半身全裸,整个人当即被抽飞出去,撞向右侧墙壁。
梵青禾在不远处旁观,见此不禁满心讶异,行走江湖多年,她不是没见过刚柔并济切换自如的高手,但身体一半柔一半刚的高手,确实是生平头一次见。
此举难度不雅于下半身练截云纵,上半身练千斤坠,或者说右手挥重拳的同时左手绣花,先不说运气脉络,光是协调肌肉让其互不影响,都能为难死世间九成九的武夫。
而正常武夫要么身轻如燕,要么势如蟒龙,遇见这种刚柔结合千变万化的内家功夫,可以说基本没法应对。
令狐观止看起来年事已高,身形也清瘦,但灵活性惊人,旋身一腿抽飞夜惊堂,左手点地整个人便弹起,半途双脚重踏黑色高炉。
咚!
高炉发出撞钟般的闷响,炉壁当即龟裂,令狐观止脱弦而出,硬生生在夜惊堂撞上墙壁之前追到身前,右手高抬如鹰爪扣向脖颈。
嘭——
夜惊堂后背撞在墙壁上,墙壁顿时出现凹陷圆坑,面对扣来的鹰爪,当即抬手反抓手腕。
结果双掌触碰,令狐观止右手鹰爪就没了力道,顺势而走后拉,左手前探抵触一掌。
嘭!
双掌相接。
不出夜惊堂所料爪击轻飘飘毫无力到,这一掌却依旧势如崩山!
夜惊堂靠着惊人的提气速度,气势瞬变接住了这一掌,但身体凌空肯定没法停滞在原地。
轰隆——
双掌相接瞬间,夜惊堂尚未离开墙壁的身体,再度后陷,直接撞碎了墙壁!
爆响声中砖石飞溅,露出了几点火光。
夜惊堂撞入房间,可见石室后方是一个密闭房间,里面摆有床榻桌椅,应该是令狐观止平日寝居之处,但此时也没空注意细节。
令狐观止一掌抵出,如影随形冲入破洞,双掌同时前崩,再击夜惊堂胸腹。
夜惊堂双脚堪堪落地,双掌已经来到面前,见状骤然提气,双掌同样前崩对轰。
令狐观止见状眼神冷漠,左手悄然收力,身形右倾,想等夜惊堂双掌发力一侧落空,导致身体失衡时冲肘击入怀。
但双掌相接之后,令狐观止古井无波的眼神却骤然一变。
只见夜惊堂看似全力爆发的双掌,实际为一实一虚,和他一模一样!
他右掌没着力打空,左手又没发力,身形当即随惯性往右侧冲了个踉跄;而夜惊堂同样如此,两个人几乎转身,瞬着胸口错过。
令狐观止暗道不妙,浑身猛震想要以左肩撞退夜惊堂,但显然晚了一步。
夜惊堂连中两招,便发现了阴阳合化的门道。
这种左右互搏的招式,寻常武人确实难以应对,但他在水云剑潭时,就玩过截云纵配霸王枪,只是往后没深究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眼见令狐观止能打出这么霸道的效果,夜惊堂也算茅塞顿开,当下没有半分客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错开身位抓住令狐观止错愕的瞬间,侧身就是一击冲膝,直击左腰。
嘭!
这一下显然踢了个结实。
令狐观止浑身鼓胀气劲充斥肺腑,并未被一击撞碎腰杆,但人肯定站不住,当场横飞出去,撞上了挂着几幅字画墙壁。
轰隆——
砖石飞溅!
萧山堡正堂之内在座的数十名高手,陆续听到了后方的异响,都在茫然回望。
萧宗元和令狐仁纲已经起了身,知道肯定是老庄主潜修的密室出了岔子,正想起身回去查看。
结果两人刚刚站起,就发现挂在正堂里的祖师画像从中鼓胀,继而炸开。
轰隆!
摆在台阶上的供台,瞬间四分五裂化为碎木,强横气劲喷涌而出,掀翻了附近桌椅。
唰唰——
萧宗元、三绝仙翁等人,也算得上高手,察觉不妙瞬间往左右飞闪躲避,但饶是如此,依旧被碎砖木屑砸了一身。
其他人只来得及显出惊恐,墙壁就已经炸出一个大洞。
一道影子激射而出,自下往上击穿两丈穹顶,但并未飞出去,而是单手扣住大梁,硬生生拉停了身形。
咔——
正堂穹顶明显晃动了下,掉下无数碎瓦。
堂内众人尚未看清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就发现上方人影再度折返。
而破洞之内,夜惊堂一腿踢穿墙壁,没有任何停顿,双脚发力重踏地面,冲入竖了着四根巨柱的正堂之内,当空撞向折返的令狐观止。
令狐观止着实没料到夜惊堂悟性如此可怕,中招两次就想通了症结,甚至还能原模原样还给他一下。
虽然招式动作粗糙至极,但临阵磨枪能磨成这样,对钻研此道多年的他来说,比刚才那把无坚不摧的剑条还离谱。
仅仅互换三招就被夜惊堂扳回上风,令狐观止知道肯定不是对手,已经动了手,宰了夜惊堂还有拿回剑条逃遁的机会,而若是被夜惊堂摁住,就他帮龙正青做的这些事,十条命都不够死。
为此令狐观止也是打出了狠劲儿,单臂扣住房梁拉回身形,眼见夜惊堂再度袭来,抬手便是一掌。
夜惊堂单掌相接,暗中依靠听风掌判断虚实,以便灵活应变。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当空折返的令狐观止,双掌即将相撞的瞬间,置于腰侧的左手忽然轻翻,继而便是:
咻——
大堂内寒光一闪。
缠于腰间的三尺软剑弹出,如同雪亮游蛇,直贯夜惊堂咽喉。
?!
夜惊堂见状毛骨悚然,眼底也杀气骤显,身处半空难以腾挪,便以右手强行抓住即将接触咽喉的软剑,左手顺势竖剑指,浑身气劲聚于一点,全力向前刺出。
飒!
令狐观止软剑被擒,当即手腕猛震,三尺软剑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朝着剑尖蔓延,试图以鞭法崩碎夜惊堂手掌;而面对刺来的一指,则是右手抬起,四两拨千斤卸力。
但令狐观止显然不明白,以阴招把夜惊堂吓出应激反应,爆发力有多恐怖。
令狐观止右手靠向刺来的剑指,却发现如同靠上了全力直刺的铁枪,饶是他没有被半分轻视,也仅仅带偏了不到半寸。
令狐观止气劲充斥四肢百骸,拳脚很难撼动,单指击打重要穴位,正常也最多闷哼一身受点内伤。
但此时剑指点在胸口,却如同滚刀如黄油,直接刺入血肉,气劲在胸腔内炸开,后背瞬间炸出血雾。
嘭!
一击之下,令狐观止当空咳出血水,整个人往后倒飞撞在房梁上,又摔向地板。
夜惊堂一招过后,徒手抓着软剑借力飞退,半途翻转软剑持于手中,落在了正堂的破洞之外,直至身形停下,身体依旧紧绷,眼底满是惊怒。
扑通~
哗啦啦啦……
身体伴随瓦片,一起跌落在地面。
骤然掀起的风波,又在血雾飞扬间骤停。
正堂中的武人被吓得鸡飞狗跳,全部逃出了正堂,只有几个不中用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急急往后爬。
而门外擂台切磋的年轻门徒,则是愣在了当场,回头看着瞬间一片狼藉的正堂,完全没看清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咳咳——”
令狐观止摔在地板上,胸口被贯穿,腹脏几乎被搅碎,口鼻中血水喷涌,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目血红盯着夜惊堂,眼底全是难以置信。
毕竟单指破他这内门武魁的防,还直接打个对穿,在他看来只有山上那三个神仙能做到,完全想不通夜惊堂这是什么招式。
夜惊堂刚才是危急之下,用剑指使龙气剑,真能用出来,效果还这么霸道,他心底也有点意外,确定令狐观止爬不起来后,还看了下手指。
因为两人交手不过一瞬,正堂内外之人光顾着逃命,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而梵青禾也不敢靠太近,此时才从破洞里冲出来,怒声道:
“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拔剑暗算!”
“咳咳——”
令狐观止已经不止重伤那么简单,腹脏全被气劲搅碎,根本就没得活,脸色以极快速度化为紫红,咳出的血水越来越多。
夜惊堂见令狐观止不择手段拔剑暗算,想直接取他性命,就知道背后事情很大,被发现十死无生,所以想杀了他尽快逃遁。
夜惊堂还想查清原委,但危急之下一指头戳过去,令狐观止显然没救了,他手掌和肋下也受了伤,略微扫视正堂内外后,把软剑插在了地上:
“算了,走吧。”
梵青禾见夜惊堂满手血迹,也不敢耽搁,提着螭龙刀和剑条,迅速飞身跃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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