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冬未至,天地之间却已经一片萧条肃杀之气,连树上的落叶都落得比每年要早。
没有一丝风的夜晚,京城的杨柳一夜之间就秃了头,那些黄叶就像中年男人的头发一样,根本没用风的摧残,就自动脱落了。
落叶甚至都没有在空中飞舞一段,径直的一头栽在地上。每棵树下都有一堆黄叶,就像是阳光给树描了个黄边儿。
嘉靖坐在西苑精舍里,正在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计算着大明水师回来的时间。
之前他曾得到胡宗宪发给京城的奏折,说大明水师已经冲破风暴,成功登陆了日本。
当时朝野一片欢腾,因为大家都认为,日本所依仗者,不过是海路艰险,风暴无常罢了。
如今风暴这一关既然过了,大明水师必然能荡平日本,犁庭扫穴,大明的版图,又要再度扩大了。
太子在高拱的暗示下,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赞颂文章,主要提到嘉靖天命所归,仁道之君,上天护佑。
当然其次也提到了萧风道法精深,用兵如神,不愧是嘉靖的师弟,大明的亲王,皇子的师父。
这篇文章,既体现了太子对嘉靖和萧风的孝心,又表现了太子心怀天下,充分证明了嘉靖这个太子立得没毛病。
听着太子花团锦簇的文章,嘉靖就忍不住想起来那个永远和太子一样的景王,以及他那些惨不忍睹的七言绝句。
“萧风啊,你到底把他们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也该回来了吧,朕……很寂寞啊。
黄伴,陆炳怎么好几天没看见了,他最近好像来得越来越少了啊。”
黄锦小声问道:“万岁,陆炳前几天又告病了。他的身子一直没有大好,太医说要多休息。”
嘉靖默然许久:“陶师跟朕说,他年已老迈,想要归隐山林,潜心丹鼎,想要向朕辞行。
朕还没有准他呢。他要也走了,朕能说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修道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黄锦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万岁,要不先翻牌子吧,你有几天没翻过牌子了。”
嘉靖愣了一下,点头道:“那就卢靖妃吧。载圳跟着萧风走了,她也很寂寞,朕陪陪她。”
正说着话,陆绎和小春子先后走了进来,向嘉靖拱手,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没开口。
东厂和锦衣卫各有情报来源,一般不会同时汇报,今天是赶巧了,却都不愿意坏了规矩。
嘉靖摆摆手:“有什么话就说吧,朕难不成还得赶出去一个吗?只要不是对方的坏话,就说吧。”
小春子陪笑道:“万岁说笑了,东厂素来和锦衣卫井水不犯河水,哪有什么对方的坏话。
奴才是听说大明水师已经在沿海登岸了,知道万岁心里惦记着,就先赶来报个信儿。”
嘉靖一下子站了起来:“哦?真的?已经登岸了吗?好,好,很好,你这个信儿报的好!”
见小春子不再说什么,陆绎拱手道:“万岁,东厂的消息属实,但锦衣卫得知,萧风并未随船归来。”
嘉靖本来刚要坐下,现在直接弹射起来了:“什么?你说什么?萧风没回来?他干什么去了?”
陆绎低声道:“俞大猷等人说,萧风临行前向万岁要过密旨,他们也都见过。
所以萧风带走了致远号宝船,以及四艘护卫舰,为万岁寻找仙山去了。不过……”
嘉靖急了,催促道:“不过什么,你说呀!”
陆绎的声音更低了:“不过混在军中的锦衣卫,说……说萧风的船队临行之前,宝船上哭声震天,不知何故。”
嘉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许久后他才挥了挥手。
“你们先下去吧。黄伴通知内阁,让俞大猷、戚继光等有功之臣,都进京封赏。朕要亲自问问他们。”
俞大猷受的伤比张无心轻一些,所以当张无心仍然坐在车里享福时,他已经能够骑着马,和戚继光等人一起接受各地官府民众的夹道欢迎了。
一路走到京城时,张无心也终于从车里钻出来了,安青月领着儿子在人群中期盼已久,冲上去就把他抱住了。
俞大猷看着这一家三口不管不顾地离去,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就被人群中冲出来的张云清拉住了马缰绳。
“俞大哥,戚大哥,萧大哥在哪儿,他怎么没骑马?是不是受伤了,在后面的马车里?”
俞大猷看了看戚继光,两人都低下了头,张云清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
“萧大哥,他怎么了?他出什么事儿了?”
俞大猷看了看四周,轻声道:“张姑娘,王爷奉旨打完日本后,去海外为万岁寻找仙山,暂时回不来。”
说完不等张云清说话,赶紧骑马跑了。张云清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直到人群散尽,才被丫鬟拉回家里。
朝廷里召开了大朝会,戚继光言辞利落,情商也高,由他作为远征功臣的代表人物向朝廷汇报。
当人们听说萧芹被萧风追击,身中数枪,落海而亡后,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从最早的白莲教,到后来的鞑靼人,再到苗疆、藏区、佛朗机、不列颠,每一次反叛的背后,几乎都有这个人的身影。
如今他终于死了,大明朝就像切掉了一块恶性肿瘤一样,那种无时无刻的不安,终于烟消云散了。
戚继光也提到了萧芹的垂死一击,当听说萧芹飞出的子弹射中了萧风的时候,嘉靖手里的拂尘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但戚继光随后补充道:“萧风身上穿着巧娘编织的特殊内衣,刀枪难伤,那些子弹虽造成一些小伤,但并无大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只有嘉靖看着戚继光,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却没有说什么。
戚继光接着说道:“王爷早有密旨,灭了日本之后,带着致远号宝船和四艘护卫舰脱离了水师,按当年徐福出海的方向去寻找仙山了。
王爷让我等告诉禀告万岁,仙山隔云海,虚无缥缈间。此一去,不知一年半载,还是寒暑几番。
但请万岁耐心等待,只要大明国运昌盛,万岁清明在心,必能保佑王爷找到仙山,再返京城。”
朝中众人齐声赞颂嘉靖洪福齐天,心中却大多不以为然。这些人对海外仙山本就不怎么相信,他们自有主见。
徐阶叹了口气,看了看高拱和张居正,那两人也神色颇为黯然,遗憾中又带着一些轻松。
下朝后,戚继光被单独叫进了西苑精舍,嘉靖闭着眼睛,半天也不说话,就把戚继光晾在旁边。
青烟袅袅,屋里静的可怕,只有黄锦偶尔的扒灰声。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嘉靖最擅长用的。
如果一进屋就问戚继光,他肯定是早就想好了答案的,若想说谎也并不为难。
但让戚继光在那里站着没人搭理,时间一长,就难免会心里发虚,胡思乱想起来,再问起来就容易露馅。
这个技术在刑讯侦查时也是常用的,有经验的审讯人,对于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犯罪分子,从不会一抓住就马上审,肯定要先晾一阵子。
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嘉靖在闭着眼睛,缓缓开口:“萧风究竟是死是活,在朕这里,你要说真话。”
戚继光也没想到嘉靖上来就这么直接,连点前戏铺垫都没有,他还以为嘉靖会先问问仙山的事儿呢。
“万岁,萧风……王爷他还活着。”
嘉靖睁开眼睛,盯着戚继光的眼神看,戚继光挺直胸膛,给了嘉靖一个问心无愧的眼神儿。
管他什么君前失礼,戚继光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嘉靖需要的就是这个。
“锦衣卫说,宝船之上有哭声,又是怎么回事儿?”
戚继光毫不犹豫:“万岁,因为王爷宣布只带走他早已选定的亲兵,宝船上的其他兵士既想去仙山,也不忍与王爷分别,故而伤感哭泣。”
嘉靖想了想,倒也没太大破绽:“萧风可说过,他要去何处寻找仙山,若寻不到又如何?
实话实说,朕知道朝堂上那番话,是他说给臣子们听的,他可有话带给朕吗?”
戚继光点点头:“王爷说,他猜测徐福当年看见的仙山,应该在日本岛的东南方向,只是虚无缥缈,凡人就算遇到,也是视而难见。
王爷说回京若见万岁,当告知万岁,他若能找到仙山,必会回来接万岁。但毕竟归期难定,希望渺茫。
万岁要修道,还是不能忘记初心。他当初答应万岁,以大明国运助万岁修道,任务已经完成了。
万岁是否能飞升,其因已不在他,而在于万岁。大明当下之国运已经到达巅峰鼎盛,但对万岁修道似乎仍有不足。
万岁若要飞升,还需要更强的国运相助,那就是千年大计,长久国运。他说方法已经告诉万岁了,万岁自可择机而断。”
嘉靖定定地看了戚继光许久,点点头,让戚继光离开了。之后他看着黄锦叹了口气。
“师弟所说之事,乃千古未有之事,真要实行起来,何其难也。
皇权断不可舍,不过多分些权利出去,少管些事儿,倒也未尝不可。先试试吧。”
「尽人事而听天命,万事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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