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方全都落座,赵传薪停止了和毛子对线,侧耳仔细倾听。
威英说:“德璀琳先生,你大老远从天津卫跑来所为何事?”
德璀琳这个老奸巨猾的德国鬼子,掏出餐巾,方方正正的先摆在膝盖上,借此来来掩饰内心的尴尬:“威英先生,当初促成墨林公司收购开平煤矿,我与张燕谋同时出力,我被赫德那英国佬革职,而张燕谋至少还被调去北洋做了道台,并且他还坐拥12万余股的股利。可我呢?我得到了什么?你们喝汤,我只是想润润嘴唇,可先生们,我如今年事已高,又曾被赵传薪那贼子殴打留下暗疾,行动不便,我凭什么落得如此境地?”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便有些大。
赵传薪眼睛眯了起来。
张燕谋即张翼。
难道说这件事背后还有别的猫腻么?
至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倒是没放在心上。
要知道,开平煤矿被英国架空一事,在历史上扑朔迷离,到了二十一世纪也没有个定论。
而那道台见德璀琳渐渐激动起来,赶忙按住他的肩膀:“小声些,小声些……”
“张燕谋,拿开你的脏手!”德璀琳大怒。
赵传薪愕然,那道台竟然就是张翼。
他忍不住看向另外两个洋人,那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艾萨克一直没怎么说话。
虽然德璀琳很激动,但威英却不为所动,他点上一根烟,一只胳膊架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淡淡道:“德璀琳先生,当初你的立场可不是很坚定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初在《副约》和《移交约》签订后,你一反常态,多次对我们掣肘,这件事我没说错吧?”
赵传薪越听越迷糊。
首先,这个叫威英的洋人,应该是此时掌控开平煤矿的英国人之一。
而外间传闻,当初是德璀琳和胡华合伙诓骗了张翼,巧取豪夺了开平煤矿。
可赵传薪从他们此时谈话总结出,似乎张翼这个狗东西才是真正长了反骨卖国的那个,而德璀琳似乎当初还阻拦卖矿?
德璀琳张张嘴,最后喟然一叹:“那并非我改变主意。
当时李中堂尚且在世,拳匪作乱,列强联军攻打京师,恰逢两宫出逃,急需一笔银子周转。
而李中堂对开平事物向来与闻,他态度暧昧,既想要二十万两银子,又觉得开平事物后期可以转圜,因为契约没有经过他和上谕的批准,可视为无效。
李中堂想要火中取栗,便告知我阻拦签字。
李中堂因甲午战争后,明里虽仍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但暗里他已然失势,所以急需这二十万两银子,给两宫出逃避难,好讨老佛爷欢心挽回权势。故,李中堂分明知道此事,又佯装不知情。结果作茧自缚,没想到张燕谋签署的具体条款中,是直接将开平煤矿卖掉。
张燕谋,你从实招来,我说的可有假?”
张翼面色青红不定,尴尬至极。
要说这件事里,起初他确实被蒙蔽,可后来却顺水推舟。
德璀琳正好相反,起初积极谋划奔走,后来回过味来又百般阻挠可为时已晚。
张翼摸了摸鼻子,在德璀琳要杀人的目光中,只得点点头认了。
赵传薪瞪大眼睛。
没想到历史上寥寥几句便揭过的事情,没想到和英国人扯了半个世纪的皮的开平矿,背后竟然这般复杂曲折。
要说开平煤矿的丢失,胡华、德璀琳、张翼,乃至于李鸿章和慈禧以及光绪帝全都有责任。
当时闹义和拳,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和光绪出逃。慈禧这个老不死的向来奢靡,出逃需要大量银子,于是李鸿章为了讨她欢心想要重新夺回权势,便出此下策与虎谋皮,结果最后被虎一口给吞了。
赵传薪大致上理顺事情经过。
这时候,威英笑了笑说:“德璀琳先生,我不否认这件事中你有苦劳,但你轻描淡写的将自己的考虑摘过不说,有些不妥吧?据我所知,一旦清国对开平煤矿失去控制权,你的权势也会随之消失。这才是你后期突然和我们翻脸的原因吧?”
德璀琳的权势是清廷赋予的,当初他兴致勃勃的和胡华去天津卫和京城,于各方周旋此事。等事到临头,他忽然反应过来。
如果真的惹恼了清廷,清廷夺走他的权势,他在中国便混不下去了。
事实如此,可狡猾的德璀琳断然不会承认:“胡说八道。当时沙俄公使,表现出了对开平煤矿的野心,作为国际法专家的比利时吴德斯在处理此事时,面对沙俄的压力,他已经要放弃了。是谁顶住了压力?是我,是我和胡华两人在各方周旋,并催促张燕谋赴天津卫签署!”
听到这里,赵传薪几乎厘清了所有事。
但是,他还搞不懂张翼的屁股到底有多歪。另外,赵传薪也搞不懂,张翼卖国后,不但没被慈禧处死,反而被发配到北洋,还能继续混个道台东山再起?
只听威英说:“德璀琳先生,姑且算你所言属实。但是,当初契约签订后,要给旧股东发放新股票,你一意阻挠,一度还要在报纸刊登消息阻拦。最后,是胡华先生出面劝说,并给予你一定补偿,你才勉强同意。生意就是生意,既然已经给了补偿,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德璀琳哑口无言。
此时,艾萨克开口:“德璀琳先生,我是墨林公司的特聘律师。墨林公司与你的交易,建立在公平公正的基础上,没有人威胁你强迫你,所以此时你也不该再来向我们讨要补偿,这是无礼且不合法的。”
德璀琳脸腾的红了。
他热衷赌博,所以半辈子身家没能攒下,加上失去权势,晚年穷困潦倒。若非如此,他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指着张翼说:“可他为何有补偿?”
艾萨克笑着说:“张燕谋先生不同。首先,张先生在交易本身中就获得了新公司的五万股,张先生原本便持有矿局3千股,兑换新公司的7.5万股。张先生赶赴伦敦打官司,别忘了,张先生是胜诉一方,这是我们公司应该给他的待遇。”
当初张翼在伦敦其实胜诉了,但清廷毛都没捞着,只有张翼自己获益。他不必参与管理,每年却能分红利。
德璀琳握紧了拳头:“张燕谋,你这个卖国求荣的贼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英国打官司,本无意奋力去搏,最终好处都落于你手,偏偏还四处宣扬说我与胡话诓骗了你。你还不如我这个德国人。老天无眼,朝中衮衮诸公都瞎了眼,竟然还能任用你这种小人……”
张翼自来后便小心翼翼奉承,将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可德璀琳因为没能达成目的,咄咄逼人对他一再谩骂,张翼也有些恼了。
他梗着脖子说:“我伺候过老佛爷和皇后,所以才能复起任职。英国公司,帮助偿还了从北洋借来的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银子供给老佛爷避难所用。我得了钱,两宫得了钱,英国公司得了开平煤矿,此乃三方利好。我没有要求更多,反而被袁总督多方打压,我有说过一句怨言吗?”
因为李鸿章中途就死了,后期开平事务,因为失去了决策者,清廷一方变得茫然。这才导致了恶果。
李鸿章火中取栗的想法是好的,只是这老家伙没坚持到最后便吹灯拔蜡,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直接导致开平煤矿落入英国人之手。
这件事最生气的就是袁大头了,北洋的一个钱袋子没了。
所以他一直在找张翼的麻烦,奈何张翼上面有人,袁大头拿他没办法。
这幅无耻的嘴脸,将德璀琳说笑了。
他也不吃饭了,起身愤然抄起椅背的西装,就想要往外走。
已经明白了所有事的赵传薪,忽然哈哈一笑,摘掉了帽子,朝他们那桌走去。
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纷纷向他望来。
当德璀琳看见那张时常出现在噩梦中的面孔后,情不自禁的开始瑟瑟发抖:“赵,赵,赵传薪?”
谁?
周围的人都懵了。
赵传薪,他们太知道了。
洋人梦魇,日本克星,沙俄之灾,慈禧痛恨者……
这个高大健硕的、西装革履的、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战神赵传薪?
赵传薪拍拍旁边一桌一人的后背,温和的笑了笑:“让开。”
此人似乎没听过赵传薪的名声,且有些背景,竟然大声斥责:“我乃王家庄子弟,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王家庄乃当地有名的大族,前些年还发生了对另一个大族的屠杀事件,在当地非常出名。
“呵呵,说出来吓死你。我乃老爱丁堡正白-旗,辽西狠人二世范德彪是也。”
那王家庄的纨绔子弟啐了一口:“什么他妈东西,没听过……”
赵传薪不耐烦,一巴掌拍过去,这人翻着跟头,将桌子砸倒,汤汤水水的溅了一身。
赵传薪不理他,拖着椅子来到德璀琳这桌前。
他一把按住德璀琳的肩膀:“坐下。”
德璀琳被按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弯下,重新落座。
而之前那个店小二,见状赶忙跑来大声道:“我便知你不是好人,休得在咱们裕盛轩放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
赵传薪转身,鞭拳。
店小二话说了一半,人就倒飞出去,在空中嘴里就喷血了。
倒地后一动不动,被打休克了。
赵传薪拿起德璀琳的餐巾擦了擦手背:“聒噪!”
他掏出雪茄点上,缓缓坐下,翘着二郎腿,手指头扣着桌面。
威英眉头紧皱,德璀琳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张翼不安的挪着屁股。
唯独刚从英国来华的艾萨克,不悦道:“先生,你能听懂英文吗?我承认你很勇武,但我是律师,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你将为今天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没听过赵传薪。
赵传薪打断他的话,看向威英淡淡道:“现在的开平煤矿负责人就是你?”
艾萨克被打断了话非常不满,他根本没看见德璀琳频频给他使眼色,一点眼力见没有的还在继续喋喋不休:“你太无礼了,我话还没说完……”
谁都没看见,赵传薪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苗刀。
他忽然拔刀,看也不看,却精准的一刀刺入艾萨克的胸口,透背而出,直至椅背而停。
艾萨克不可置信的低头,感觉生命在流逝。
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赵传薪“唰”地抽刀,鲜血狂飙。
他在德璀琳的破旧西装上将苗刀擦拭干净,还刀入鞘。
心脏是绝对的要害,艾萨克一句话没说就领了饭盒,脑袋耷拉,摔在了桌子上。
周围人哗然。
赵传薪的声音传遍全场:“在我解决完问题前,谁也不准走,你们都是见证人。”
说着,他左手掏出了鹿岗M1907,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砰!
有灰尘簌簌落下。
喧哗声立止。
谁也不敢动。
这时候,听说过赵传薪的威英才感到彻骨的胆寒。
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作杀人不眨眼。
什么叫远东屠夫。
什么叫洋人梦魇。
之前和赵传薪斗嘴那个毛子,同样脸色煞白。
我焯,这人如此凶悍。
威英想起了赵传薪正在问话呢,上下颌打颤的说:“是的,先生,我如今是开平矿物公司的负责人,直接听令于东方辛加迪公司。东方辛加迪公司是英、俄、法、比利时等国家控股的国际公司。”
他强忍恐惧,将话说完整,目的在于想要让赵传薪有所忌惮。
东方辛加迪是以英商为首,其它各国金融家为辅的一个独立的经济组织,是通过签订共同供销协议而形成的企业同盟。
说白了,是另一种形式的垄断商业组织,架构和托拉斯不同,但垄断性质和托拉斯是一样的。
这些企业家和金融家背后的政治关系错综复杂,几乎囊括了欧洲各大强国背景。
赵传薪龇牙一笑,点点头。
威英如释重负,认为赵传薪听到了这个背景终于知道害怕了。
赵传薪又转头看向了张翼:“你就是张翼,为一己私利,卖掉了开平煤矿那个狗东西对吧?”
“我,我,我不是,我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张翼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全了。
他在天津卫做官。
赵传薪在天津卫闹过不止一次两次,连爱新觉罗奕父子和袁大头都栽在了赵传薪手里,如今说起赵传薪就如同老鼠提起猫。
更别提,赵传薪还有炮轰紫禁城的事迹摆在那。
一向睚眦必报的老佛爷,对赵传薪恨之入骨,但偏偏又无可奈何。
这种人,张翼能不怕么?
“哦?”赵传薪眉头跳起来:“怎么说?”
张翼紧张道:“朝廷得了二十万两,威英先生他们得了矿产,我所得可以说忽略不计,我,我真没有卖国,此乃三方得利之举……”
“哦!”赵传薪恍然,笑嘻嘻道:“你看,我有个四方得利的好办法。”
“额……赵先生还请说。”张翼硬着头皮。
“你看,我把死亡留给你,把金钱留给自己,把痛快留给袁项城,把烂摊子留给慈禧。你看,四方皆有所得,大家都赚翻了。”
“我……”张翼闻言大骇。
他起身就想要跑。
唰……
苗刀抽出,赵传薪快如闪电出刀,张翼才刚起身,只觉得大腿一痛,朝德璀琳栽倒。
德璀琳下意识的接住了张翼,这时候,赵传薪好整以暇的伸出左手揪住张翼的辫子,将他硬生生的从德璀琳双膝上扯了过来。
“赵先生,饶命啊,我伺候过老佛爷,老佛爷她……”
苗刀连连挑拨。
“啊……”
张翼的惨嚎不止,两只脚踝后的大筋都被挑断。
两只手腕筋被挑断。
然后赵传薪割开其动脉,扔死狗一样的将张翼丢在地上。
张翼想跑,但站不起来。
想要捂住动脉,但手筋断了,根本用不上力。
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流血不止,这种巨大的恐惧,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赵传薪一脚将他踢远,淡淡道:“你将开平煤矿拱手送到了英国人手里,相当于割开了此时民族的动脉,导致山河流血。如今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算为过吧?”
如果站在上帝视角,开平煤矿落入英商之手,历史的车轮该怎么转还是怎么转,且对于推翻清廷还是有利的。
但将视角拉到这个时代,置身其中就会发现,如果此时有强敌来犯,财政缺了个大口子,开不出军费可能直接导致山河沦陷。
另外辛亥年后,清朝亡了,原历史轨迹中又和英商扯皮几十年才将矿收回,并且那时候,英商还兼并了滦州煤矿,组成开滦煤矿,该拿的都拿走了。
所以赵传薪所言没有夸大其词。
张翼在地上耸动着,好不容易到了旁边一桌旁,那桌的人吓得跳起来躲到旁边。
张翼将手腕死死的按在桌腿上,企图组织血液外流,但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不回答赵传薪,只是虚弱的向旁人求救:“救救我,我是朝廷命官,救救我,我有开平矿十二万股,我有银子……”
有人望向了赵传薪,赵传薪叼着雪茄笑说:“你瞅啥?想救他?尽管试试看。”
那人赶忙撇过头。
赵传薪不理会张翼,又看向了德璀琳:“知道吗,我后悔了,当初在天津卫没弄死你。”
以德璀琳对赵传薪脾性的了解,以及刚刚赵传薪说的话,德璀琳明白了赵传薪今日为何大动肝火。
看着张翼的惨状,他吓尿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赵先生,冤枉啊,都是张翼那贼子造谣,我是想阻拦他们签字的。在产业移交时,旁人皆坐视旁观,唯有我设置障碍,若非胡华带人蛮横抢进办公室,说不定各项账册和财务都不会被他们夺走……”
旁边的威英眼珠子一转,不知想些什么,突然开口:“赵先生,他所言属实,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只是合并了,一样的兄弟们。
就有种冲动,想要背着包去当流浪汉。妈的再一想,冬天太冷,怕冻死在桥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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