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边巴雅尔孛额鼾声如雷中,赵传薪翻开了《旧神法典》。
【快抵达红岛了,自那日起大副和贸易官不再吹嘘,船上变得安静。】
【我与精灵斥候和兄妹两人,经常去甲板等候无果,回到船舱无所事事。】
【夜晚,我实在气闷,起身出去。】
【丧灵无形,我不知道它是否跟随,甚至不知道它是否需要睡觉。】
【我走出舱门,抬头看天,月亮很圆。月亮上有个图案,好像一个魁梧的武士挥舞一把巨斧。借由此图形,在世界滋生出无数版本的神话,最出名的是月亮战神守卫中土的故事。】
赵传薪心说,在地球上月亮的神话,多半是女性作为神灵代表,此处倒是相反。
显然,《旧神法典》中世界的月亮和地球的月亮大小和陨石坑构成的图案不同。
【忽然,我发现月亮正在逐步变红,如同蒙上了一层红纱。】
【丧灵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血月没什么稀奇,我见过无数次。倒是船头那位贸易官,你更应该注意他才对。】
【我蹑手蹑脚绕过风帆,抬眼望去,见贸易官正在船头站着,扬起脖子,对着血月在打某种手势。】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
赵传薪头皮微微发紧,他忽然想起来,贸易官奖励的银酒壶。
【红月给整个船队披上朦胧的血色,贸易官亦如此,配合他诡异的姿势,让他看上去有些恐怖。】
【我小心翼翼绕到侧面,见贸易官的嘴唇很红,脸很红,他依旧在做那些莫名其妙的手势。】
【海上夜里有雾,我隐约看到贸易官的手腕、手背毛烘烘的。】
【丧灵再次低声在我耳畔说:取出望远镜,看前面的那艘猎捕船。】
【我掏出单筒望远镜,眯起一只眼。】
【锯船虫庞大的尸体,被一众船只拖行,却只掀起了微微的波浪。无数漆黑的露出脊背的海洋生物,游曳左右,它们在啃食能啃食的部分。】
【海面上薄雾冥冥。】
【我发现,前面猎捕船的船尾,一盏引航灯下,有个脸罩在海上薄雾中的水手打扮的男人,同样在打着某种手势。】
【我内心微动,莫非两人通过某种手势在进行沟通?可为何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这绝非海上的某种旗语,那定然是两人间秘密设定的交流方式。可贸易官又如何会认得猎捕船上的水手呢?】
【我心里顿时变得如同海面一样不明朗。】
【我正看着,忽然雾气一阵翻涌,那水手的脸似乎转向了我这里。】
【我吃了一惊,难道这人发现我了?我分明藏身于船只风帆的暗影下。】
【我无法确信水手是否发现我,他不再做手势,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先是带动雾气变幻莫测,旋即淹没其中,连带着他所在的猎捕船看上去都好像一艘幽灵船。】
【我微微一叹,偷窥的刺激感还未消散。】
【正当我放下望远镜、睁开我闭着的左眼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因为贸易官那张苍白的脸和通红的嘴唇,就在距离我两步开外。他那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知道自己的本事,无论贸易官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未必怕了他。但此时此刻,我却手足无措,有种窥视他人秘密被人发现后的羞耻和战栗。】
【贸易官率先开口:你在做什么?】
【我讷讷不能言。】
赵传薪看的龇牙咧嘴,摸起脖子上的旧神圣坛看了看,是填满状态。
最近外面应当发生了与他相关的事,让百姓重新崇拜起他,大概率是各种报纸上的报道。
于是,他打开了圣光通道,代入“我”的身体。
赵传薪看着面前的贸易官,他脸色的确苍白,他的嘴唇的确鲜红的有些异常。
但老赵是谁?
“我”摇身一变,从手足无措,变成了耷着膀子,抖着一条腿,斜着眼说:“这云遮雾绕,月黑风高的,我出来看看,万一有啥坏人想做坏事呢?我这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心善仁慈,不允许见不得光的丑事发生在眼前。”
贸易官:“……”
很难说,此时此刻,谁更像是撞邪了……
无畏先锋怎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难道是失心疯?
贸易官既无生机、又咄咄逼人的目光,反而被赵传薪灼灼的眼神看的不自在,转过头去,又问:“那你看到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了吗?”
赵传薪阴恻恻一笑,发出人的笑声:“桀桀……”
贸易官脸色变得极其不适。
赵传薪阴森森的压低声音,以空旷悠远的声音道:“我发现了对面猎捕船上,有个人的脸色,比我上次死了三天后的脸色还要苍白。”
贸易官豁然后退:“,你,你死了三天,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
赵传薪内心冷笑:妈的,老子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如今还不是活的好好地?
他说:“那人还打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手势。”
贸易官显得心虚,他咬了咬牙:“这,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传薪忽然向前迈了一步:“这说明,有傻逼大半夜不睡觉,在甲板上比比划划。”
贸易官被逼的后退一步,因为需要保持平衡,故而露出宽袍大袖下的双手。
赵传薪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光溜溜的,他手上没有任何毛。
所以,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额……挺晚了,我看你还是赶紧睡觉去吧,毕竟寡妇海不太平,红岛多少妇人因为寡妇海变成了寡妇。”
贸易官脸色一变:“嘘……不要胡说八道,若是寡妇制造者听见了,就会索要祭品。”
赵传薪退出了《旧神法典》,合上。
黑暗中,他睁大了两眼。
贸易官,多少有点问题。
不单单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有他送出的奖励――那只银酒壶。
但目前还搞不明白状况,只能待日后慢慢解开谜题。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策马疾驰。
到了下午,已经抵达赤峰州境内。
此处盛产煤炭,煤就等于钱,所以当地还算富庶。
因为多有低矮的丘陵,马奔跑的速度不快。
这里是燕山余脉,在山脚下,有着众多纵横交错的良田。
巴雅尔孛额这个活地图指着一条水草遍布的河流说:“咱们沿着河流,穿过山,就到了王府。今夜暂且留宿此处,明天一早出发。”
两人随意找了户农家,给了点钱住下。
晚饭就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腌的咸豆子,外加两碗粥。
赵传薪就纳了闷了:“老头,你们背靠一条河,为何不去抓鱼?”
因为赵传薪给了钱,所以占了东屋。
老头一家老少共有九口人。
老两口,大儿子一家三口,二儿子一家两口,三闺女,四儿子。
此时,老头和他大孙子待在东屋陪同。
老头吧嗒烟袋锅子,说:“天天忙田里那些事,没时间抓鱼。”
其实不光是这里,哪怕在鹿岗镇,大家都知道秋天能下水摸蛤蟆,炖着吃也很香。
可即便是一年见不着荤腥的人家,到了秋天都老老实实干自己那摊子事,没人下河摸蛤蟆,更没人去抓鱼。
以前鹿岗镇还是鹿岗岭村的时候,村里就一个猎人,打回来猎物,邻里拿着油盐姜醋茶和米面换点肉便了不起了。
就拿设套来说,其实很简单,赵传薪都下套子在冬天上山撵过兔子,可偏偏除了猎户外谁都不会。
赵传薪看着一盘鸡蛋和一盘豆子,颇为无语。
可就这,大孙子还眼巴巴的瞅着,咬着手指头直吞口水。
赵传薪单手拎着他的衣领,放在自己膝盖上,取出了在锦州城买的剩下的点心塞进他手里:“你吃这个。”
老头见了,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吧嗒着烟袋没说话。
因为他大孙子盯着好看的点心,黑白分明的眼珠都冒光,老头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赵传薪又取出一瓶酒,拿出酒盅,给三人分别倒上:“来,夜里凉,咱们整点。”
老头闻着透亮的酒香,终于撂下了烟袋锅子:“好酒。”
这下,他和他大孙子一样,眼睛开始放光。
赵传薪又取出一袋花生、一袋海鲶鱼鱼干和一瓶豆油:“小子,去让你奶奶把花生炒熟,装盘撒上盐面。再把这鱼干煎一下端上来。”
没盘花生米,赵传薪非得喝上头不可。
老头见大孙子叼着点心,想要一下子全都抱住,赶忙说:“这油瓶子金贵着呢,你小兔崽子一个个拎……”
那是赵传薪自制的熔融石英玻璃瓶,他带了好些个:“无碍,砸了再取。”
“油也金贵……”老头还是不允。
赵传薪:“……”
巴雅尔孛额说:“你是打小没吃苦,不知寻常人家如何过日子。”
“胡说八道。”赵传薪瞪着眼睛:“我小时候,吃鱼让鱼肉扎了手,吃熊掌被噎到,吃海参蘸酱到了,吃燕窝呛到了,吃佛跳墙被烫着,属实没少吃苦……”
“……”
老头和巴雅尔孛额都听懵了。
如果这叫吃苦,他们愿意永世沉沦在炼狱当中。
过了会儿,花生米和海鲶鱼都做好了,端上炕桌。
三人盘腿而坐,大孙子又爬了上来,趴在赵传薪腿旁。
赵传薪先给他投喂了几块点心,又给他煎鱼干,小家伙咬不动,放在嘴里咂摸味道。
老头拿筷子,沾了点白酒,塞进大孙子嘴里,还说:“这样长大了能喝酒。”
赵传薪看的眼热,要是小时候,他爷总这么让他咂摸酒,或许今时今日问他酒量,那就得遥指半挂方向。
大孙子尝了酒后,小脸扭在了一起,光看着就很痛苦的样子。
赵传薪哈哈一笑。
老头的家人,都在另一个屋里吃,估计吃的不会太好。
赵传薪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了奶奶。
爷爷这辈子是肯定见不着了,赵宏志那兔崽……额,自己那太爷爷的人生轨迹变化太大。
若是将他的事迹告诉旁人,或许有人会觉得他太大意,自己知道祖上是谁,可祖宗未必认得他,穷山恶水搞不好把他害了。
但赵传薪从小就打听祖上的事迹,赵宏志活到了赵传薪记事,赵传薪跟他打听了祖上的事。后来又向爷爷打听,更加深化了记忆。
他祖上数代,包括奶奶那一脉都是贫农,老实巴交,没干过坏事。他自然不相信,自己来到清末,祖宗直接黑化弄死他,多蠢才会这么想?
但他觉得还有机会见到奶奶。
一想到此处,赵传薪开心起来:“来来来,走一个,哈哈哈……”
在奶奶出生之前,他绝对不会去山东,不会施加额外因素影响。
巴雅尔孛额奇怪的看了一眼赵传薪。
赵传薪虽然总是笑嘻嘻的,但巴雅尔孛额以自己人生经验来看,那并非发自内心的开心。
但现在绝对是。
三人喝了一盅,赵传薪酒意上涌,面红过耳。
他看着大孙子,哈哈一笑,单手撑着炕面,整个人缓缓倒立。
偏偏看起来还十分的轻松写意。
他的头发垂落,他脸上的皮肉很紧,不会松弛耷拉,所以连通胡子都没有变形。
他甚至得意的冲大孙子挑挑眉毛:“小朋友,你会这样玩吗?”
大孙子一看,不服了:“看俺地!”
说着,脑袋盯着炕席,不顾光溜溜脑门扎的疼,跟着倒立起来。
结果身形不稳,眼瞅着就要砸翻了炕桌。
老头见状,第一反应竟然是将那瓶酒给拿走,以防打翻。
但小家伙终究没有砸下去,因为赵传薪空着的那只手,牢牢的扯住大孙子的小腿,让他稳稳头顶炕席倒立。
赵传薪又是哈哈一笑,单手倒立下压撑起,还拽着大孙子的小腿将他拔起来。
老头和巴雅尔孛额看的眼睛都直了。
老头擦擦昏花的老眼:“莫不是力拔山兮的霸王复生?”
这年代有很多练家子、武状元。
但恐怕没人能做到赵传薪的动作,尤其是还倒着拔起一个孩子。
大孙子乐的嘴快咧到了耳后根。
赵传薪将他放在炕上,自己也翻身,重新盘膝而坐。
气都不带多喘一下的。
他掏出烟,递给老头一根,点上:“你得让这孩子多练练,往后的岁月可不太平。”
等这孩子壮年,恰逢军阀混战。
不是说你身子骨弱,就不会抓你当壮丁的。
与其撞大运,还不如长点本事增加活命的机会。
老头看出赵传薪不是普通人,便重重的点头。
窗户纸不亮堂,东屋里只点了油灯。
巴雅尔孛额问:“此处为何没拉电线,接上洋灯?”
“害,洋火洋灯哪是俺们能用得起的?”老头抽了口烟苦笑。
巴雅尔孛额给他满上酒:“我看煤窑那边都点上了灯,还有路灯。”
“煤窑的人家殷实,不敢比不敢比,俺们一家人齐齐整整,比啥都好。”
巴雅尔孛额和他碰了杯:“言之有理。我这一路上,总算厘清了世道。洋人作恶,朝廷腐朽,各地衙门王府士绅鱼肉百姓,哎……”
说着,他看了一眼正在逗弄大孙子的赵传薪。
他多少明白为何赵传薪有“屠夫”之号了。
如今的局面,单靠杀是杀不好的。
但不杀又不行。
三人又喝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位。
赵传薪有些醉了。
没人是真正的机器,永远都能高强度工作。
赵传薪也不行。
量浅归量浅,但他其实还挺喜欢和人喝酒,喝酒对象勿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只要对脾气就可以吹吹牛逼。
此前他一直控制自己少喝,乃至于滴酒不沾。
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关云长在临沮被擒得死,张飞醉酒让部下刺死,春秋时第一猛将南宫长万也是被人灌醉中了算计而死,假扮他都能吓死王彦童的五代第一猛将李存孝是被李克用五马分尸而死……
许多人觉得,人只要战力强横,就不会死,不会被杀,不会被算计,不会被谋害,那根本就是扯淡。
想要千方百计害一个人,这个人死亡概率是很大的。赵传薪远非常人,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就如同赵传薪在纽约,被人谋算,失去了魔鬼水晶眼镜,这并非不可思议的事情。
每个人,都很难找出身边从未跌过跟头的人。
区别在于有人玻璃心接受不了任何挫折,有的人越挫越勇。
显然赵传薪就是后者。
失去魔鬼水晶眼镜,他却练就了正八经的枪法,并不输于魔鬼水晶眼镜加成,在高超的眼力加持下照样指哪打哪。
赵传薪迷迷糊糊的翻开了《旧神法典》,今天依旧需要更新。
只是经过他的恫吓,贸易官再无异常。
又是波澜不惊的一天过去。
赵传薪收起《旧神法典》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巴雅尔孛额和老头一家人起来的时候,发现赵传薪已经在院子里开始练习平衡术。
牛棚里的老黄牛,看见有人就哞哞的叫唤讨要草料。
按照牛开始叫唤的时间推算,赵传薪应该早就起来了。
大孙子迈着踉跄的小短腿从屋里跑出来,朝着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等双眼聚焦,看见赵传薪正在做着高难度动作,立刻就清醒了,眼睛瓦亮瓦亮的跑过来,在旁边模仿,嘴里发出:“嘿嘿哈嘿……”
老头叼着烟袋锅子,老脸上全是满足的笑。
大孙子老幺儿,那指定是最疼爱的。
赵传薪练了会儿,将酒气全部驱除。
他单臂夹起大孙子,给他放在马背上,牵着马去饮水。
大孙子在马背垫着:“驾驾驾……”
马根本不勒他。
人马具饱后,赵传薪掏出一把从土匪那搜剿来的短刀,连鞘塞到大孙子手里:“拿着练练,长大杀日本鬼子。”
老头和大孙子他娘都不淡定了:“啊呀呀,这可不能乱玩……”
赵传薪和巴雅尔孛额淡淡一笑,在晨曦中离开了农家小院,朝西入山。
两人背影蒙上一层金光。
身后,大孙子讨要他的短刀的哭闹声传出好远,闹的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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