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国士待之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二百七十、国士待之谢令姜没有一起上去,站在台下树荫里静守。

  值得注意的是,她身后背负一枚不太起眼的墨色木匣。

  “良翰。”

  “明府。”

  离大郎与燕六郎,一齐拾阶,登上高台,靠近。

  离大郎轻唤一声,语气颇有些不好意思。

  欧阳戎腰上斜挎一柄裙刀,从地上默默爬起,将手中酒壶递给了最近的老工匠。

  其它老工匠手中也拎着几枚酒壶,刚刚年轻县令应当是在陪这些老匠作们喝酒,不知谈了些什么。

  欧阳戎平静送走了一众诚惶诚恐的老工匠,拍了拍手灰,转头看了看到来的两位好友。

  他没多问。

  再次坐回原地,拍了拍旁边地面,朝他们点头示意。

  离大郎与燕六郎走去,挨个坐下。

  高台的边缘处,江风刀子般急促刮来,三人并肩,衣裳与鬓发随风飘摇。

  这座百年以来不知被随帝与柳氏祭祀过多少孤勇冤魂的斩龙台上,仅剩三道背影。

  “没酒了,跟你们,我还是不客气了。”

  欧阳戎笑说。

  离大郎不禁说:“感觉良翰这次病愈下山,好像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他笑问:“变瘦了?”

  “也有,但更多的……是在气势上。”离大郎多打量了几眼,轻声说:

  “以前的气势锋锐无匹,一往直前,像一把利剑。

  “现在,宛若利剑入鞘,收锋藏拙,给人的感觉深邃奥秘了些,让人愈难看透……”

  “老师和小师妹也这么说。”

  欧阳戎点点头,反应平平,低头忙碌手边事。

  “良翰这是……”

  离大郎与燕六郎瞧去,发现他身旁有一只木桶,桶沿搭条毛巾,还剩半桶水,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欧阳戎胳膊上的袖子早已圈起,他去捏了一把湿毛巾,摊开折叠成方块,手掌垫着,低头仔细擦拭身旁的一处地板。

  离大郎依稀看见这处地板上有干涸的红迹。

  欧阳戎忽然开口:

  “老匠作们说,当初,他是身子朝向蝴蝶溪和县城方向,分开的脑袋,却是面朝后方台下的他们的。”

  离大郎忍不住道:“阿山兄弟的事情……良翰请节哀。”

  欧阳戎摇了摇头。

  正午的日头下,湿毛巾很快就烘干了,他手背擦了擦额汗,手中毛巾又去捏了一把水,低头细细擦拭地板,侧脸认真: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没觉得难过,反而有些开心。”

  他点点头:

  “因为病愈下山后,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可能有点怪,你们想听吗?可能挺唠叨的。”

  “当然。”离大郎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我一向觉得,人活一世,需要确立一个目标或一点盼头,去冲,去闯。

  “以前的我就是这样一路拼命向前的。

  “曾经,我也最是痛恨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者。

  “可是后来发现,这个道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合适,它也否定了许多的无辜者。

  “因为有时候‘活着’本身,对不少人而言,就已经很困难很努力了,怎么能再去强求其它呢?

  “这与‘何不食肉糜’何异。

  “去秉持这样的高要求,不过是潜意识的让自己显得高贵特殊,以此,从他人身上获得优越感,作为畸形的动力罢了。”

  说到这,欧阳戎笑了笑。

  “不,是良翰你谦虚了。”离大郎用力摇头,忍不住道:

  “其实不仅是我,在我阿父阿母阿妹,还有很多很多认识良翰的人眼里,良翰都十分特殊。

  “伱总是让人难以猜透下一步动作,又散发一股乘风破浪的气质,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你一样。”

  离大郎一张蓄胡须的方正脸庞逐渐涨红,语气有些激动:

  “相信谢姑娘她们也是与我类似的感觉,一看见良翰,便觉得再大的困难都能渡过,信心重振。

  “这也是大伙相信你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良翰如何不是世间特殊?”

  欧阳戎微愣,多看了眼离大郎,轻轻摇头:

  “不必神话我,我并不特殊,例如阿山,他就不差我。”

  他摆摆手,朝欲言又止的离大郎,继续认真说:

  “经历阿山之事,我幡然醒悟一个道理,更加的适普。

  “这世间所有人,其实都带着一幅幅‘面具’而活。

  “这些面具,并不是强加的不好的东西,更准确的说,它是一个个生来就有、或后天获得的身份。

  “身份面具,各式各样,每人都有,不同的是,有些人的面具沉重,有些人的面具轻松。

  “但是不管沉重或轻松,都是必须背负的东西,应当认真以对。

  “就像阿山,他是生来就有的身份面具,是‘人子’,是‘兄长’,亦是‘龙城的儿子’,脚下这片乡土的一员。”

  欧阳戎回头,有些晒黑的削瘦脸庞,露出一副灿烂笑颜:

  “我不难过,阿山深刻清楚了他的身份。

  “他作为兄长,作为人子,那一日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救了阿妹阿母。

  “他作为龙城勇敢的儿子,那一日,面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叛徒宵小,高昂起了不屈的头颅。

  “他痛快的怒斥,畅意的大笑,他猛烈的震醒了台下麻木的乡人同胞。

  “这是阿山给自己戴上的沉重面具,是他热烈的选择,我又岂能事后哭唧如妇人、去抢夺玷污本就属于他的荣耀?”

  欧阳戎质问,亦自问。

  他仰坐地上,看着天空:

  “无需节哀,何哀之有?

  “我唯一有些难受的,是他多戴上了一副面具,一副本该归我承受的身份面具……”

  离大郎与燕六郎愣愣,他们看见面前的年轻县令说到此处,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青铜假面。

  “哐当”一声,随手丢于地上,他注视它,轻声说:

  “当时的我,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暂时摘下了这一枚身份面具,也摆脱了其它所有面具,孤身去寻所谓的净土。

  “可这本该……是我承担的责任啊。”

  欧阳戎停顿了片刻,他蓦然转头,声音在风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

  “面具它有重量,身份就是责任。

  “细数一番,我欧阳良翰,也有一幅幅的面具,一份份的责任。

  “我是甄婶娘唯一的‘侄儿’,

  “我是小师妹的‘大师兄’,

  “我是老师的‘大弟子’,

  “我是阿山阿青亲切呼喊的‘老爷’,

  “我是龙城万千百姓的‘父母官’,

  “甚至我还是全天下人心中的‘守正君子’!”

  欧阳戎忽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青铜假面,收进袖中,转过头,平静开口:

  “这次病愈,下山重归,我不再丝毫逃避这些面具。

  “从现在起,它们是属于我的身份,亦是我的责任。”

  燕六郎听的挠头,离大郎沉默了会儿,脸色怔道:

  “良翰说的很有道理,振聋发聩,可……良翰如此尽责,会不会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欧阳戎展颜一笑,挥袖遥指远处蓝天:

  “何来压力?这儿是世外之人嘴中的无间地狱没错,可我不是要当什么圣人救世主,去彻底荡平地狱。

  “我只是数清楚了一枚枚面具,尽好吾辈之责,这个世间,有太多未看清自身面具的失职失责之人。

  “若我的存在,能带动身旁之人,令它变得稍微好上一点,便已足够了,即使永远无法根除,永坠了地狱,又何尝不可?

  “大郎,六郎,以前我觉得‘我’一人不行,一人之力做不了救世主,可后来,我看见了挺身站出的阿山,突然发现,‘我们’可以。”

  “我们?”

  燕六郎与离大郎不禁自语,咀嚼二字。

  欧阳戎用力颔首:“对,我们!”

  高台上,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离大郎低头想了会儿,重重点头,立马抬首道:

  “良翰,我也有我的身份面具,我的责任,今日前来,便是因为责任。”

  欧阳戎问:“什么?”

  离大郎将拎带的食盒,往前轻推出去:

  “我的家人们,正在梅鹿苑静候你回去。

  “虽然我知道良翰有事要忙,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父阿母如此劳心,我也得做点什么,所以今日厚着脸皮来了。

  “还望良翰勿怪。”

  欧阳戎摇头说:“无事,理解。”

  离大郎攥拳置膝,身子前倾,说:

  “良翰,我家的际遇与处境,上回洛阳使者送礼之事后,你应该已经知晓了。

  “此前怕有连累,一直隐瞒,实属抱歉。

  “说来惭愧,见识了良翰在龙城的谋略与作为,我们惊为天人,皆视良翰为无双国士。

  “听阿母说,这几日阿父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心心念念,良翰能够出手相助,指点一二。

  “我阿父他,对良翰,真心愿以国士待之。”

  好友的这番直球,欧阳戎有些没想到,一时间,他垂目,保持不语。

  “此事,我与阿妹都看在了眼里,作为家人,实难袖手旁观。

  “也不瞒良翰说,阿妹此前一直都是劝促我来谈,说是我与良翰好友,容易讲感情,而她擅长澄明利弊,不擅长这事。

  “可我刚刚听完良翰言语,忽觉良翰所负‘身份面具’太多,压力太大,唯恐再添重责,拖累良翰,良心难安。

  “此等事,绝非朋友所为。

  “可一边是家人,一边是挚友,实属两难也。”

  离大郎毫不隐瞒。

  欧阳戎有些侧目。

  他看了眼递来的精致食盒,又看了看面色又期望又自责的离大郎,忽问道:

  “此前‘苏扶’二字名,是假名吧?”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说:

  “大郎还一直未说过,全名为何,连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太像挚友之交。”

  苏大郎连忙说道:

  “差点忘了说,我姓离,名扶苏。”

  “扶苏?”

  欧阳戎摇摇头,“坏名字。”可顿了下,又点了点头,他轻叹:“好名字。”

  离扶苏不明所以,眼神困惑。

  “你家倒是会取名。”

  欧阳戎嘀咕,目光重新投向了面前的食盒。

  “良翰喊我大郎就好了。”

  “嗯。”

  欧阳戎径自打开食盒,盒内有冰,开盖后,冷雾扑面,倍感清凉。

  食盒有数层,最上层与最下层摆满冰块,中间三个隔层,各有一盘解暑凉食。

  离扶苏主动移开上层冰块,从下方端出第一盘食物,介绍道:

  “这是我阿母亲手做的酥山,是宫廷独有的冰食,我与阿妹从小就爱吃,良翰也尝尝看。”

  欧阳戎垂目看去,感觉有些像前世的冰淇淋。

  这叫‘酥山’的冰食,好像是将一种名“酥”的奶制品和蜜糖一起淋在碎冰上,冷凝成小山的模样,口感美妙。

  眼下在大周朝,只有贵族享受得起。

  欧阳戎捏起银勺,尝了一口,放下勺子,端起酥山,递给燕六郎:

  “六郎,端去给小师妹,你也尝尝。”

  “是,明府。”

  离扶苏毫无异议,端出第二份冰食。

  瞧着,是一碗冰镇饮物,炎炎夏日之下,碗中冷雾往上涌出,光是看着,都觉得清凉爽口。

  “这碗冰镇米酒,是我与阿父一起动手酿就的,耗时多日。良翰尝尝,甜糯糯的,不醉人。”

  欧阳戎闻言挑眉,都是你们亲手下厨做的对吧。

  一家人齐齐上阵,伺候他一人,倒是诚意满满。

  欧阳戎颇有动容。

  旋即,他目光不禁投向盒中最后一盘冰食。

  “这是汝妹准备的。”

  “没错。”

  离扶苏点头,将其端出。

  欧阳戎瞧了眼。

  碧绿花纹,鲜红果肉,点缀颗颗黑粒,不是西瓜是什么?

  他想了想,问:“那这瓜看来,是你阿妹种的?还是亲自切的?”

  离扶苏捂拳咳嗽了两下,一脸诚恳道:

  “咳咳,是阿妹亲手挑的,她说这瓜包熟,良翰尝尝。”

  “……”

  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好一个亲手挑的。

  欧阳戎毫不怀疑,某个梅花妆小女郎当时可能只是弯腰,屈起两指,敲了下瓜身,就背手腰后,潇洒走人,令丫鬟彩绶把它抱回去剖了。

  嗯不错,这很离裹儿。

  欧阳戎无语好笑之际。

  离扶苏心里有点紧张,看向他埋头吃瓜的侧脸。

  等待好友对某事的表态。

  来了来了,虽迟但到,说到做到!另外,怕睡过头,晚上更新可能稍晚,没法十二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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