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聚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团聚初冬的早晨。

  江边的晨风就像泥鳅一样,总从颈脖衣衫的空隙往胸背上钻。

  令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出汗劳夫不禁打个冷颤。

  幸而浔阳城连续几日放晴,早晨刚过,上午的淡黄阳光落在渡口众人的脸上暖洋洋的,驱散些寒意。

  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这座浔阳城内最大的码头,天还未亮就热闹忙碌起来。

  搬运粮货的、四方旅泊的、登岸经商的,一艘艘来自岭南与江南各地的船舶靠岸,又驶离远行。

  仅仅一个早晨的时间,也不知吞吐了多少人流与货量。

  熙熙攘攘,商旅不绝。

  作为有“天下眉目之地”美称的江州最繁盛渡口,浔阳渡活力盎然。

  就在上午这一片万物勃发的生机中,一艘挂有南陇欧阳氏旗号的私人舟船,抵达了渡口,渐渐靠岸。

  此船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顶多有零星的敏锐之人瞧见旗帜后,可能到城中最近新上任、却露面少的长史大人,也姓欧阳来着,但也无太多联想。

  沐浴阳光的船身碰撞到了码头的古砖,溅起一小片水花。

  还没等方便下船的梯子放下,一位蓝服佩刀的青年从码头接客的人群中钻出。

  他一马当先,矫健跃上了这艘远行千里的舟船。“甄夫人,叶姑娘,行李我来,你们歇着。”“嗯。”这是妇人慵懒迤丽的嗓音。

  “燕大哥辛苦了。”是有些空灵的少女声线。“嘿,夫人,叶姑娘客气了。”

  “砰”一声,梯板落地,稳稳放下。

  一位年龄约莫三十出头的丰腴妇人带着一众俏美各异的丫鬟施施然走下舟船。

  美妇人一袭玫红色的慢束罗裙,防止曳地的裙摆在小腿处打结。

  她红唇略厚,唇角有一粒淡痣,如画龙点睛恰到好处,气质端庄之中,不乏一丝冷艳。

  一双伶俐四顾的丹凤眼的眼角上翘,颇显严厉,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妇人。

  冷艳罗裙妇人的身后两侧,分别跟有一位银发蓝眸的异国少女,和一位低眉腰细的新罗婢。

  银发蓝眸少女也穿了一袭相近颜色的玫红小裙,站位离冷艳罗裙妇人更近,亦步亦趋的乖巧跟随妇人。

  正是从南陇千里赶来的甄淑媛、叶薇睐、半细等家眷。

  燕六郎跟随数女身后,帮忙搬运行李,热情指路:“往那儿走。”

  从南陇乡县赶来的甄淑媛,眼神有些好奇的打量码头繁景,头不回道;

  “燕捕快不用操劳行李,船上也有儿郎哩,妾身专门从南陇带了些乡族青壮,帮顾檀郎。”

  “也行。夫人、叶姑娘跟我来,车队在码头外等着呢,明府最近在浔阳渡立了些规矩,接客马车之类的不能到里面来,容易拥堵......”

  燕六郎走在最前方,给甄淑媛、叶薇睐带路,不时回头,笑语介绍。

  与东张西望、满眼新奇的半细等丫鬟们不同,叶薇睐下船后,全程都是小脸平静的随行,对周围的热闹景象似乎不感兴趣,

  某刻,叶薇睐忍不住问:“燕大哥,檀郎哩?”燕六郎回头:

  “明府就在这附近,今日在码头的运曹司处理要务,有些忙,来不了,我正好今日休假,来接你们。”

  “哦。”叶薇睐小脸神色不感意外。

  侄儿离这么近也不来接,甄淑媛同样丝毫未怪,回头朝身后拘谨跟随的乡族众人道:

  “忙点好,檀郎刚走马上任,上司下属都看着他呢,须作表率,做官可不是作威作福,得不骄不躁......我家檀郎真是厉害。”

  语气掩不住的骄傲。

  投靠跟来的乡族众人连连称是,夸赞某人,冷艳罗裙妇人翘起下巴。

  走在最前面的燕六郎不禁失笑。

  夫人这性格、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啊。

  很快,众人挤出码口,登上了一排树荫下的马车,丫鬟仆人们将行李装车,燕六郎也搭了把手。

  众所周知,女人的行李一向很多,不像欧阳戎那样孤身上任、拎包入住,甄氏从南陇带来了十数個大箱子。

  燕六郎帮忙搬运,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甄淑媛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早早坐上了最前方的马车;叶薇睐留在车下,递水递巾,举止礼貌。

  收拾完毕,燕六郎招呼了声车夫,车队缓缓驶离繁华的浔阳渡。

  “燕大人去哪......”领头马夫语气恭敬的问路。燕六郎袖口擦擦额,报了个地址:“槐叶巷......”

  “燕大人?”甄淑媛略微好奇,随口问:“六郎在江州做什么?”

  燕六郎挠头:“司法参军。”

  “司法参军?”甄淑媛转头问:“唔,这是干嘛的?”语气疑惑:

  “不当捕快头子了?妾身记得你在龙城干的还行啊,多熬几年还能转正,接替你阿父的县尉,你又没进士身,年纪轻轻能做个九品县尉倒是不错。”

  甄淑媛给了点经验建议。

  “还是不做了。”燕六郎摇头:“与家父聊过,他不拦我,赞成我跟随明府。现在明府去哪,我就去哪。”

  甄淑媛语气惋惜:“断了家里的门路安排,那倒是可惜了......”

  “大娘子......”

  某位在南陇祭祖期间、默默阅览了极多主人藏书的银发少女小声说:

  “江州的司法参军,是正八品下官阶。嗯,负责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脏查贿。”

  叶薇睐信手拈来,流畅背诵。甄淑媛:“......”

  面对罗裙妇人睁大眼睛,斜斜投来的目光,燕六郎有点不好意思,咧嘴道:

  “此前借着献祥的东风,明府安排我转正了龙城县尉,本来这回想运作一下,平调到州里.

  “可没想到,明府亲自举荐,让我做了司法参军.嗯,夫人,现在浔阳城里的捕快都归我管呢,也算是捕快头子。”

  江州刺史、长史等州长官之下,有六曹判司,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

  长官为六位参军,与朝廷尚书省的六部对应。众人不禁侧目,看向蓝服佩刀青年。

  一位八品官员刚刚鞍前马后的给他们搬运行李.

  甄淑媛清咳了声,上下打量了下燕六郎,美妇人一本正经的点头:

  “六郎还是挺有出息的,妾身果然没有看错......以后可要好好帮助檀郎,不枉栽培。”

  “是,夫人。”燕六郎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车队忽停,燕六郎下意识手握刀柄,掀开车帘,没等质问车夫,他目光被前方景象吸引。

  原来是他们车队太长,正好前方也有一支华丽庞大的车队驶来,两支车队为拐角交汇,顿时堵住了道路。

  甄淑媛瞧了眼对面车队富贵不俗的架势,脸色犹豫,转头吩咐:“咱们稍让让吧。”

  燕六郎点头,指挥车队。

  可谁曾想,前方车队里似是有人打量了下他们这边,旋即,一位黑黝黝的昆仑奴小跑到甄淑媛的马车前,小声询问了句什么,甄淑媛没听清,但立马听见外面燕六郎惜字如金的答话:“长史的女眷.....

  昆仑奴立马跑了回去,没多一会儿,前方这支华丽富贵的车队率先挪动。

  主动让开道路。

  燕六郎也没客气,挥手示意车队前进,驶过了华贵车队的身边。

  路过时,他脸色平静,抱拳拱了下手。

  车厢里的甄淑媛,眼尖瞧见,对面车队最前方的马车内好像端坐有一位穿绫罗绸缎、手握账册的贵妇人,贵妇人小拇指掀开车帘,手掌戴满戒指珠宝,朝甄淑媛微微一笑。

  她也连忙回了个友善笑容。

  俄顷,那位递话的昆仑奴再次追来,弓腰低头,两手恭敬递上一份烫金名帖:

  “我家大娘子仰慕长史大人许久......恳请贵眷收下...

  今日一身常服、简易配刀的司法参军瞥了眼名帖上的“裴”字姓氏,伸手接过,递给马车里的甄淑媛与叶薇睐。二女瞧了瞧名帖。

  甄淑媛脸色犹豫,叶薇睐朝她摇摇头。燕六郎似看出二女顾虑,轻声道:

  “夫人可以收,不是送礼,递个贴而已,想结个善缘,认识下明府,不会影响明府什么的。

  “呵,明府这半个月的作风.......现在浔阳城内想结识明府、让他眼熟的人,多得很,每日都有变花样的递帖宴请。”

  燕六郎失笑,他跟随明府一起前来江州走马上任,已经接近半个月。

  可明府除了上任当天,去了趟浔阳楼参加一次接风洗尘的晚宴、在江州各界人士面前露了个面外。

  其它时候,明府几乎没有接任何应酬,上任便投身于州务之中。

  经过了那支华贵车队,马车内,甄淑媛摸了摸高规格的名帖,不禁有点咂舌。

  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远处大江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初阳耀目,千帆渡过,络绎不绝。

  好一座繁荣浔阳城。

  “六郎,檀郎这回是不是升的官很大?”甄淑媛语气有点拘谨。

  “还行吧,江州长史......除去浔阳王这些册勋此地的贵族。一州官署内的第二把交椅了。

  “虽然没有刺史那样的军权、无法调动折冲府士卒,但长史又有'半刺'之称,明府直接领导六曹司,管辖商贸、狱讼等民务......”

  燕六郎点到即可,没有多讲。

  可身后马车内依旧传来甄淑媛的吸气声,再传来她的欢喜语气:

  “檀郎真出息啊!”

  女眷们得知家中唯一顶梁柱不仅平安健康,还平步青云,地位高涨,皆喜笑颜开。

  燕六郎想了想,还是不提明府辞拒京官侍御史的事情了,当然,也没提目前明府与那位“慈祥和蔼”的王刺史的关系......

  这半个月里,明府早出晚归,有条不紊的熟悉长史事务,在槐叶巷宅府与江州府衙门间,几乎两点一线,十分规律,作息与在龙城县时一样。

  另外,明府连新立的浔阳王府那边,都一次未去。明面上没有任何交集。

  燕六郎又想起明府前几日的叮嘱。

  空降上任,不急三板斧,先“少做多看”。

  半个时辰后,车队抵达了一处临水的幽静街巷,在一座门牌低调的宅邸前缓缓停下。

  燕六郎介绍:“夫人,这是槐叶巷,浔阳城历史最悠久的几条住宅街之一。”

  甄淑媛与叶薇睐等数女好奇张望。

  “这座宅子本是陈郡谢氏的,明府的恩师谢先生此前落脚江州时,得知明府要来江州,招呼明府来住。

  “明府本想暂租一座宅子过渡,等夫人你们来再置办府邸的,可不好辜负谢先生与谢姑娘好意,暂居此府。

  “对了,今日谢姑娘在浔阳王府那边有事未来,要晚上回来看望夫人了。”

  “没事,没事,妾身看这宅子就挺好的,这么客气干嘛,等下檀郎回来,妾身开导开导他,真是榆木脑袋。”

  甄淑媛喜庆道:“对了,檀郎与婠婠最近......怎么样了?”

  燕六郎咳嗽了声,没多讲,下车帮众人卸运行李,送进宅子。

  随后提醒些事宜,眼见无事,他告辞离开。

  欧阳戎还没回来,甄淑媛与半细欢喜的带领奴婢们,将府宅收拾了起来。

  叶薇睐独自脱离队伍,朝宅子后面走去。她发现后宅内竟有一大片竹林。

  这座按照陈郡谢氏高门品味装修的槐叶巷宅邸,外面看着质朴低调,可宅邸里面,却别有洞天。

  竹叶稀疏,傲竹挺拔。

  叶薇睐隐约看见竹林间有一件竹院小屋,院内有翠绿水车、空荡秋干。

  叶薇睐小拇指撩了下耳边银白发丝,朝竹林小院走去,似是十分肯定某人挑了此屋居住。

  少顷,竹院里屋内,一只装有男子汗衫里衣的竹篮前,“回了家”的少女,白袜赤脚,屈膝跪地。

  及腰的银白长发垂落在地毯上。

  她注视欧阳戎的熟悉里衣,发了会儿呆,某刻,银发少女忽而埋头,白皙鼻尖触碰篮内衣物,一双蓝眸猫儿似轻眯,悄悄嗅了口。

  熟悉的男子汗味。

  过了会儿,叶薇睐眉欢眼笑,抱起竹篮,轻哼小曲,走去院内。

  少女蹲在井边,低头洗衣,小脸专注.

  抵达龙城的甄淑媛、叶薇睐等女,整个白天都在收拾府邸。

  傍晚降临,某个摸鱼一天的弱冠长史悠悠返回宅邸,他刚走进门,一众莺莺燕燕迎面而来。

  时隔半年,再次团聚。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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