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一、两团火(求月票!)

  槐叶巷宅邸门口。

  众人期待目光下,欧阳戎默然了一会儿,朝离闲开口:

  “在其位,谋其事,有王爷在,乃浔阳百姓之福,明日在下会去拜访容真女史,让女史大人过去看看。她乃是陛下派至浔阳城的使官,如陛下亲至,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让陛下圣名受损。

  “王爷、世子、元长史,慢走不送。”

  离闲目露些失落,离大郎、元怀民二人欲言又止,

  而从出门起,离裹儿一双清眸就直直注视着不久前、她与父王还曾反复劝说他冷静接受的弱冠青年的平静脸庞,似是想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

  此刻听闻此言,她也有些缄默不语。

  就在众人相续失落,背身准备离开之际。

  欧阳戎忽然转头,喊住燕六郎。

  他脸色平静的问了一个与汪家老妇人之事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西城门那儿的翻新事宜,六郎和陈参军都弄完了?”

  燕六郎愣了下,立马摇头:

  “没,还有一点尾巴,陈兄留在那边主持翻新……”

  他耐心回答。

  西城门翻新之事,燕六郎记得,是明府与谢姑娘刚从洪州前线赶回来后的第二天,江州长史元怀民找上他与陈幽,所下达的行政命令。

  后来他隐隐听说,此事,其实是闲居江州司马一职的明府向新长史元怀民私下提议的,也被其采纳。

  只是燕六郎没有想到,明府今晚会直接问他,还是越过了某一层的上官,不过元长史与明府关系好,肯定是无所谓的。

  其实包括西城门在内的浔阳数个城门翻新的事情,也不是现在首次提出了,以前明府刚上任的时候,就已经在江州大堂的议程中,算是老调重弹。

  只不过后来江州大堂的全部人力物力全都投在了双峰尖的浔阳石窟……眼下浔阳石窟暂停修建,改为更省时省力的星子坊大佛,江州大堂算是有了余力,能稍微修缮一下这些陈旧城门。

  可能这也是明府离任长史之位后,仍旧心心念念、不忘叮嘱新任长史关注此民生大事的缘故。

  “好。”欧阳戎听完,轻轻颔首,转头朝脸色有些好奇离闲、离大郎等人解释道:

  “城门老旧也算是老问题了,此前就有不少民众反应此事,前几任江州主官们都嫌麻烦,没去费时费力封门修缮,主要还是容易影响进出人流。

  “前些日子,在下从前线回来,经过城门时,发现头顶一些砖瓦确实老旧,有松动坠落、砸伤路人的可能,正好元司马也关注到了此项决议,咱俩合计了下,一拍即合,还是修修为好。

  “具体方略,在下让元长史去请教请教陈幽陈参军,他常年主持城防,对各处城门都很熟悉,应该能拿出一个合适方案来……这也算是本官能给浔阳城做的最后一件实事,最后一点余热,至于剩下的其他的要事,往后还得劳烦王爷与元长史多多费心。”

  欧阳戎笑语说罢,摆手送别。

  众人看得出来,其实事情倒还好,可对于和星子坊造像有关联的汪宅拆迁一事,檀郎的态度明显有些疏离客气,对青羊横街那边正热火朝天的动静避而不谈。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责怪他当初站出来时众人万般的规劝阻碍……离闲面露愧色,欲言又止,元怀民一行人脸色无奈。

  他们纵然话语万千,也只好一一离开。

  谢令姜倒是多留了会儿,陪甄淑媛说了会儿话,最后也依依不舍走了。

  欧阳戎目送他们离去,少顷转身,走向后厨。

  后厨内,他陪伴女眷们,一起清洗盘碗,其实这些事情压根不需要他来做。

  但欧阳戎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边洗碗一边听听后厨内小丫头们的碎念八卦。

  途中,甄淑媛一脸好奇问:

  “对了檀郎,今日猪肉市价几钱?最近怎么不见你念叨了。”

  欧阳戎笑笑不语。

  一众女眷没再多问。

  很快月上中天,又悄悄藏进了云中。

  月华深院,人初定。

  饮冰斋,一间漆黑主卧内,和衣而睡的欧阳戎起身,扭头给小脸睡容深沉的叶薇睐盖好被褥,转身走到了一张书桌前。

  他弯腰点起油灯,在书桌前落坐,枯坐了一会儿。

  书桌似是多日未收拾,欧阳戎也叮嘱叶薇睐,不准乱动。

  沉默片刻,他从书桌一堆随手乱放的诗集文集下方,抽出了一份图纸。

  他取出其中一张,低头在灯下端详了会儿它,不多时,又物归原主的放了回去,塞进书堆下。

  青年熄灯返回卧室。

  窗外的月光落在图纸上,隐隐能看到是一尊背着悬崖而坐的无首大佛图案。

  若是有眼尖者,会发现图纸上还标出了这一尊无首大佛的各处尺寸。

  正是浔阳石窟已经停工的那一尊石刻无首大佛的详细图纸……全部围绕容真与司天监提供的大佛尺寸设计。

  此刻,不管是在现实之中的浔阳石窟,还是眼下各处尺寸详细无比的图纸上。

  大佛的脖子处,空空如也。

  似是在等待远方佛首归位。

  ……

  翌日,江州大堂。

  欧阳戎难得没有迟到。

  这令元怀民等同僚们有些不适应。

  不过当看到欧阳戎与容真的身影走在一起,大伙倒也释怀了。

  二人最近经常一起出行。

  听欧阳戎说完,容真直接问:

  “青羊横街?欧阳良翰,你这是想插手?”

  欧阳戎轻轻摇头,“女史大人更适合去。”

  “你知道就好,现在风头浪尖,你一冲动,那就完了,你一举一动,陛下都看着呢。江州司马,不可插手长史、刺史他们的事情。

  “此事本宫知道了,等下就去看看,你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清心寡欲,不引风波,也没这么多烦心事……”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俏脸,欧阳戎笑了下。

  少顷,目送容真背影匆匆离去。

  ……

  夜。

  已经大部分人搬出的青羊横街,巷子里正有一辆马车停泊。

  除了几家钉子户外,青羊横街几乎搬空,气氛本该寂静。

  但是隔壁的承天寺正在连夜热火朝天修建,自然传来不少喧嚣。

  “王刺史,林大人他们怎么说?”

  马车内,裴十三娘刚刚返回,沈炳强就迫不及待问道。

  裴十三娘叹气:

  “王刺史、林大人让咱们看着办,明天前就要看见这里搬空,最后期限了。”

  “看着办?怎么看着办”

  沈炳强皱眉,不爽反问。

  今日傍晚,王冷然、林诚,还有浔阳王父子、女史容真等人,又来到了青羊横街,看望并劝说汪老夫人一家。

  那位容真女史是前日开始常来的,对林诚、王冷然等人态度不太好,两位大人却十分耐心,连带着裴十三娘、沈炳强在这位背景深不可测的冰冷冷宫装少女面前也低声下气。

  不过汪老夫人做钉子户的事情上,包括容真女史在内,大伙还是一阵徒劳,无功而返。

  唯一好消息是,汪老夫人没再认错人了,只是她全程都是一个人枯坐,不搭理外人,嘴里呢喃着什么,大伙也听不懂。

  反正沈炳强,没有耐心,听她叽叽歪歪。

  “老子才不管,她两个儿子已经签下房契,房子卖给俺了,现在房子是俺们的,不是她家,俺心善,最后限她一日之内搬走,否则就是在违律居住俺的房产,甭管她多大岁数,官司打到金銮殿去都没有理!”

  沈炳强满脸不耐烦的摆摆手,俄顷,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胖脸上露出一丝狠色,低声冷笑:

  “要不俺们一不做二不休,今晚找人了结了这老不死的东西,裴会长,你说怎么样?俺还认识几个命案在身的,让他们来,事成给一笔安置费就行……”

  “不可,万万不可!”

  裴十三娘抬头,赶忙劝阻。

  看见贵妇人眼中焦急神色,满脸横肉的矮胖商贾撇嘴,哼唧一声:

  “不可?呵呵,老子他娘的说了,她敢再赖着不走,住在老子房子里,老子就这么干,这叫正当赶贼,赶老贼,看谁怕谁,倚老卖老,还给她脸了是不是,再惹老子,明天就叫人把她麻袋沉江,俺又不是没干过……”

  就在沈炳强放出狠话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些喧嚣声。

  沈炳强、裴十三娘好奇看去,只见不远处某个熟悉的宅子方向,正有一道火光窜起!

  “这是……”

  二人脸色疑惑间,街道上有人打水,奔走疾呼:

  “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汪老夫人的卧室烧起来!老夫人还在里面!”

  沈炳强顿时一愣。

  裴十三娘眼神狐疑惊诧的看着他。

  沈炳强用力抹了一把脸,有点结结巴巴:

  “不……不是俺,他奶奶的,这事干的太狠了!不怕出大事吗?还是说能压住,操,真他娘的黑,这些当官的比咱们贩私盐的心还脏!”

  “慎言!”

  裴十三娘呵斥一声,遥望火光,脸色严肃道:

  “但你说的没错,是要出大事了……”

  ……

  确实出大事了。

  昨夜,汪家宅子着火,着火位置是汪老夫人的佛堂卧室,根据刺史府一大早的初步调查结果……

  是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自己或不小心或故意打翻了油灯,导致佛堂卧室走水,烧了起来。

  老夫人自然也无法幸免,成了早晨冰冷阳光下的一具卷缩焦尸,躺着的位置是在佛堂内供奉汪家老爷子的牌匾近处……

  卷缩焦尸裹住白布,在一道道或冷眼或怜悯视线旁观下,被哭爹喊娘的汪家数子抬出大门。

  对于这个速度很快的调查结果,浔阳城官场一片寂静。

  内里却暗流涌动,不知多少怀疑猜测在流传。

  整整一天,浔阳城气氛一如往常,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氛围十分诡异。

  同样也是在当天,从上午起,原本在青羊横街僵持不搬的十三家钉子户开始陆续松口。

  他们主动找上裴十三娘、沈炳强等人,商讨售卖宅子的事宜,一个个老实无比。

  裴十三娘、沈炳强有些眼神复杂,对视一眼。

  上午,离闲、离大郎、还有女官容真等人也第一时间赶到星子坊的青羊横街现场,查看具体情况。

  林诚、王冷然公事公办的招待,全程没有什么表情。

  离闲同样没有表情,离大郎侧目,发现往日温顺软弱的父王,腮帮子微微鼓起,牙床咬的咯咯作响,却在远处立身大佛的影子下,微微垂头,似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容真同样冰冷阴沉着脸,走进汪宅内那一处火堆废墟。

  不过很快,就在当天下午,离闲牵头的一众官员视察时,又有一事发生。

  一道醉熏熏的文弱青年身影出现在星子湖旁的造像工地内,可能是大佛正在抢时间建造,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缘故,全程无人注意与阻拦他。

  这位此前一直懦弱寡言的汪家三子、州学士子汪玉,一身素白孝服,沿着梯架,左摇右晃登上未完工的大佛右肩处,往浑身浇满油料,低头丢下火折子,当众自高处一跃而下。

  被场上第一个人看见时,已经成为了半空中的一团火。

  伴随着火中哀嚎声,稍息,只听到类似“砰”的一声重响,脚下大地都抖了两抖。

  此声即像是码头的一条麻袋重重落地的沉闷声响。

  又像是厨房一坨面团被粗鲁厨娘随手甩拍在砧板上的动静。

  声音响彻在正在视察的离闲、元怀民等人身后不远处,

  血与火溅射。

  哀嚎声戛然而止。

  可它又像是没有离去,一直以某种远方余音的形式,缠绕在众人的耳畔。

  离闲、离大郎、元怀民等官员,一一愣色回头。

  全场的气氛,陷入短暂的死寂。

  正在不远处汪宅调查的一道冰冷冷宫装少女身影,也飞速出现在了这处新鲜事故现场。

  容真与离闲等官员一起,凝目注视着地上那一大摊血肉尸骸。

  少顷,容真、离闲、元怀民、裴十三娘……全场所有人缓缓转过头。

  眼睛全都看向原本走在最前方带队前行的主持星子坊造像的某人。

  在四面八方一道道或惊或疑或愤或惧的目光中。

  林诚面无表情的摇头:

  “再次申明,不是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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