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
这是曾经齐国仅次于临淄的大城,是胶东王国境内最繁华的城池,几乎占据了整个王国三成的税收。
但是它并不属于胶东王国,而是属于即墨吕氏的吕侯国,和临淄吕氏的齐公国并列姜姓吕氏的两大郡望聚集地。
尤其是在胶东国被割走五县建立胶北郡之后,胶东王国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已经不如吕侯国了。
从前的胶东王后,现在的胶东王太后,就是当代吕侯的亲妹妹。
静室之中。
吕侯产望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心疼,轻声道:“妹夫刚薨,你在家中好好休息,陪陪母亲。”
吕莹眼底闪过一丝哀伤,面上却不流露出来,声音坚硬如铁道:“兄长,妹妹回家不是做那些小儿女态的,而是因为家族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廷查税,妹妹很是担心啊。”
吕产以为吕莹是要让家族放弃商税,颇为忧虑道:“妹妹,为兄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很清楚的,不是那些不愿意舍弃利益的人,不是那些利令智昏,为了钱财就拼上性命的人。
吕氏曾经拥有千里的国土,我们曾经是一国王族,经历过国破家亡,四处流离的吕氏,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都是虚妄呢?
吕氏跟着洛氏上千年,总还是学习到了一些东西。记住网址m.97xiaoshuo.net
无数的田产、山林、子民,这些才是家族的生存之本,那些商税就像是水面上漂游的浮萍,家族并不在乎,交给朝廷也无所谓。
但势力的聚集就是如此,你不为他们提供保护,伱变得太过高洁,就会变成孤家寡人。
商人的力量有多强妹妹你是清楚的,就像是洛氏一样,没有遍布天下的商队,凭借仅仅一座昭城,怎么可能养得起敢战士那种天下精锐?
没有了他们的拥护,吕氏就会变得无用,这世道上到处都是虎豹豺狼,没有了捍卫自己的刀剑和盔甲,该要如何生存下去呢?
吕氏终究不是洛氏啊。
千年前洛国能行王道,诸国就不行。
现在洛氏能高洁如天上明月,我们却依旧要面对现实。
况且只要我们不残民虐民,只要我们能让子民生活的稍好一些,这些利益的分配,洛氏都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吕莹听在前面还不住点头,但是听到最后神色却有些焦急起来,急声道:“兄长,现在不是邦周了,而是大汉。
你说的没错,只要我们不堕落,只要我们跟着洛氏,我们甚至能活到下一个千年,但是洛氏却不能庇护我们活到下一年啊。
若是皇帝要动手,难道你就要舍弃家族,抛弃祖业,逃到昭城吗?
失去了一切,就算是有后人又能如何呢?
这天下有多少三王五帝的后裔,有多少传承自邦周的旧贵族后裔,但是家谱一丢,谱系一断,就连祖宗都找不到了!
妹妹就是担心你这样想,所以才特意赶回来,有一些关于家族存续的话想要对你说。”
吕产知道自己的妹妹天资聪颖,若不是生为女儿身,那是定然要有一番作为的,正襟危坐郑重道:“阿莹你说,为兄听着。”
吕莹沉吟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自古以来,难道真的有通明人心之人吗?
依妹妹看,不过是善于从细微之处得出结论罢了。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常开不败呢?
家族想要长存在世间又是何其的艰难啊。
要么如同洛氏那样代代都出英才。
要么就要谨慎再谨慎,或许才有一丝丝的希望。
财富和荣华都是过眼云烟,若是利令智昏,身死族灭就在旦夕之间。
想要长存,一是要看大势,二是要看形势与皇帝。
所谓大势就是王朝更换,邦周、暴秦、项楚、刘汉,天命轮转,就连伟大至高神圣如同邦周,都只延续了千年,更何况其他的王朝呢?
这对家族来说是极重要的考验,但大汉现在极其稳定,是不需要考虑这些大势的。
那想要延续下去最关键的就是看形势与皇帝了。
高皇帝是仁义之主,只要不是异姓诸侯王,尽皆是荣华富贵,若是孝惠皇帝和孝文皇帝,只要按部就班不犯大错,这两位皇帝都会宽恕。
孝武皇帝喜欢军功勋贵,是感性之人,只要上战场,即便不能胜,凭借苦劳和血泪,倒也容易存续下去。
这些皇帝都是明君,所以家族的延续就很简单。
但是当今的皇帝却不同,他是个喜怒无常之人。
他想要学孝武皇帝,却学了一个四不相。
他想要我的夫君死,于是派桑弘羊逼死了我的夫君,民间有流言传出。
昔年孝武皇帝同样逼死了九江厉王,同样有流言传出。
孝武皇帝不过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中,但是当今皇帝却杀死了谤言者。
若皇帝仅仅是逼死我的夫君,妹妹实际上并不害怕,因为虽然因为漏税就直接死亡有些冤,但是夫君的死是有逻辑的,最多说皇帝刻忌宗亲,轻罪重罚。
但是杀死了传言之人,这却让妹妹感觉胆寒,因为这说明已经不能用正常的君王标准来看待他了。
对一个君王来说,如同大海般宽广的胸怀是必须具有的。
正如你的面前有一团火和一团水,如果让你去触碰,你一定会选择水,因为不会受到伤害。
君王因为言论而治罪,群臣就会畏惧,正如兄长你现在心中定然是在想,无论皇帝将来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去劝谏他,纵然大汉社稷崩塌,是也不是?”
吕莹紧紧地盯着吕产,面对至亲的妹妹,吕产缓缓点头道:“是啊,不会去劝谏的。”
这话一出,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吕侯一直都是大汉皇室最得力的盟友之一,早年间诸侯王作乱的时候就控制齐地关隘。
现在吕侯都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这就说明不是一家一言,而是在天下之间都有了一些异样的心思。
吕莹沉默了良久才继续说道:“对君王来说,这是极其可怕的一种特质,所有的独夫都是从不听言论开始的。
愈不听,独夫的心就愈发的骄横顽固,直到天下皆敌的时候。
兄长要愈加的小心了。
皇帝喜欢打仗,又宠信法家的学子,这是昔年暴秦的道路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兄长知道现在要如何去做吗?”
吕产深深地皱起眉头道:“阿莹你说吧,想必你思虑许久了。”
吕莹沉声道:“龟缩!
那些偷漏税赋的商人全部抛出去,不用再想着和光同尘了。
以后做事要完全不留任何把柄,静静地待在封国之中,无论朝廷如何做,善待国中的百姓,不要让国中的百姓有生存的危机,这是稳定国中。
然后将伸向各方的触角全部斩断,不在外面说话,不在外面做事,多多的奉上珍宝金钱维持富贵,最后就是等待,这是不在外面惹事。
内部没有分裂,外部没有敌人,这样又怎么会出现危机呢?”
吕产惊讶道:“阿莹你没有开玩笑吧,家族这样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吕产只是稍微计算,吕氏的财产就要折损三成,这还不算其他的损失,这简直就是自断手脚!
吕莹沉声道:“刚才兄长你说了,田产、山林、子民,这才是家族生存的根本,妹妹认为你还少说了一个,那就是洛氏的信任和好感!
只要这些没有受到损伤,终究有翻身之日。
以皇帝的性格,妹妹相信他绝不可能就这样停下,这次清查商税得利,又加收了资产税,于是骤然得到了大量的钱财。
但这都是正当的行为,所以天下人都支持他,洛氏同样没说什么。
但是这些钱花完了,他难道就会收手吗?
吃惯了珍馐美食,还能吃的下粗粮糟糠吗?
穿惯了绫罗绸缎,还能穿得上粗布麻衣吗?
见识到了华美的宫殿,稍微的凌乱残破都不能忍受了。
看看自古以来的列国吧,一旦开始兴建宫室,一旦开始奢靡,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但天下的金银珍宝是有限的,独夫的贪欲却是无限的啊。
妹妹确定,他一定会有到倒行逆施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一切才会到真正的清算之时,甚至会有义士为天下人主持公道,也未可知,毕竟这山东之地,义士何其之多啊。
而吕氏,则只要善待国中的子民,保持清正的名望,纵然不能如洛氏那般做天上的皓月,也要如同那池谭沉淀后的清水。”
吕产闻言有些难以置信道:“阿莹你是不是太过危言耸听了?
皇帝收取商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收取资产税虽然有些巧取豪夺,但还不算是过分,仅仅从这些就判断出他未来可能的事端,为兄不能相信。”
吕莹没说话,静静地望着吕产。
吕产败下阵来,感慨道:“父亲说过,我们二人有分歧,就听你的,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吧。”
胶东悼王既薨,诸王、列侯皆震怖,产奉金献上,斥诸贾,断商路,又曰:“万贯朽财,不若水具一器,以安黎民。”——《汉书·吕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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