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才离狼口,又进虎穴

  “崔老鬼,竟然是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姬长烈双眼通红。

  他想过了无数种情境,却万万没想到,不但饿虎岭上埋伏的士卒很多,而且,还很精锐。

  更离谱的是,等自己三万余靖海骑好不容易冲出一线刀峡之时,面对的,却是崔虎臣率领的十万崔氏精锐,布下的“八门金锁阵”。

  话说,最疼爱的人却伤你最深,这句话用在这里,肯定是不正确的。

  但是,能伤你很深的人,肯定是很了解你的人。

  姬长烈此时就有这种感觉。

  他甚至还记得,这个白须白发一派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致仕老尚书拉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的寄语:“玉音幼时衣食无忧,深得老夫疼爱,这性子就未免娇纵了些,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海涵……

  当然,若是玉音做得太是过火,王爷该打还是得打,不能让此女败坏了崔家门风,令世人嘲笑。”

  那年十八,姬长烈英武雄烈,与世家联姻,更是得到海量资源资助,心中野心滋长。

  有时候,他也会想着,自家三哥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逆天改命,把明明不属于自己的九五尊位,拿到手中。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学一学?

  有些事情不怕你不敢做,就怕你不敢想。

  从那一天起,姬长烈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火焰。

  他特别看重自己的名声,也特别自矜于勇武,渐渐的,靖海王善战之名,响彻宗室,也在天南这片大地上,有了自己的威望和名声。

  后来,他渐渐的就发现不对了。

  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似乎,崔家永远比自己这个王爷收获得要多一些。

  他们家的势力和实力,永远膨胀得比自己要快。

  朝迁的猜忌目光,全都被自己引来的时候,崔家却是不声不响的,就占据了江南大片河山,就连兴庆府,名义上属于靖海王辖地,实质上,许多关键位置,也慢慢的变成了崔家子弟。

  王妃崔玉音,倒是没有泼辣,也没有任性,但她却是真的吃里扒外,很顾娘家。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姬长烈,都把崔家恨得牙痒痒,却根本无计可施。

  后来,他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不争于内,而谋于外。

  对他来说,崔家的野心是一个大大的打击,朝廷的削藩,又是另一个打击。

  如果不借助外力的话,姬长烈自认为,可能没办法在这片土地上,与十三世家之一的崔家正面交锋。

  除了一点点被蚕食,他并没有太多机会。

  他想过很多办法,比如,迎娶清微派女弟子冉秋叶,派出手下亲信将领,暗暗谋取临近郡府兵权,再默默潜伏爪牙忍受,就为了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打破一切,再拥有一切。

  姬长烈的谋算,其实也不能说就很烂。

  当他发现,北周胡骑入侵的时候,虽然姬家王朝风雨飘摇,他的内心竟然是喜悦的。

  危机,危机,既有危险,当然也有机遇。

  姬长烈当然自信,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他只差一个契机,就能彻彻底底的真正掌握江南半壁山河,再不受人所制,不会成为某人的傀儡。

  可是,在自己最接近梦想的当口,又遇到当年的那个人,这一次,他不再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叮嘱,而是手握十万重兵,双方兵戎相见。

  “你甚至连一声岳丈也不称呼吗?”

  崔虎臣眼神平静,遥遥看着姬长烈,就如看着一头落水的狗。

  虽然他仍然带着三万精骑,后方还有着十余万步卒,但是,崔虎臣仍然看不起他。

  从当年联姻那天开始,直至如今。

  手里拿着一副王牌,偏偏打成了屁胡。

  崔虎臣觉得姬长烈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老来得女,其实对崔玉音十分疼爱。

  女儿未嫁出之前,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想要的不会只是嫁给一个闲散王爷……

  崔家想要再进一步,偷偷闷声发大财就可以,与姬长烈的联合,其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可偏偏,姬长烈要争一个主导权,要扬名,要兵权。

  这不是找死呢吗?

  没见到那几个早早出头的王爷全都抄家圈禁赐死还是怎么着?

  时机一点都不成熟,竟然想造反。

  就这么迫不及待?

  察觉到姬长烈志大才疏,野心配不上心性之后,崔虎臣当然不会容许,对方把自己家族拖到火坑之中。

  后来。

  那也不用多说了……

  反正是一笔糊涂帐。

  这么多年来,双方可以说是积怨甚深,明面上的和气,很难一直保持下去。

  后来,靖海王姬长烈夫妻之间,更是貌合神离,勾心斗角的厉害,双方疯狂内耗。

  崔家因此决定支持靖海王世子姬玄歌,老子不听话,那就支持儿子,有着宗室的名头,有些事情,其实也是一样。

  “哈哈,哈哈哈……”

  姬长烈突然大笑起来。

  他想到一件事情:“当初你崔家对本王百般不服,千般掣肘,现如今呢,却生生的变成陈平麾下的一条狗,把千年家声,全都扔到水里去了,可曾后悔?”

  “对了,玉音呢?听说她自从儿子死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被抄家之后,更是去了餐霞庵出家为尼,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姬长烈咬牙切齿的笑道。

  对他来说,那个靖海王府早就不是自己的王府。

  恨屋及乌之下,甚至,连王妃与世子也与自己离心,死了也罢,出家也罢,反正,这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情。

  反正,自己的儿子所在多有。

  不听话的,有等于无。

  “你已经疯了。”

  崔虎臣淡淡说道:“闲话不说,王爷如能看清形势,还不如早早投降,以免覆水难收。平王殿下宅心仁厚,也不见得非要杀你不可。江南这片土地,再也经不起太多内耗了。”

  他毕竟做过大离兵部尚书,对这方土地,对这个朝廷,还是有感情的。

  三府之地的惨况,就算是崔虎臣,也感觉触目心惊,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想要联合十三皇子,混一个从龙之功,把崔家带得更进一步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虎狼之辈,可是真的要吃人的。

  若是北周真的雄踞中原,谁也不知道这片土地之上的数万万百姓,到底将要走向何方。

  但奈何大势如此,大离王朝,真的是烂透了,他完全看不到半点希望所在,也只有顺应局势,投靠北周。

  总比等到北周全胜之后,崔家一朝尽覆要好得多。

  有时候,目光长远,看得太过清楚明白,是一件幸事。

  有时候,崔虎臣却宁愿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懂,也看不明白,迷迷糊糊的过日子,并不去做出任何选择。

  当那一天,那位年轻人提出赌约。

  那一天,对方剑出香谷,飞扬跋扈,崔虎臣恍然看到潜龙腾渊。

  也许有些心疼于自己的崔家的兵力钱粮,甚至不甘于世家地位被压制,但他却隐隐感觉得到,有些选择,必须如此。

  败得恰到好处。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

  这种直觉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崔虎臣却是笃信之,并没有半点怀疑。

  既然无论怎么样都是一场劫难,两害相权,取其轻。

  混一个从龙之功的初衷变了,却也没有变。

  或许,歪打正着呢。

  有人说,吃亏就是占便宜。

  在崔虎臣看来,这句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嘛。

  崔虎臣心想自己可能是年纪太大了,就有些念旧。

  虽然明知道姬长烈心中对自己忌恨太深,仍然忍不住就要劝他一回。

  劝他退兵。

  年轻时候,可以行差踏错无数次,或许可以卷土重来。

  但是,靖海王已经不年轻了,这时走错一步棋,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可惜的是,姬长烈并不认为这是好意。

  他的眼珠更红,笑容凛冽。

  “崔老鬼,本王早就想要领教一番你崔家的八门金锁阵了……这么多年来,本王一直隐忍,却不成想,倒是让尔等小看了孤。”

  名将,什么是名将?

  姬长烈十余年来,一直在准备着这一战,麾下精锐,更是有针对性的练习过八门金锁阵的破法。

  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只是三万余骑。

  但是,对面的崔家大军,却只是步卒。

  若是据城坚守,别说自己三万骑,就算是再翻两三倍,也拿不下来。

  在这一马平川之地,无坚可守,只是单凭阵法,又哪里挡得住自己的靖海骑。

  这可是,注定要名扬天下,威振天南的一支精骑。

  “随我踏破此阵,诛杀陈平,平定江南,覆海……”

  姬长烈双剑斜举,怒吼道。

  “覆海……”

  “覆海……”

  “覆海……”

  随着大军呼喝,杀气冲霄而起,身着明光铁甲的三万两千精骑,个个气势如虹。

  这一刻,他们又看到了昔日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南绝剑,镇海之王。

  一直以来,被靖海王拘在身边,不许迎战北周胡骑的这支骑军,早就憋足了一口气。

  此时跟随冲阵,就如打开枷锁,放出囚笼的三万头猛虎,身上蓝光盈盈泛波,轰隆隆向着八门金锁阵冲了过去。

  “该打的时候不打,该缩的时候不缩,一直以来,你都没看清局势。”

  崔虎臣摇了摇头:“你怎么也不明白,你的对手,从十七年前开始,就根本不是我……”

  步卒的确是很难挡住骑兵冲锋。

  就算是布下八门金锁阵也是一样。

  尤其是,姬长烈在战阵交锋之上,并非弱者,这位王爷,或许是性格上有着种种缺陷,做人做事太过急功近利。

  但是,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此人的修行天赋和领军天赋。

  覆海大阵全力运转之时,端的是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威势。

  三万骑在他的率领之下,就如一条闹海蛟龙。

  此龙形骑阵,以姬长烈为龙首,蜿蜒盘旋着,从八门金锁阵的“惊门”闯入,经过“开门”、“杜门,直达生门。

  须臾之间,连踏四门……

  崔虎臣八门旋转,军势有如磨盘,一点点磨去那支覆海骑兵,却难伤其筋骨。

  双方纠缠一块,阵势绞杀,互换兵力之下,竟然达到三比一的折损比例。

  只能说,靖海王姬长烈一直以来,在这支精锐骑兵身上更舍得投入,也更用心磨练。

  每一个骑士都经历过无数次或大或小的战斗,算是老兵。

  而崔家这十万步卒呢。

  多数是由治下佃户、矿奴以及吃不上饭的贫苦百姓组成,一般都没有经历过太多血腥战事。

  事实上,也无需他们征战。

  在这片土地上,敢招惹崔家的势力,几乎没有。

  他们也不用去到处找别人麻烦。

  这种情况下,十万步卒,可以说是新兵。

  就算是崔虎臣运阵精妙,能八面藏锋,真的拼杀起来,也不是姬长烈三万覆海骑的对手。

  当然,若是崔虎臣把自家重金打造的三万精骑拿出来,再与靖海王麾下大军相抗,谁胜谁负,结果就是个未知数。

  此时,此阵,就有些不够姬长烈打。

  不过,奇异的是,崔虎臣面上并没有半点失落,反而微带悲悯的看向阵中左冲右突的姬长烈。

  “以一万骑的代价,就破了我的十万大军布下的八门金锁阵,在领军作战上,的确是配得上你的靖海之名,可惜……”

  就如他喃喃自语所说的那样,靖海王再怎么破阵,再怎么占得优势,其实全都是假像。

  这道十万步卒布下的八门金锁阵,目的并不是阻住对方骑兵的前冲之路,而是守住对方的逃生之路啊。

  待得姬长烈领着两万多骑兵喘着粗气,长啸着杀穿八门金锁阵,眼前就是一黑。

  耳边又仿佛响起闷雷声。

  尘烟滚滚处,三道黑龙一般的骑阵,如同踏破大地一般,轰鸣着呼啸着,向前疾撞而来。

  中间一将白袍金甲,长持长戟,腰胯长剑,纵马领先,如追云踏月般疾驰而来,朗声笑道:“靖海王,吾已等候多时,纳命来。”

  戟势掀起滔天血浪般,锋刃寒光一闪,就到了身前。

  之后再听到轰隆隆炸雷一般的震鸣,那是空气爆裂,四面回音,震荡整个战场。

  这一戟快到极处,也重到极处。

  根本就容不得姬长烈闪避。

  只能格挡。

  或者,死。

  感受到山崩海裂般的强猛气息。

  姬长烈直如十余年前,那次坠入深海之中,那一次,他差点就死在深海巨兽的嘴里,无穷无尽的海水,像是要把他压成碎片。

  可是,就算是那一次危机,他都觉得没有对方一戟来得危险。

  身后有着密密麻麻,两万余精骑。

  身侧更是有着同叔这位天一合一四境大宗师,可却没有给他带来半点的安全感。

  只觉四面八方空气都变得格外粘稠,对方戟刃还未及身,他的筋骨血肉以及真气和心灵,全都被压成了疾风中的一道小小火苗。

  “不……”

  姬长烈怒吼一声,一张脸胀得血红,脖子青筋几乎要突出皮肤外面,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想,什么宏图壮志,什么阴谋手段,全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丹田和檀中同时变得滚烫,最后一刻,姬长烈冷静了下来,左手乾阳,右手玄阴,划出日月天痕来。

  身前就出现一道玄妙轨迹,身上真气透体而出,有着金黄粉红之意,隐隐带出一股佛门奥意。

  姬长烈不太受到姬家老祖看重,并没有得授蛰龙玄功,也不会皇室看家本领天子龙拳与九龙剑法。

  因此,他借助于乾阳素心功,再偷学玄阴真经中的功法,创出一部借以纵横东海的斩龙剑。

  剑号“斩龙”。

  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有着什么样的念想,可想而知。

  不得不说,此人在武学上,的确是有着过人之处。

  这套剑法,明明属于东拼西凑自创而来,但经由他多方取经磨练,却是摸到了阴阳合一,万物磨灭的影子。

  此时双剑合壁,就如立身于另外一个空间之中,身前黑白二色光漩如阴阳晦灭,消融真气,磨灭武意,有斩断一切之威。

  咣……

  说时迟,那时快。

  电光火石之间,一戟破空,阴阳剑式刚刚成型,就被戟刃斩中。

  一道绵延百丈的冲击波纹,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无数骑卒被劲风吹起,连人带马飞向高空。

  金焰腾空处,姬长烈黑白双剑同时化为两道残影,向着斜后方天空激射。

  他的双臂扭曲,胸口凹陷,甲胄破碎,脸上全是痛苦神色,亦如风中纸鸳一般,被这一戟打得倒飞百余丈远,重重跌落骑兵阵中,一路又撞飞十余骑。

  “王爷。”

  “王爷……”

  “不好,快撤。”

  作为骑兵锋刃的靖海王姬长烈,只是交手一合,

  就被打得像是皮球一般飞得连影子都很难看到,一边疯狂吐血,一边站都站不稳当了。

  显然是受伤甚重。

  而对面那员白袍金甲的骑将,就如挥手赶走了一只蚊虫一般,长戟摆动着,纵马如飞,领着身后三万青骑,如同狂潮般涌来。

  气势汹汹处,星光罩体,军气联成一片,光是感受到这股军威煞气,就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还怎么打?”

  “难怪北周十万狼骑也被他打崩了,这位简直非人力可以匹敌。”

  “会死的,不能迎战。”

  “撤,撤,快撤……”

  四面响起呼喝声。

  被陈平这股滔天一般的军气杀气冲击,刚刚还威武雄浑不可一世的靖海军两万精骑,已是士气大跌。

  数声惊呼响起,立即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向着原路折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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