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没睡几个小时,就匆匆爬起来的金尚和金时,按照计划,准备了一番后,就出门了。
这年头,人们起床明显要早很多,天刚亮,外面就很热闹了,车多人多,要是不快一点赶路,就有可能堵车。
金家父子抵达祖宅的时候,太阳升起来没多久。
年纪很大的黄正廓早早地在佣人的搀扶下,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见面拜年问好,金时就去和其他先后赶来的亲戚打招呼去了。金尚懒得和不认识的人寒暄,就留在黄正廓身边,说会话,顺便清闲一点。
“你不去见见面?都是血亲,搞好关系,总有好处。”
“说些什么?”
曾祖父的话,金尚也想过,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是一个圈子里的,就不要硬融。老黄家的这些亲戚,成器的没几个,能够安安稳稳享受祖先的余荫,过好小日子的已经算不错了,大部分都是托庇在大家族旗下捞好处,招摇生事的混子,等黄正廓蹬腿,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见金尚压根瞧不上那些“孝子贤孙”,黄正廓也没有强求。这么大岁数了,家里的那些混账是什么成色,还是知之甚详的。
“主要,还是没个主心骨吧。你爷爷死得早,家里连个能服众的都没有。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管不过来,只好听之任之,渐渐地,人心就散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主要还是大家的血缘远了,各有各的交际圈子,彼此没有需求,自然就淡了。”
不管是利用价值,情绪价值还是炫耀价值,“江夏黄”的名头,在老一辈中依然响亮,追求新鲜事物,叛逆而不服权威的年轻人,压根不在乎这些。
传统的宗族社会的影响力依然还在,但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深化,逐渐瓦解了黄正廓领导的家族的向心力。
搁在以前圈子文化最盛行的年代,去医院挂个号,买一张火车票,或者上户口,办证件,大家的第一个念头,永远是向熟人打听,有没有能帮忙的人,而不是去走流程排队。
人脉就是能力,认识贵人,比提升能力,自我奋斗重要得多。
而当代都市青年最烦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迎来送往,酒桌文化,彼此吹捧之类的。
或许圈子,人脉和社交的价值依然存在,但它不再以血缘和姻亲为核心,商业社会的越发成熟,彼此能够带来利益才能维持长久的纽带,传统的宗族的影响力正在逐渐瓦解。
以往,小门小户在宗法伦理体系下,是十分脆弱的,上面没有宗族保护,大家不抱团取暖,很容易被视作软柿子而被欺负。城市化率的提升,自然而然会扭转这一局面,在规范越来越健全的小市民阶层,所谓大家族提供的助力,越来越小了,反而是沉重的社交压力,带来了负面效果。越来越多在城里站稳了脚跟的年轻人,对乡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感情,肯定是远不如长辈亲密的。
对此早有所料的黄正廓有些颓然地叹道:
“难道,我的坚持,就是这么没价值么?”
犹豫了一会,金尚还是坦然答道:
“家族和血缘,还是有用的,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远近亲疏,如此分明了。隋唐那种几乎堪称裂土封侯的门阀贵族不可能再出现了,事实上,如今高效的现代社会,更需要团结起来的精英来维持地位,那些能力不足,没有上进心,心思不纯的族人,不仅不是助力,还有可能是拖累。”
在古代,有地,有人,有粮,人多势众,意味着家业兴旺。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黄正廓这种无差别给族人托底的行为,只会起到反效果。
比如,对金尚来说,老黄家这么多人,作为普通劳动力,他们吃苦耐劳和勤劳肯干的秉性,不如外地农民工;以中高层管理人员的标准来衡量,完全不够格。如果将他们招进公司,只能用闲职荣养,至于他们所谓的人脉价值,在今夕文化这种大企业面前,毫无价值。
这些打着亲戚的名头前来“化缘”的人,愿意辛辛苦苦从基层做起,和其他员工一样干活么?
关系比较亲密的近亲,金尚还愿意多指点一二,关系疏远,有点能力,也可以提供机会。彼此不熟,还不愿意老老实实,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可是,无法坐视族人四散分裂啊。”
如今黄正廓已经九十一,还是九十二了?
在他出生的年代,接受的教育,就是维持家声,光耀门楣,一辈子做了无数的事,全都是以此为目标的。
结果,临老却被告知,方向不对,越努力,错越多,这谁受得了?
“我觉得吧,您的疏漏在于,只有管,没有治。倒不是说维持这一个大家庭就一定不行。龙有龙的门,鼠有鼠的洞。各走各的路,彼此不影响。大而不精的宗族,确实不太适应如今的城市化生活了,但不代表它就真的完全没有容身之地。”
金尚就觉得,黄正廓的某些手段,还是很有效的,比如,族中子弟学业有成,或者得了什么重量级的奖项,就有专门的基金发奖励。
族中孤寡幼儿得到了保障,没听说谁有因为家里贫穷而读不了书的。
大部分人,其实没享受到这些福利,但对少数需要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金尚本人这十几年,因为学习成绩优异,也混了不少“零花钱”。
反正条件就摆在那,自己没本事拿,也怪不了谁。
老黄一直希望,族人中能冒出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在从政,经商或者讲学上,能有所成就,结果,等了半辈子,也没见着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不容易有个能看的黄修旻,心比天高,命比纸博,好多年前就英年早逝了。
至于过去的一年中,让人眼前一亮的金家父子,黄正廓的内心也是万分纠结的。虽说是自己的孙子和曾孙,到底不姓黄了,而且,眼前这个似乎有点本事的小家伙,压根就看不上族中的那几个臭鱼烂虾。
“也不知道我走了,他们该怎么过。”
“您多虑了,人可是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知道没有了靠山,自然会找到其它活路。”
“也对。”
走了会路,有点累的老黄坐在轮椅上,金尚在后面推着,慢慢往回走,
“家里这么多财产,是祸非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子孙无能,留太多财富给他们,就是往火坑里推。”
守不住的意外之财,迟早会引来豺狼虎豹的觊觎。
“实在不好弄,就捐了呗?留个好名声,将来有子孙犯了事,也能靠这点香火情,保住性命。”
“我也想过,但……几百年的积累,哪怕这几代人不成器,败了许多,也还剩下许多。绝大部分是田地,商铺,土矿等,这些年,换了不少容易变现的股权,债券和黄金,更多的……依然不好处置。”
“捐都不好捐啊。”
闻言的金尚,也不由得咋舌,这玩意,放着就好,过个一二十年,价值自然膨胀,那可就真不知道值多少钱了。
老黄要是年轻二十岁,不对,哪怕是年轻十岁,都不用着急。
钱多了烧手,就是黄正廓现在的真实感受。
后继无人,偌大的家业,连个能操盘的都没有。
设立的那么多保障族人生活状态的基金,如果没有个强力人物保驾护航,最后被人谋夺一空,那些所谓的信托基金,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完全止不住外人的贪婪之心。
“老头,你不会想让我插手吧?这可是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你还不如宽心点,多活几年,说不定有转机。”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时间不够,来不及了啊!”
黄正廓无奈地回应道:
“我知道你们父子不傻,不会管这种闲事。那些个废柴,我再清楚不过,能力不行,抢家财倒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您说说,大致有多少?”
黄正廓比了个手势,金尚瞬间了然。
“富可敌国啊,确实太烫手了,您拿着没事,其他人,确实犹如小儿抱金于闹市,自招祸患。”
这些年,老黄捐钱捐物,做慈善,一掷千金。
但是,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膨胀的速度,就很惊人了。上上下下那么多败家子,挖了几十年,依然没降低多少。
“靠正常途径,肯定是没办法花掉了。对纨绔子弟来说,吃喝玩乐才几个钱,真正败家的方式,还是要创业啊。你去搞个风投,提供初始资金,让他们去市场上搏杀。基本上,十之八九都是打水漂,只要一个能成,那就算成功啊。”
哪怕都是些资质和秉性不咋地的庸才,用养蛊的方式,多多少少能培养出一两个能看的吧?
结果,黄正廓阴沉着脸,摇摇头。
“几乎没人愿意创业,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宁愿窝在京城游手好闲,也不愿意去外地打拼。”
“没有上进心么?”
“与其费那个心思,还不如哄我开心,随便漏几个,就比他们事业有成要赚得多。”
“那就难怪咯。”
有这么个现成的“送财童子”在家里,哪里还用去外面辛辛苦苦打拼?
老黄家的现状,让金尚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贾家,讨好老祖宗就是大利,在这个小圈子里,就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外面波诡云谲的世界,危险不说,成功了,收获也不大。
不是所有人都有金尚的眼光和见识,致力于投入互联网这个新产业的。
“所以,我也不求你将来能帮那些亲戚多少忙,个别不成器的家伙,要找死,就随他们去。只要大部分人不遭遇倾覆的祸患就行了,我也算是明白了,哪怕有‘天命加身,我也救不了所有人。”
说着的黄正廓,面色红润,有些激动地说道,
“你要记住,神奇的超凡力量,只是工具,是放大我们能力的助推器,可真到了完全依赖它,失去了就玩不下去的地步,估计离破灭就不远了。先祖们有了它的庇佑,依然没能扭转大势的倾颓,可见外物到底不能引为倚仗。”
只不过,黄正廓已经回不了头了。
尽全力活得更久,延缓一下家族的衰退,静待时机,或者救星出现。
“老祖宗,你还是冷静一点,多活几年,比什么都管用。您要是觉得钱多了烫手,我这边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还很多,欢迎你去投资。”
“拍电影?哪怕将你一年的片单包圆了,一年能花几个钱?”
“现在市场规模小,不代表未来没希望啊。”
在线视频,仓储物流,网络支付,外卖补贴,电影票补等等,将来哪个不是每年亏几十亿的“大冤种”?
现在嘛,先亏个几千万试试水,过两年亏几个亿小试牛刀,过了千禧年,就算有金山银山,金尚都能给亏掉底裤。
“务虚不务实的投资,你不会都给我吃干抹净了吧?”
“怎么会?我长这么大,还没学会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就算您不想,我也要去外面找‘冤大头接盘的。只不过,说是不划算,也只是根据资金利用效率来说的,总体收益,还是比大部分所谓的理财项目要高很多的。您看我做得电子商务,这才多久,合伙人就连本带利赚翻了。”
黄正廓摆摆手。
“我不是要赚多赚少,而是最大限度将家产保住,既不那么显眼,又不至于让那些不成器的家伙真的衣食无着。明面上的金融手段,我会安排好,有些不好变现或者隐藏的,需要一些特殊的方法代持,打包上市后,变现回流,所以,得需要靠谱的人……”
“因为我有‘金扫帚,所以比较放心么?”
“资产么,从一个形态变为另一个形态,中间交易过程,会产生较大的差额,这些好处,就归你了。反正,你的那些互联网公司,最后都要上市的,‘搭便车的太多了,多一个少一个,并不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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