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尊重司法

  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三百四十二章尊重司法赵大武迈着十保官的节奏,气冲冲的跨过运河,又走进了利津门。

  他来到林大官人住处,问了问人不在,转身就去北边的两淮盐运司。

  刚走进盐运司大门,就看到林大官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前堂门口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身旁吴田氏说着话。

  赵大武走上月台,禀报道:“长官!我们的盐货被扣了!”

  林大官人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喜形于色的说:“果真如此?天天在这里坐着,简直无聊之极!”

  赵大武:“.”

  长官你高兴什么?你反应能不能稍微合理一点?

  林大官人调整了一下状态,皱眉,瞪眼,握拳,愤怒的吼道:“谁敢如此不开眼!”

  虽然还是有点浮夸,但情绪反应正常多了。

  赵大武详细禀报说:“被查封的这批盐货共计三十万斤,其中十万斤是吴登个人的没有任何凭照的私盐。混在一起外运,被泰州分司查获!”

  两淮盐运司在海边拥有三十个盐场,分属泰州分司、通州分司、淮安分司三个分司管理。

  赵大武说完情况,又请示道:“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做,还请长官示下!”

  林大官人掷地有声的说:“什么也不用做!”

  赵大武急道:“被扣押的是我们的盐货,罪名要扣到我们头上,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林大官人又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做?”

  赵大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断尾求生,交出罪魁祸首吴登,摆脱走私罪行!”

  “那不行!”林大官人不假思索的否决了。

  赵大武很失望的说:“直到现在,坐馆还要包庇吴登?”

  林大官人解释说:“为了十万斤事故,我就积极交人给衙门,那其他自己人怎么看我?以后又有谁还肯给我卖命?

  这人心要是失了,可就再难找回来了。做事不能只顾眼前,要着眼于长远,顾全整体大局啊。”

  权术就是这样,无论交人或者不交人,都有一套说辞。

  赵大武显然是狡辩不过林大官人的,只能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如果放任吴登连累其他人而不管不顾,也会令其他人寒心。”

  林大官人摆起了脸,拿出了上位者的架势,训斥道:“伱赵大武跟我也一年了,难道连这点信任和耐心都没有?回去等结果就是了!”

  左护法张文上前拉着赵大武就往外走,而且边走边说:“上一个像你这样倔强的人叫高长江”

  有的时候,真就只有追随最久的身边人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张文虽然不是很明确坐馆的心思,但他总感觉,吴登应该就是坐馆故意卖的破绽。

  林泰来又看向吴田氏,问道:“你不回家去,看看你丈夫在干什么?”

  吴田氏苦笑着回答说:“只怕回去也看不到人,以拙夫那性子,惹出事故后肯定又去海边藏起来了。”

  林大官人话里有话的说:“他最好只是藏起来。”

  吴田氏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随后又听到林大官人说:“其实我更愿意看到,他跳起来对我反戈一击。”

  吴田氏总觉得这是在调戏自己,但没有证据。

  此时被很多人所念叨的焦点人物、林氏盐业二掌柜吴登,正藏身在离城五里的一处住所。

  巡盐御史的同族宗亲长随蔡十全,坐在吴登面前,“你这真是狡兔三窟,找你当真费劲!”

  吴登愤愤不平的说:“怎的把我的盐货查封了?”

  蔡十全没兴趣说私盐被查封的事情,“这一年来,我帮你赚了不少银子吧?现在需要用上你了。”

  吴登反问道:“我现在自身难保,又能做什么?”

  蔡十全回答说:“我要你主动告官自首,将那十万斤私盐的问题,全部推到林泰来身上去!”

  吴登忍不住叫道:“那我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干走私的出事很正常,大不了就逃亡几年。等风声过去,官员换人了再回来,那又是一条好汉。

  但若主动去官府自首,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想为边镇建设做贡献?

  蔡十全直勾勾的盯着吴登说:“我家主人是巡盐御史,只要你去自首,保你无事。”

  吴登又不是三岁小孩,“只要上了官面,怎么可能无事?难不成还能把我免罪?”

  蔡十全说:“可以罚你们夫妻为奴,然后卖到蔡家,你就没事了。”

  吴登怒道:“放着良民不做,去当家奴?”

  蔡十全冷笑道:“这年头有的时候,家奴比良民舒服多了,你不要错过机会。

  你看看你这良民当的,一开始险些被郑家灭了满门,然后妻子又被林泰来玩弄,而你只有无能为力。

  入了蔡家,就相当于有了靠山,以后在扬州贩盐,谁还敢惹你?”

  吴登沉默不语,夹缝里生存又想发财的小人物,实在太难了。

  如果当初不是想摆脱郑家盐业自立,又怎么会被围剿?

  如果不是为了林泰来的庇护,以及林氏盐业的走私便利,又怎么会甘愿忍受妻子和大东家不清不楚?

  如果不是贪图数以十万斤计私盐的利润,又怎么会偷偷和蔡十全合作?

  他知道自己是在刀锋上跳舞,但是他想发财,想自己当大东家,这也有错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来压迫自己?

  蔡十全得意的说:“只要今天我出现在你面前,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明天去巡盐察院吗?”吴登无喜无悲的说。

  蔡十全答话道:“不,去盐运司衙门。”

  自家巡盐老爷这么清贵,不想直接沾惹这些破事,让盐运司在前台做事就行了。

  而且如果吴登直接去巡盐察院自首,那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还是先让盐运司当个缓冲最好。

  到了次日,林大官人和白秘书晨练完毕后,又来到吴田氏所寄居的侧院,在院门外叫道:“走!今日继续去盐运司索要补偿!”

  吴田氏梳妆后开了门问道:“今天还需要去?”

  林大官人答道:“当然更要去,如果因为有盐货被查封,今天我就不敢去盐运司了,岂不显得心虚?”

  到了盐运司,林大官人依旧坐在前堂靠近屋门的地方,而吴田氏则在檐下烧水沏茶。

  前天左护法张文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小炉子,放在了前堂屋檐下。

  吴登走进盐运司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妻子吴田氏正在给林大官人端茶倒水。

  林大官人热情的招呼着吴登说:“你我见面真不容易,过来坐下喝茶啊!”

  吴登摇了摇头说:“不了。”

  林大官人问道:“你是来找我的?最近很多人都知道,找我就要来盐运司。”

  吴登再次摇头:“我不是找你,是向盐运司自首。”

  林大官人劝道:“这又何必呢?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林氏盐业扛不住事。”

  正说着话,忽然看到躲了好几天的费运使亲自带人冲到前院。

  又听到费运使对林大官人喝道:“林泰来!不要妨碍司法!”

  然后费运使就押着自首的走私犯吴登,转入了中庭大堂,进行审问。

  吴田氏有点慌张,欲言又止的不知说什么好。

  但林泰来则继续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就有个盐丁跑到前院,远远的朝着林泰来喊道:“林千户!运使老爷传你上堂!”

  作为一个拥有官身的人,林大官人可以选择不鸟这传唤,也可以选择代替自己上堂,这些都是正常操作。

  但是法制观念浓厚的林大官人,却选择了尊重司法。他站了起来,朝着正在审案的大堂走去。

  费运使正在与值堂书吏低声说话,冷不丁听到了惊呼声音,让公堂一点都不肃静了。

  费运使生气的抬起头,却看到林泰来迈步走进大堂,顿时也愣住了。

  虽然派人去传唤林泰来,但费运使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形式,根本就没指望林泰来亲自过堂,所有权贵都是这样的。

  但是谁懂啊,林泰来居然亲自来上堂听问了。

  林大官人瞥了几眼跪在地上的吴登,高声对费运使问道:“有什么案子需要传唤我?”

  费运使差点不会了,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口道:

  “吴登自首招供,被查获的十万斤无照私盐,都是你的货物。”

  林泰来反问道:“运使对这个招供采信么?”

  费运使有理有据的说:“扬州城人人皆知,吴登就是你的掌柜,代你经营盐业,他这个说法自然可信。”

  费运使很清醒,不能定罪无所谓,反正你林泰来根本说不清,嫌疑也洗不掉。

  能往林泰来身上泼脏水,然后上奏朝廷就够了,难道还真指望用司法解决林泰来?

  反正朝廷近年风气不怎么样,攻讦起来也不需要实证。

  林大官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回应说:“这十万斤无照盐货,确实都是我的”

  费运使习惯性的拍下惊堂木,大喝道:“林泰来!你不用辩解了,本官”

  但是话说到一半,费运使突然发现有点不对,是自己幻听了吗?

  “你再说一遍?”费运使不敢相信的问道。

  林大官人铿锵有力的说:“这十万斤盐都是我的!确实没有任何凭照!是我让吴登办理的!我都认了!”

  费运使:“.”

  从来没见过,有人居然能用最理直气壮的声音,直接承认罪名,这是什么操作?

  法律是可以绕过的,也是可以钻漏洞的,可哪有这样正面硬刚的?

  自己主动把罪名认下来,那就谁也救不了!

  大堂里所有人都震惊失色,林泰来怎么能直接认罪了?

  按常理说,就是一个举人站在这里,也不会认罪的!

  而且本来十万斤私盐与吴登关系最大,但林大官人居然如此痛快的扛下了罪名。

  在正常情况下,都是小弟给大哥当炮灰顶罪,今天却是大哥为小弟顶罪,真是开了眼了。

  还是费运使最先清醒过来,但他却像是陷入了癫狂状态,猛然站了起来,对着旁边值堂书吏语无伦次的大吼道:

  “快笔,录!快!笔录!画押!让林泰来画押!”

  书吏指挥盐丁抬着桌案,放在了林大官人面前,桌案上就是供状。

  让林大官人能站着签字画押,这是给林大官人最后的体面。

  “不要!”从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叫。

  众人转头看去,却发现吴田氏站在大堂门外。

  吴田氏激动的上前阻拦说:“大官人怎么能认罪!”

  林泰来叹道:“十万斤私盐不少了,总不能看着你丈夫去死吧?

  而我有官职、功名,都可以顶罪,最多就是流放充军。”

  大堂里众人听到林泰来这话,感觉怪怪的,难道林大官人看在吴田氏的面子上,才肯为吴登顶罪?

  向来软弱的吴田氏也爆发了,对着吴登说:“做人不可忘恩负义!当初若不是林大官人援救,我们一家三口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费运使怒了,喝道:“不许扰乱公堂!将无关人等赶出!”

  林大官人也对吴田氏说:“这里是男人办事,妇道人家出去!”

  费运使也没心思关心别人,只对林泰来催促道:“你既然认罪,为何还不在供状上画押?

  林大官人低头仔细看了看供状,确认上面都是自己的原话,这才不紧不慢的签字画押。

  费运使仰天“哈哈哈哈”大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虽然林泰来是官员,按照规矩,除了造反这样的罪名,就算定罪了也不能收押林泰来,但是费运使还是感到爽啊。

  大明两京南北,谁能成功给林泰来定过罪?

  按大明律例,就算林泰来是官员,流放也是跑不了的。

  等费运使笑完,林大官人举起了手说:“我要上告!去巡盐察院上告!”

  费运使下意识的说:“不可理喻!”

  上告这种事,都是觉得自己冤屈,然后才上告,而你林泰来都认罪了,还上告个屁,这是浪费司法资源!

  退一万步说,你林泰来主动认罪,这就是铁案了,上告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翻案?

  林大官人问道:“我是一个十分尊重司法的人,有上告的权利吧?”

  费运使咬牙道:“当然可以,退堂!”

  林大官人走到吴登面前,很温和的说:“十万斤私盐,如果重判,足够你人头落地了。

  我为你扛下了这么大的罪名,算是对你有第二次救命之恩,你该怎么谢我啊?”

  吴田氏在大堂外面,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也想不到,林大官人为了自己,竟然愿意付出这么惨重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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