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朝廷百态(求月票!)

  那中书舍人报完灾异就赶紧溜走了,他也是懂行的,唯恐被阁老们一起迁怒,所以不敢留下。

  文渊阁中堂里面变得寂静无声,阁老们也一动不动,仿佛一切都被冰封住了。

  大范围的数省大旱灾,还可以嘴硬说这不是灾异,但京师周边不止一处出现星坠天象,无数军民都眼睁睁看到了,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不是灾异啊。

  更操蛋的是,星坠天象都发生在京师周边,还不止一处!无论怎么解读灾异,也绕不开京师和朝廷!

  而且大旱地区大都是北方省份,距离京师也不算太远!

  申首辅最先醒过神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对二王阁老开口道:

  “我等先站好最后一班岗,安排好赈灾事宜,然后再上辞呈吧。”

  这次连他这个首辅也必须上疏辞官了,不能逃避的,不然就和张居正夺情一样了。

  真踏马的岂有此理,竟然在这种时候灾异了!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读灾异,就是一个烂摊子!

  两位王阁老听到“站好最后一班岗”,心情都很苦涩。

  这才返岗半天,一次会都没开完,就又要离岗了,当真就是坐席未暖!

  此时此刻,他们忽然读懂了《史记》,尤其是“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句话。

  按道理说,老政客不该有“同情”这种情绪,但申首辅还是对两位王姓同僚产生了同情。

  即便王锡爵小心思很多,王家屏又是倾向于清流势力的政敌。

  毕竟他们二位在近两个月,这阁老当的实在是太惨了啊!

  本来以为他们出卖林泰来这件事已经揭过去,暂时翻篇了!

  结果灾异一出,他们出卖林泰来的黑历史肯定又要被拿出来批斗了!

  这种反复鞭笞伤口的精神折磨,没准还不如许国那样一走了之。

  不过同情归同情,申首辅也爱莫能助。

  只能安慰两位同僚说:“暂且宽心,等待数日,皇上必定会慰留我等。”

  这时候申首辅忽然想起了林泰来上个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真是小骗子!这还能叫不由天吗?这分明就是老天爷喂饭吃!

  他们这些顾全大局、爱好和平、把林泰来暂时弄走的大臣,在老天爷眼里又算什么?难道就是小丑吗?

  六百里加急的灾异奏疏正本按制度,是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的。

  而内阁所听到的只是同步转述,以便于内阁及时做出应对。

  所以阁老们在“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万历皇帝也在跟司礼监太监们碰头。

  万历皇帝都想粗口骂街了,耳根清净了没几天,怎么又出了灾异?

  自从西直门出了忠烈太监后,朝廷有十三人被降级和禁言一个月,舆论这才稍微消停下来,但现在只怕又要掀起来了。

  说实话,万历皇帝真是发自内心的厌恶灾异。

  因为在大臣眼里,他作为皇帝,身上各种毛病太多了。

  每每遇到灾异,就要被大臣把这些毛病翻来覆去的念叨,简直烦透了。

  在前些年,他这皇帝还被大臣忽悠过,为了祈雨,从皇宫一直步行走到外城天坛!

  他可是个腿脚不便利的胖子啊!知道他当时有多难受吗?

  为什么后来他这皇帝不出宫、不视朝了?每一个大臣都有责任!

  司礼监的太监们哪个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掌印太监张诚率先判断说:

  “皇爷且先宽心,这次应该不至于太过纷扰,林泰来大概要为皇爷挡住非议了。”

  这意思很明显,关于对灾异的解读,完全可以推到林泰来那里。

  就是因为朝廷一大帮人玩默契驱逐了九元祥瑞,才会引发上天示警!

  反正不是因为皇帝懒政、不上朝、逃课、后宫专宠、固执不纳谏、不立太子、还不让皇长子读书。

  万历皇帝忧心忡忡的说:“外面物议纷纷时,经常是各有各说法,终究还是要看各自声量的大小。

  林泰来只是个朝堂新人,如此的弱小无助又可怜,他若争论不过那些朝堂老人又该如何是好?”

  众太监:“.”

  弱小无助又可怜?陛下你确定形容的是林泰来?

  司礼监四号太监陈矩提议道:“有一封从宣府镇转呈的北虏国书,还未公开过。

  里面大致文意就是,忠顺夫人三娘子奏请,将充军罪卒林泰来赏赐与她为随从。

  虽然内容荒诞不经,但可以将这封国书立刻绕开内阁、六科下发出去,让朝臣们议论。”

  众太监轻声哄笑,这主意真是太损了。

  万历皇帝稍稍讶异,真看不出来啊,日常沉默寡言的陈矩竟然还有如此蔫坏的一面。

  中午用膳时间,吏部文选司郎中陈有年来到已经降为考功司主事赵南星的家里,搞了点小酒对酌。

  虽然是闷酒,但是不喝只怕更郁闷。

  陈有年对赵南星劝道:“不必过于在意品级,在吾辈同道眼里,又何尝以品级来看人?

  再说还有为兄我在文选司,你还怕以后升不上去?”

  赵南星很难受的说:“我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品级而郁闷,而是因为眼睁睁看着朝堂正人遭受重创,自己却无能为力。”

  整整十三个人被降级,然后闭门反省一个月。

  虽然清流势力的成员数以十计,但也不能这样挥霍啊。

  陈有年叹道:“吾辈同道经受不起损失了,这次只能先隐忍下来。

  现在就不要出头了,暂且卧薪尝胆、休养生息、恢复士气、以待将来!”

  赵南星激动的拍案道:“古人尚知三年生聚、三年教训!

  只要朝中君子的信念不动摇,最终一定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但是目前在休养之余也不能忘记,要尽力压制住林泰来,让他摆脱不了罪卒身份!”

  两人正在互相激励的时候,忽然吏部主事蒋时馨冲了进来,叫道:“两位前辈!出事了!”

  陈有年答道:“无论出什么事,我们就当做看不到,保持低调。”

  蒋时馨便接上话说:“是灾异!”

  陈有年摆了摆手,非常肯定的说:“关于这次数省大旱,我们绝对不承认这是灾异!”

  蒋时馨急忙说:“有通政司传出来的最新消息!京师周边不止一处发生了星坠之事,尤其还是在宣府!

  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当做看不到?怎么可能不承认是灾异?”

  陈有年:“.”

  赵南星:“.”

  他们清流势力的人设都是正直君子,平常没事还要刷刷皇帝混点声望。

  这次出了数省大旱加星坠这样的灾异,正应该是积极表现的时候。

  他们如果为了休养而低调,不敢跳出来闹几下,不敢去撩拨皇帝,正直的人设岂不就崩了?

  “坏了!这次如果应在林泰来,那就更麻烦了!”赵南星突然先反应过来,“所有涉及到发配林泰来,还有把林泰来驱逐到宣府的人物,只怕全部都要重新过关!”

  陈有年下意识的回应说:“幸亏宫中最开始下旨处罚林泰来时,我曾经发动过抗疏,应该能过关。”

  赵南星:“.”

  你这个庆幸“帮助”过林泰来的语气,和你的反林泰来政治立场之间,是不是有点错位?

  陈有年连忙找补,对赵南星说:“你也没什么关系的,毕竟你还被罚了闭门自省,故而可以不用发声。”

  赵南星:“.”

  好像这个道理也没错,自己确实可以合情合理的躲过这次灾异。

  毕竟自己已经被“禁言”了,也许这就叫“祸兮福所倚”?

  没办法,只好苦一苦那些没被禁言的同道了。

  从通政司传出的灾异情报,如同飓风般横扫各大衙门。

  所有官员不得不感慨,在天灾面前,人力竟是如此的渺小,和平竟然是如此的脆弱。

  所有人都猜到,朝廷又要乱了,但却不知道会从哪里开始乱。

  及到次日,三名内阁大学士集体请辞,将辞官奏疏递交给了皇帝,然后回家。

  随即皇帝下诏,因为灾异之事广求直言。

  以上都是每次必有的套路,可谓是“规定动作”,完全在大家预料之内。

  不过这次还有个新鲜之处,皇帝同时又将一封北虏国书下发给各部院,让朝臣议论。

  看完国书内容后,各部院官员又一次麻了,忠顺夫人和林九元你们这都不避人了是吧?

  于是纷纷上疏,林泰来乃是中原震古烁今绝无仅有的文武九元,怎么可以送给番邦?

  这种事情还需要议论吗?没见最近天象都开始示警了,宣府星坠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当然,同样也有很多正直大臣完全不接受来自皇帝的舆论引导。

  坚持上疏进谏说,灾异乃是皇帝近期有点失德引发

  于是万历皇帝还没轻松几天,又过上了每天阅示很多谏章的美好生活。

  上了辞官奏疏后,申首辅终于可以在家睡个懒觉,逍遥度日了。

  前段时间他一人独相,可真是累的不轻,这回轮到自己上辞呈后,便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然,政治风云不停动荡,外面的消息还是要不停收集的。

  这也不用操心,自然会有党羽、儿子源源不断地把外界消息带给他。

  这晚申用懋回到家,向申首辅禀报说:“今天有一些新的传言,我认为父亲有必要知道。”

  申首辅轻松的问道:“什么传言?谁又倒霉了?”

  申用懋答道:“今天有人说,那封北虏国书荒诞不经,朝廷直接拒绝就行了,根本没必要下发议论。

  但是为什么先前这封国书没有处置,而皇上又为什么要绕开内阁和六科,将这封国书直接下发到各部院?

  这种情况说明,内廷之中有奸贼,有人想答应北虏忠顺夫人的请求,把林泰来送给北虏!”

  申首辅对此毫不吃惊,叹口气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传言出现了。

  皇上把这封国书下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舆情。

  可怜太仓王二、山阴王三这两人,又又要吃苦头了。

  不,他们是为君分忧,这就叫伴君如伴虎。

  毕竟这两人先前就出卖过林九元,一旦出现把林九元送给番邦的传言,肯定又是这两人被怀疑。”

  申用懋也连连感慨,皇上这种拿阁老当垫背的帝王之术,就快赶上林九元了啊。

  次日申用懋去兵部上班,快到中午时,忽然听到一个最新消息。

  皇帝对大学士们的辞呈做出了回应,下旨慰留王锡爵、王家屏,但对申首辅的辞呈还是留中不发。

  其中意味,请朝臣们自行理解和行动!

  卧槽!申大爷大惊失色,心里下意识的叫道,亲爹危矣!

  在这种敏感时期,皇帝让王锡爵、王家屏回去上班,却对自家老爹不闻不问,这是几个意思?

  帝王之术,恐怖如斯!拿首辅当工具,这就能赶上林泰来了啊!

  申大爷没心思上班了,急匆匆的赶回了家。

  却见自家的首辅老爹也被整懵了,坐在书房喃喃自语。

  申姓老官僚先前一直非常自信的认为,自己会是被慰留的那个,二王则是扔出来的靶子。

  谁能想到,事实完全相反。

  现在申时行也不太确定,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难道是觉得二王不够份量,所以要制造更劲爆的话题,引导舆论怀疑自己?

  还是对自己在国本问题上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满,想着借机换首辅了?

  亦或是对自己的警告?

  申用懋大声嚷嚷道:“我就说过,没有林泰来点头,就不要跟他们议和!

  他们把林泰来往边镇送,你也不该不闻不问!

  林泰来也暗示过,如果他被送走,可能会误伤,你也不肯信!

  我也劝过你,宁当汉献帝也别当宋高宗!

  不听大儿言,吃亏在眼前!我就知道要出事,果不其然!”

  “别废话了!没得说就滚出去!”申时行只觉得呱噪,心烦的赶人。

  申用懋答话说:“与今之计,就是快马加鞭给宣府传话,让使团带着林九元速速回京!”

  向来在儿子面前高深莫测的申时行感觉丢了大脸,气急败坏的说:“你能不能不要如此迷信林九元?”

  申用懋反驳说:“星坠灾异都出来了,还不让人迷信?父亲你对上天去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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