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的人生

  那一年,他十二岁。

  他的故乡是小北城,然故乡于他而言,并非温暖的避风港,而是他回忆中的地狱。

  他的父亲是本分的农民,家境虽不充裕,但也勉强过活。

  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迷上了赌博……

  起先还能赢回一些,但慢慢的,他输的时候越来越多。不得已的父亲四处借债,变卖了所有家产。仿佛仅仅是为了听到赌博桌上的那哗啦啦的摔响声,以及那群同伙的奸笑声。

  “最后一次!这一次定要赢个大把!”

  他的父亲不知道,整个赌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被取毛的羔羊。

  拆东墙补西墙,借了这家还那家,但总是不甘心,总想着要一雪前耻,总想着要赢一笔大钱让亲戚们瞧得起!

  失败、失败、失败

  无数次的失败使他濒临崩溃,面对讨债人的气势汹汹,当着儿子的面跪在别人前,嚎啕大哭地哀求:“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搞到钱!”

  “你个泼皮玩意,全村人都不肯借你!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来,定要叫你好看!”

  “打死他!”

  一众讨债人们堵在胡家门口,不停的往里叫骂,朝着他和他母亲身上倒泔水,用棍棒殴打。年幼的他万分惊恐,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把他们打死,钱上哪要去?”

  “妈妈的,晕过去了,留着一口气,明天接着打!”

  没人料到,当天夜里,他的父亲悄悄逃跑了……

  这可害惨了他们母子!讨债人们见跑了一个,便更加疯狂地折磨与羞辱这对母子。到了晚上,他正坐起身想喝口水,突然玻璃碎裂,半块砖头扫过他的脸,咣当一下砸在木桌上。第二块则正中水缸,缸中的水哗哗啦啦流在土地面上,满是泥泞。

  他害怕极了,他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与母亲,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抛下自己不管?

  他恨他的父亲,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的母亲由于惊吓过度,一次不慎摔下滑坡,两条腿算是废了。小小年纪的他成为家庭的唯一劳力。他母亲坐在边上指挥,教他如何插秧,如何放牛。

  这头老牛他只放过一次,便被人下毒一命呜呼了。

  别人总是趁他不注意放他家田里的水。更有过分的,直接骑着毛驴在水田上践踏,将那些秧苗踩的惨不忍睹。每当这时,他就会举着镰刀,大声哭喊地追在后面,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反抗,只会惹来众人的嘲笑与更激烈的羞辱。

  他的野心很大,他的性格很倔强,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受人欺负!

  他总是将脏话带在嘴边,见到谁就骂谁。若是将他逼急,他连杀人都做得出来!

  谁能惯着他呢?像他这样满嘴脏话,几乎每天都会挨同村大人的打。不会因为他是小孩而下手轻,众人反而会连连叫好:“打!打!哈哈哈,狗崽子玩意就不配活着!”

  到了冬天,人们就会将它裹在白布,丢进满是大雪的深山中,一锹一锹的雪铲在他的脸上,他几乎喘不过气。

  除了母亲,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

  十八岁那年,石任行军路过此处,对村庄疯狂劫掠。全村男女老少七千人最后只剩下五百人,那日他正进城做工躲过一劫,他的母亲便没有那么幸运,被活活淹死在水井里。

  他心中无比悲痛,但他哭不出来。

  那些讨债的人几乎死光,他终于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可戏剧性的是,刚安稳的过了一个月,他那混蛋父亲便破衣烂衫地回来,吵着要酒喝,仿佛他是掐着时间回来的。

  当天晚上,他和他的父亲大吵了一架,醉醺醺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老子的种!就该你挣钱养活老子!”

  “家里可没有闲钱供你赌博!”

  “小臂崽子别给脸不要脸,你挣的每一文钱都是老子的!老子吃喝玩乐你管不着!”

  他气的脸冒青筋,紧咬牙关,一把将眼前的混蛋推在地上:“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房子留给你,我要到一个远离你的地方,闯出一片天来!”言罢披上外衣,在朦胧的夜色下离开这个折磨他多年的地狱。

  “敢推老子?给老子滚回来!给老子钱!钱——!”

  后来,他跟随着流民队伍一路乞讨来到并州苦寒之地,到了一处小村落,才算是落了脚。

  收留他的是胡老汉,这老汉本是木匠,曾经也是跟随流民队伍来到此地落脚的人,家乡饥荒没有活路,与他一同走到这里的人几乎很少。幸亏他凭着自己的手艺,一生下来赚了两处草房和六垧地。(一垧地等于十五亩)

  并州苦寒之地,只要你愿开垦,随便你种多少土地,但要交足土地量税。土地本就荒芜,即便开垦多少土地产量也未必如意,但朝廷的征收量不会减,一般人并不愿过多开垦,只要留足自己的口粮即可。

  胡老汉将村东的房子送给了他,同时收他为自己手下的徒弟。他本不姓胡,自从跟了胡老汉,他才改名“胡雄鹰”。因为他经常对别人说:“我要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那老汉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关怀,指望着他养老送终。不遗余力地将手中的活全部传授给他,他学习很快,没几年便能自立门户,这也让胡老汉倍感欣慰。

  他很努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垦了不少土地,然而朝廷征收无度,他落下的汗水并未回报给他多少。

  即便是这样,他也从不埋怨,他发誓,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

  二十四岁那年,他接了份大单子,为城中一位员外赶制家具,他聚集所有的小徒弟,日夜不息,就是要赶在秋收前全部做好。

  本来是用不着他去送的,但他说想进城里看看,便坐上驴车,拉着家具赶往城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决定将改变他一生平凡的命运……

  他们刚来到员外家,便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四处探望。他满身肌肉,力壮如牛,扛起柜子便搬向小姐的闺房。因天气炎热,他光着身子,豆大的汗珠搭在他泛光的身上。这个模样也被闺中的小姐悄悄看到,她羞答答地蒙上帘子,在心中幻想着与他见面。

  在这之后,员外家总是遣人找上门要求做工,并点名要他亲自送上门,直到最后,甚至连小木梳子都要去送。

  小姐命他亲自为自己梳头,就当他满脸不解时,小姐才缓缓拨开帘子,露出娇容。要知道,尚未出闺的女儿是不准随便接见男人的。他方寸大乱,左闪右闪想要回避。但小姐却牵住他的手:“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那一瞬间,小姐的玉容叩响他的心门,他下意识咽了一口:“我只是个乡野村夫,配不上小姐。”

  “如果你愿意,我情愿去做乡野村妇,陪你一辈子……”

  就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他们相爱了。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勤,这让一向谨慎的员外心感不安,便不准下人从他那里订货。即便如此,他也会趁着深夜翻墙进来,享受片刻鱼水之欢。

  后来,她怀孕了……

  那员外简直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他的梦想便是将这唯一的女儿嫁给官员,哪怕是嫁给有钱的富商也好。可现在,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被一个乡野汉子夺了贞洁!他雇了许多打手,带着兵器去村里兴师问罪。

  尴尬的是,那个他们口中的乡野汉子,打起仗来丝毫不输给他们任何人,这些打手被打的哭爹喊娘,没几下就被打的四散而逃。他像一堵墙似的站在员外面前:“我会负责的,还请伯父将女儿嫁给我!”

  员外简直气的不行,放出话来:“就是把女儿送给泼皮无赖,也不送给你这个穷小子!”

  那女孩年轻不懂事,喝了药以命相逼。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可怜的孩子成了死胎。

  “真是丢尽了家门的脸!既然你不要脸,从此以后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女孩被员外赶出来,同时扔出来的,是那个全身青紫的死胎。无处可去的女孩硬生生赤着脚走到乡下,找到他,依偎在他的怀中,满眼泪痕:“如果我不再是千金小姐,你还会娶我吗?”

  “老子说到做到,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命,真的,我把我的命都给你!”

  于是,胡老汉将所有家产拿出来,轰轰烈烈地为他办了一场婚礼,行三拜之礼后。洞房花烛夜时,他倔强地再要一个小孩,仿佛是在为自己赢得勋章。

  终于,经过十月怀胎后,一个健康的男婴出世。他摸着眼前肉嘟嘟的婴儿,成就感爆棚,他胡雄鹰也有儿子啦哈哈哈。

  这名大小姐成了老婆后,花销上却丝毫未减。若是在以前倒不算什么,可她成了木匠的妻子,现有的钱根本不够满足她爱慕虚荣的心。

  过了两三年苦日子后,她后悔了。没错,她嫌弃丈夫无能,不能给她应有的富贵生活。便整天摆着一副臭脸,为了这事,搞得二人夫妻不和,整天打架。吵架便是一整天没人做饭,他就会让儿子胡毛毛到老汉家去吃饭。

  在儿子五岁生日那天,他特意去趟城里,买了儿子最爱吃的羊角蜜,同时带上了妻子的喜欢的胭脂。但回到家后发现老婆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老婆和别人跑了,对方是城中的贵公子。那公子瞧中她的美貌,便用花言巧语将她哄骗到手,并承诺,只要不认那个乡下的儿子,保证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她事实也是这么做的,当丈夫和儿子找上门求她回去时,不但不予理睬,反而当着丈夫的面冷哼:“一个乡野匹夫,也配称呼我为老婆?”

  那公子也是不遗余力的讽刺:“看你长得精壮,其实虚的不行吧?我怎么知道的?这是你的媳妇亲口在床上告诉我的!”

  他越听越气,越想越憋屈。腾的一下扯住他的衣领,结结实实地给了一嘴巴,这一下的力度可不小!公子直接飞出两米多远,嘴角还微微流血。

  “这就是你说的虚吗?”他攥紧拳头,想要痛扁一顿这个绿了他的男人。但自己的女人竟用手帕慌张地擦去公子的血,当着这对父子的面,他们搂搂抱抱,亲在一起。

  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束手无措地看着她爱着别人……

  他把整个心都掏给她了,他拼命的挣钱,拼命的努力,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是谁说要陪一辈子的?!

  “雄鹰!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的眼神是那般的厌恶与憎恨,恍然间,想起她曾经依偎在怀中,贴着他的胸脯,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被赶出家门,不再是千金小姐的话,你会娶我吗?”

  他用小刀在胳膊上划了三道口子,滚烫的鲜血伴着剧痛滴落,仿佛是心的眼泪。

  没人知道那三刀的含义。

  他总是说,自己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再也不会叫人瞧不起!但经历过这件事,他整个人几乎崩溃,整天浑浑噩噩地借酒消愁,心里的苦闷朝谁说呢?只能对着年仅五岁的毛毛诉说,但孩子太小听不懂,只是觉得父亲流眼泪自己很害怕。

  渐渐的,孩子长大了,瞧着父亲颓废的模样,开始恨他埋怨他,觉得都是他造成的一切,渐渐疏远了他。当他得知此时后,自己一个人深夜跑进大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理解他?

  活着真没意思啊……他总是这样想,每次趁人不注意便会试图系上绳索,尝试自缢,但也仅限于尝试。刀架在手腕上已经看出血痕时,脑海间忽然想起儿子的模样。

  “我不能死,死了儿子怎么办?”

  他从此对生活放弃希望,只是像个木人一样循环往复干活,他麻木了,儿子恨不恨自己已经无所谓了,生性倔强的他不会为此解释。

  “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会懂了……”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谁能想到,他竟也会染上赌瘾……

  第一次只是试试手,却没想到赢了四五两白银,这可够吃一两个月的!渐渐的,他抛下了农活,终日扎堆在赌场,哗啦哗啦的银子摔在桌面上,听来十分舒坦。

  “算了,反正我也是个废物了,就等着儿子养吧……”

  果不其然,小赢几局后便开始输,渐渐的,村东的房子和田产全成了压上赌桌的赌注,他开始到处借钱,像他父亲一样窝囊地拆东墙补西墙。

  后来,他居然动了将儿子压上赌注的念头。

  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胡老汉气到发狂,抡起铁锹对着他就是一顿暴打,这老汉力气极大,打的他根本无法还手,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狗崽子!你想走你爹的老路吗?打死你!”

  胡老汉恨铁不成钢,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巴掌。

  “反正我活着也是痛苦……”

  “净放屁!没了谁还不得好好活啊?因为一个背叛你的娘们儿整天浑浑噩噩,真是个孬种!是男儿就要顶天立地,闯他一番事业!”

  儿子乖巧地取来毛巾为他擦汗。

  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恶棍!他拼命的抽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窝囊?为什么自己会活成最恨的那个人?

  他终于回来了,曾经的那个他。

  可命运不会因此而迁就他的人生,儿子十岁那年,患上了极其罕见的疾病,而他的所有资产全部用来还赌债,早已是一贫如洗。

  他又开始四处借钱。

  虽然曾经的欠款全部还清,但村民们还是拒绝帮助,像打发要饭似的扔出几文钱。他就这样挨家挨户的跪呀,并州冬天的寒风几乎要将他冻成冰块,到最后甚至战力都十分艰难。

  再这么拖下去,儿子会死的!

  他可是个本本分分的平民啊!一生并未作恶,老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于他?瞧这村民们一脸冷漠甚至看热闹的表情,这个堂堂七尺男儿跪在雪地,窝囊地呜咽者,泪水冻在脸上,像生了根。

  这都是被逼的……

  为了让儿子逃过鬼门关,他只身一人,提着把镰刀劫掠了当地一名恶霸地主,全家男女老少二百人无一幸免,一举成名。

  治好了儿子的病,同时开始了亡命生涯。

  后来的他,结识了贼首张子健及杜洪,他们三人响应义军,投奔时任并州总兵魏华门下,凭借着一身武艺,屡建奇功。加上当时的师爷施青云,五人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结下生死之交。后来他们五人结拜为兄弟,按年龄顺序依次排位,他排行老四。

  后来啊,大哥成了并州之主,他受封并州南部,做了一方领主,衣锦还乡。当他看到曾经的家,不禁感慨万分。他要求胡老汉一同随他去享福,但被拒绝了,理由是做木工更快活。

  梦醒了……

  胡雄鹰悠悠醒来,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刚刚做了个甜蜜的梦,仿佛刚刚的梦中。只有幸福,没有痛苦。

  他的一生,的确是一场梦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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