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县。
钱家祖宅之中。
自那日谢鼎宴请一众世家门阀后,钱先礼第二日便启程回家了。
田也捐了,官家的心思也明白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继续留在杭州了。
此时,整个钱家笼罩在阴云之中,所有人都垮着个脸,面色阴沉。
二十八万亩田地,全部捐给了朝廷,怎会不心疼。
钱家虽也经商,可田地乃是根本。
没了田地,钱家便不再是世家门阀,顶天了只是一富商而已。
大厅之内,钱先礼端坐在主位上,大房、二房以及三房一大家子人坐在下首。
哭声不大,却吵得钱先礼一阵心烦意乱,呵斥道:“哭哭哭,有甚好哭的!”
钱先礼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明摆着的事情,怎么就看不清呢?
前来通报的钱元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哼,若非我果决,恐怕今日水师围的就不单单是福云客栈,还有我钱家祖宅!”
闻言,钱先礼环顾一圈,沉声问道:“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老三以及偏房的长辈也纷纷开口帮腔。
大房的主妇李氏手持帕子,低声啜泣。
可行刺陛下,性质就彻底变了,这是要把天捅破,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钱先礼爆喝一声,将其打断。
钱智信假意呵斥了自家夫人一句,而后话音一转:“不过说起来,阿爹有些操之过急了,完全可以再观望一段时日。况且,就算要捐,捐一半也就够了,十四万亩田地,足以让陛下看到我钱家的诚意。”
钱先礼摇头失笑,对这个长子失望透顶。
只要不撕破脸皮,一切都好说,也都有回旋的余地。
他知晓当今官家杀伐果决,只是不曾想手段竟如此狠辣。
钱家老二出声道:“父亲息怒,大哥也是为我钱家考虑。”
钱先礼怒极反笑:“得亏陛下今岁南狩,否则再过两年,等老头子死了,我钱家也就亡了。”
眼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基业,被翁翁一股脑捐了,李氏身为大房主妇,心里怎会没有一点怨气。
忽地,他似乎想到了甚么,惊声道:“阿爷的意思是,陛下遇刺之事,根本就不关……”
钱先礼也是被气急了,爆了句粗口:“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钱家延绵八九代,族中子弟众多,丝毫不亚于赵宋宗室。
换做平日里,被翁翁呵斥,李氏定然不敢顶嘴,但此刻却带着哭腔道:“翁翁却是豪爽,将家中田地全部捐了,可怜咱们往后只能喝西北风了。”
唯有钱先礼勉强保持镇定,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钱家老二讪笑一声,当即认怂,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亲爹。
世家大族联合起来对抗陛下,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钱智信回过神道:“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陛下遇刺与我钱家无关,纵然陛下震怒,可终归是要讲理的。”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名偏房的老人。
话音落下,一名垂髯老者皱眉道:“大哥言重了。”
“怎么和父亲说话的。”
钱家老二这会儿也慌了,语气惊惶道:“父亲,此事会不会连累到我们钱家?”
一时间,众人神色大变,就连李氏的低啜也停下了。
钱先礼说着,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后怕。
“父亲高瞻远瞩,是孩儿糊涂。”
不满归不满,但到了危机关头,他们能指望的唯有钱先礼这个家主。
“住嘴!”
“呵。”
“是啊父亲。”
“好好好!”
众人沉默不语,显然对他这个决定,都觉得不满。
她夫君是大房长子,等翁翁仙逝后,夫君就是钱家家主。
钱先礼正欲开口,却见一道身影的跑进大厅,神情慌张地喊道:“不好了,陛下昨夜遇刺,震怒之下,下令搜查幕后元凶。一个时辰前,水师入杭州城,将福云客栈团团围住。”
钱智信惊呼出声:“他们疯了,竟胆敢行刺陛下!”
那可是二十八万亩田地啊,钱家九代人积攒的家业。
钱元奇也知自己失言,赶忙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算是钱智信也明白了。
遇刺之事,竟是陛下自己一手策划?
嘶!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惊骇。
若真是如此,那么老太爷说的不错,只怕水师围的就不单单是福云客栈了,他们钱家也在劫难逃。
待回过神,钱家众人心头升起一股庆幸。
多亏了老太爷,否则凭他们钱家在两浙路的声望,绝对第一个遭殃。
钱先礼瞥了眼自己的几个族兄弟,冷声道:“莫以为我不知晓你们的小动作,回去之后,将转移、隐报的田地丈量清点,一亩不剩的全部送往县衙。”
这些小手段岂能瞒过他,趁着这个机会,将钱家的田地全部清了。
官家既然不让世家门阀拥有太多田地,那就一亩都不要留。
说句实话,他钱家缺田里这点收成么?
开甚么顽笑,钱家祖上可是吴越国君,历经八九代人的努力,家资足以媲美国库。
完全能称得上一句富可敌国。
这些偏房的老者被吓坏了,也不敢再耍小心思,忙不迭的应道:“大哥宽心,我等会照办的。”
钱先礼继续吩咐道:“这段时日,盯着些族中小辈,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谁敢出去鬼混,打断腿丢去祠堂思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钱家人口众人,他有兄弟姐妹,他上一辈的父亲、祖父也有兄弟姐妹。
历经八九代人,如今余杭、临安的钱姓族人足有三五千人。
林子一大,甚么鸟都有。
万一哪个偏房出了个混账,在这个节骨眼惹了事,那就麻烦了。
“我们省的。”
众人赶忙应道。
“此外,陛下遇刺一事,都给我压在心里,藏深些。出了这道门,谁敢乱嚼舌根,莫怪我不讲情分。”
尽管钱先礼没有言明会是甚么下场,但从他语气中的森森寒意,只怕会很凄惨。
没法子,这种事情由不得他不谨慎。
有些事情,心里可以知道,但绝对不能说出来,否则只会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交代完事情,钱先礼目光越过大门,遥遥看向杭州方向。
到底是官家,行事果决狠辣。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必杀之招。
此番过后,整个南方的世家门阀,不知道还能剩下几家。
……
……
三日后。
京杭大运河港口,矗立着数千水师。
河面之上,还有百余艘战船巡视。
半个时辰后,运河远方出现一根诡杆,紧接着,数艘战船出现在视野中。
奢华典雅的宝船被护在中央,顺流而下。
谢鼎与杭州知府许翰神色一凛,挺胸直背。
宝船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便已经驶入港口。
舷梯自甲板上放下,落在码头之上,韩桢迈步走下船。
“臣见过陛下。”
谢鼎二人躬身作揖。
“不必多礼。”
韩桢一手虚抬,吩咐道:“先入城。”
“陛下这边请,马车已备好。”
许翰伸手示意。
上了马车,在千余玄甲军以及数千水师的护送下,赶往杭州城。
杭州城本就处在军管之中,加上韩桢遇刺,谢鼎调集水师入城,这让城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
马车上,韩桢接过谢鼎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问道:“进展如何了?”
谢鼎答道:“臣已将虞相武等人控制在福云客栈,等候陛下发落。”
韩桢吩咐道:“不必拖了,就拿会稽四姓开刀,许卿从旁协助。”
“臣领命!”
谢鼎点头应道。
一旁的许翰面色如常。
作为杭州知府,此番谋划,他显然是知情的。
没错,遇刺之事正是韩桢自导自演。
拿世家开刀,也得有个合理的借口。
还是那句话,师出有名很重要。
所谓明君与暴君的区别,差就差在这四个字上。
名正言顺,即便杀的人头滚滚,百姓与文人也只会夸赞一句陛下英明,杀得好。
行刺皇帝这种捅破天的禁忌事儿,哪怕韩桢把南方世家门阀全部血洗一遍,谁也挑不出理来。
当然,真要将整个南方彻底血洗一遍,肯定需要承担后果。
所以,杀鸡儆猴才是性价比最高的。
挑出几个跳的最欢的宰了,其余世家自然会乖乖交出田地。
没了田地,等同于没了牙的虎豹。
韩桢叮嘱道:“此事办的利落些,莫要留下把柄。”
谢鼎本想为会稽四姓族中妇孺求情,韩桢这句话,打消了他求情的念头。
犹豫了片刻,他点头应道:“陛下宽心,臣省的。”
见状,韩桢轻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谢卿有同理之心是好事,但伱可知,灭一族,能使多少贫苦百姓过上丰实的日子?”
妇人之仁,是文官的通病,哪怕是谢鼎也不例外。
“臣受教。”
谢鼎与许翰拱了拱手,心头感慨。
官家始终将百姓摆在第一位啊。
也正因如此,自己才会效忠于陛下。
进入杭州城内,韩桢在樟亭驿住了下来,前戏已经铺垫完了,接下来只需静看谢鼎表演就行。
……
这几日时间,福云客栈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慌之中。
虞相武已经连续三日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烟圈发青,眼中布满了血丝。
短短三日时间,他却觉得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其余人同样如此,早没了先前结盟时的意气风发。
傍晚。
一众人聚在楼下大厅用饭。
肉菜早就吃完了,如今只有米粥。
虞相武握着勺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粥,心不在焉。
坐在对面的魏圩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虞兄,咱们还要被关多久?”
“我也不知”
虞相武摇摇头。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几日时间,他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思索了一番,发现多处端倪。
前脚吴庆才起了个头,后脚陛下就遇刺,这中间相隔才不过一两日而已。
就算吴庆吃了熊心豹子胆,可也来不及啊。
策划一场行刺,尤其刺杀对象还是陛下,准备时间起码需要三五个月以上,所以时间对不上。
一拍脑门,纠集一帮人就杀向陛下,那不叫行刺,那叫送死。
此外,还有谢鼎的反应。
细想之下,这其中猫腻与端倪太多。
此次遇刺,极有可能是官家自导自演,针对他们的阴谋。
并且,他们之中还有叛徒做内应。
目前来看,吴庆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若非他嘴贱说了这么一句,谢鼎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不过,这些也仅仅是他的猜测而已,毕竟南方乱的很,邪教林立,外加方腊余孽,谁也说不准这群疯子会不会铤而走险。
哒哒哒~
忽地,一阵马蹄声自客栈之外传来。
虞相武先是一愣,旋即赶忙探头看去。
透过大门,只见水师士兵分开一条通道,谢鼎架马而来。
“谢相来了!”
明老二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站起身,目光期盼。
翻身下马,谢鼎在玄甲军的护卫下,大步走进客栈。
“我是冤枉的,还请谢相明察。”
“谢相,你是知晓我的,我顾家这些年一直安守本分,不曾有丝毫逾越。”
“谢相……”
一众人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地声音汇聚在一起,嘈杂纷乱。
“肃静!”
谢鼎爆喝一声。
一瞬间,客栈大厅之内顿时鸦雀无声。
环顾一圈,谢鼎的目光落在虞相武、魏圩四人的身上,面色冷酷,语气冷冽道:“经查明,会稽虞氏、魏氏、孔氏以及谢氏四家族人,暗通方腊余孽,妄图行刺陛下,人证物证俱全。”
“按《大齐律》,当诛灭九族!”
哗!
话音刚落,大厅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然。
顾家家主等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虞相武四人。
尤其是吴庆,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不是,我就嘴贱一句而已,你们竟然玩真的?
“这……”
虞相武死死盯着谢鼎,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大脑。
遭了!
自己成了那只儆猴的鸡!
魏圩口中大喊:“谢相,冤枉,冤枉啊!”
“冤枉?”
谢鼎冷笑一声,从袖兜中取出一份折子,展开之后,朗声念道:“魏子期,魏氏四房幼子,前岁三月,暗中拜入摩尼教,为摩尼教捐赠钱粮八万三千贯。”
“魏同,魏氏偏房,曾任德兴县主簿,暗中勾结方腊余孽方七佛,售卖武库兵刃、生铁、牛皮等物……”
一连念了四五个名字,谢鼎合上折子,冷声道:“还需要本官继续往下念么?”
魏圩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谢鼎所念之人与事,自然全部是真的。
这些都是密谍司暗中收集的情报。
做戏做全套,若是漏洞百出,那就贻笑大方了。
似魏家这种大家族,族中子弟数千,出几个败类很正常。
想找到他们的把柄,简直不要太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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