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便是方重勇此刻的心情,他回长安这一路,坐在牛车里面就在想:
李氏的脑子是被门夹过么?
还是方有德的逼格不够高,连事先定好的婚约,都不能作数?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辛?比如说李亨许诺事成之后与王忠嗣家联姻?
方重勇依稀记得唐代宗李豫好像就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决才好。
本来方重勇就对跟王家联姻不怎么感冒,是王忠嗣托付大事,他才出头从中斡旋。
现在被这么一折腾,反倒是被弄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要是真不认这门亲事,那就里外不是人,渣爹和王忠嗣那边都不好交代。
而认了这门亲事,又好像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郎君是否在王家碰壁了?是那边的人想要悔婚么?”
正在驾车的张巡疑惑问道,他是过来人,毛脚女婿上门这种事情,心中有数。
“那边倒是没有明说,也不可能明说,只是拒婚之意不问可知。我忍不下这口气,将生辰八字退还罢了,倒是让他们不必为难要不要当小人。”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道。
张巡早就感觉出来方重勇智慧远超同龄人,甚至与成年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他想了想,微微点头鼓励道:“人活一口气,小郎君没有做错。”
“是啊。”
方重勇很是勉强的应和道,心中却是暗想:如果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
张巡以为方重勇是忍不下这口气,其实两世为人的方重勇,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前世丈母娘眼高于顶,门缝看人,难道很稀奇么?
当初郑叔清直接上来就对他指鹿为马,他最后不也想办法脱离苦海了么?
方重勇之所以把王韫秀的生辰八字归还,好像显得很冲动一样。实际上他哪里是在生气被拒婚啊,他是被李氏的愚蠢给气到了,更是被可能要到来的惊涛骇浪给吓到了!
李氏现在是让李亨动用关系,帮王忠嗣离开东阳府,她只考虑了便利却没考虑其中巨大的风险!
真要李亨来办这件事,到时候别说是回长安了,王忠嗣甚至有可能直接被发配到岭南那边!甚至被李隆基随便找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处理了也未可知!
李氏根本没有想过,李亨与王忠嗣两人联手,究竟会产生多么恐怖的能量!会让李隆基有多深的忌惮。
李亨现在手里已经有皇甫惟明这张硬牌,这个人现在虽然还不是节度使,但是文武双全,不仅去过吐蕃,而且还担任过司农卿!也担任过左卫郎将。
他被任命为节度使,只是时间问题,如今被打压,只是因为义弟王昱的事情被牵连了,但迟早还是会被李隆基提拔起来的。
因为节度使这个职务就是要文武双全的人才。而且在对阵吐蕃的事情上,唐庭永远都缺少了解吐蕃情况的将帅。皇甫惟明发迹的机会多到数不清!
除了皇甫惟明外,李亨铁杆的亲信还有韦坚。现在韦坚是长安令,听说他有入相的可能,还很会理财,被李隆基大用只是时间问题。
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有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外一内,李亨在朝中与边镇都有强力支持者。
那么在太子李瑛必然被废的情况下,众多皇子下一轮夺嫡必然开启。李亨的实力仅仅是看起来,就已经比较恐怖了,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着“我必为新太子”!
如果李亨亲信中再多一个在边关屡立战功的王忠嗣,方重勇完全可以想象,李隆基究竟会忌惮到什么程度!
到时候李隆基稍微生個病不能理朝,李亨便可以用韦坚控制中枢,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控制边镇,改天换地难道很难么?再打出一个PTSD的口号,比如说让朝臣们都很忌惮的,像是武惠妃架空天子乱政什么的。
利用朝臣与宗室们对当年武媚娘的深深忌惮,宁杀错,勿放过。只怕政变的成功率会大得惊人!
别说是疑心病极重的李隆基了,就是方重勇自己,想想也感觉后背发凉。
现在有机会把自己跟王忠嗣一家做切割,不跑还等着过年么?
等李隆基开始一日杀三子的时候,就看李氏怎么哭吧!那时候他们全家就会日夜担惊受怕,觉得自己会被忠王所牵连。
只怕李亨现在已经开始运作这件事了。可惜的是,他越是运作,王忠嗣离返回战场就会越远,而且自身的处境也会越发危险。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那王生说此行是无可无不可,果然被他说中了,来了也白来。”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番,那个算命的王生算一次收五百文不是高了,而是太低了,真踏马神准。
回到长安,方重勇给王忠嗣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详细的分析了此番的利害,然后实话实说,将可能的危机全都摊开掰碎告诉了对方,并表示,如今的局面,非常诡谲而危险。
方重勇告诉王忠嗣,他在东阳府蛰伏,不被李隆基所关注,未必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至于婚约之事,信中提都没提。
然而,这封信还未寄出,就发生了一件令方重勇始料未及的“大事”。
……
就在方重勇返回长安的第二天,两位不速之客上门,让他猝不及防!
方重勇看着面前身材修长,身着男子白色衣袍,眉宇间带着英气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如丝秀发简单的扎了起来。未施粉黛清爽干练。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让向来能说会道的方重勇,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
那女孩身边是一位和王忠嗣长得神似的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和那女孩穿着一个款式的衣袍,只是大了一号。
“在下王彦舒,王忠嗣长子,见过妹夫。这位便是妹夫未过门的妻子王韫秀。”
王彦舒嬉皮笑脸的给王韫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口说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韫秀开口质问道。
方重勇一愣,随口应和道:“啊?”
“啊什么啊!婚姻大事,若是父母之意,要退婚也是你父亲来退婚。若是婚姻由你我二人商议决定,那你也要问过我同不同意才行啊!你连我的面都不见就退婚,简直岂有此理!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王韫秀越说越气,恨不得直接给方重勇一拳头。
“那你…觉得如何?”
方重勇觉得眼前的妹子有点凶,一点都不萌,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看到好好的事情要说崩,王彦舒摆了摆手示意王韫秀闭嘴,然后微笑说道:“父亲常言:信义乃为人之本。
妹夫从夔州赶回长安,又一路辗转到华州郑县,可谓是千里行路,立人立身。忠王那边如何,母亲那边如何,不代表我们的看法。
在下和十二娘子(王韫秀)都认为,妹夫是自己人,可以托付大事,比忠王那边可靠。”
还有这种事?
方重勇一脸惊骇的看着王彦舒,又看了看王韫秀。
“看什么看,过几年你就得娶我过门,到时候不想看也得看了。”
王韫秀没好气的怼了一句,坐下后满肚子火气不知道找谁去发。
发现方重勇愣神不说话,王彦舒只好温言说道:“我们一直觉得,忠王(李亨)虽然与我父亲相交莫逆,但始终是外人,想法不可捉摸。
所以这次我们背着母亲来长安,一来是大母(王忠嗣母亲匡氏)乃小门小户出身,没有门第之见很喜欢郎君,认为郎君重情重义,可以将十二娘子托付给郎君;
二来也是想知道妹夫究竟打算怎么做,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实话,自从家父被贬东阳府以后,家里完全乱套了。母亲有点像是在病急乱投医。妹夫聪慧过人,还请妹夫解惑。”
说完,他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这两人的突然造访,把方重勇搞得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这么说,现在这门亲事,是你自己的意思咯?”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疑惑问道。
这女孩的脸型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有美人胚子的模样。身材看起来很健美,特别是那双腿的比例真的不错,而且站起来居然比自己还高一点点。
“不然呢?我不想来,谁还能勉强我来不成?
我就觉得你从夔州赶到郑县,乃是大丈夫所为。我未来的夫君,就应该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既然父辈已经安排好了婚约,就应该重信重诺,岂可朝令夕改?
你不会说你后悔了吧?”
王韫秀快人快语,不似那些羞羞答答的小娘子一般矫情,把话说得很明白。
“我只是怕我们意气相投,最后结为异姓兄弟就惨了。”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苦笑道。
“那阿郎还不赶紧的上酒?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王韫秀忍不住大笑道,英姿飒爽看得方重勇一阵恍惚。前世矫情女见多了,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王彦舒在一旁忍不住吐槽道:“我这妹妹就是看上了妹夫伱千里寻妻,又是义薄云天。得知你要退婚,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能不能闭上你那狗嘴?”
王韫秀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对王彦舒翻了个白眼呵斥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端来一坛红莲春,似有深意的看着王韫秀不说话,随即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王彦舒与王韫秀都看着白瓷酒杯中的红莲春发呆,哪怕不是酒鬼,也感觉得出眼前这酒价格不菲。
三人喝酒喝到面色微红,不约而同的将酒杯放下,准备开始谈正经事。确认了婚约无碍,才能开始谈正事,王彦舒兄妹并不像表现得那般莽撞,他们也是有原则与底线的。
“现在叫你阿郎也是无妨了。现在当务之急乃是让家父起复,只是我们苦无门路。阿郎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听听。母亲那边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说服。”
王韫秀难得收起脾气正色说道。
“本来是件很好办的事情,但现在却难办了。忠王那边的运作估计已经开始,现在就算想停也无法停下来了。
他们,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
方重勇叹息说道,当他听王韫秀的母亲说找了李亨帮忙,就知道事情要大坏!
“如果我们现在跟忠王的人联络上,让他们不要运作此事,可还有转机么?”
王彦舒想了想,有些不太自信的向方重勇询问道。
“求人办事最是忌讳朝令夕改。忠王难道不要面子么?就这么被你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重勇看着王彦舒反问道,如果这一茬都想不透,那他真怀疑王彦舒的智商,不足以共谋大事了!
“这还有什么难懂的,贵人不能贱用而已,阿郎继续说吧。”
王韫秀反应比她兄长快了一拍,看得出来,她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脑子却是很灵便的,而且快人快语,从不拖泥带水。
“此事麻烦就麻烦在,圣人或许认为忠王如此热衷于让岳父起复,是因为岳父乃是忠王党羽。
只要能解除这一层的顾虑,岳父返回长安,乃至委以重任,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方重勇大概说了一下,其中的凶险还是不要跟他们细说比较好,万一把这两个半大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听起来似乎不难……”
王彦舒沉吟说道。
“我觉得可以。”
王韫秀很是确定的说道。
“你怎么敢如此肯定啊……”
方重勇忍不住对着王韫秀叹息道。
他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这小萝莉居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难道就因为比自己长得高一点点,就可以无视如今长安混乱的朝局么?
“那送你一双鞋,到时候你多跑跑路,勤快点,一切就拜托阿郎了。”
王韫秀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自己做的新鞋子,塞到方重勇怀里,也没问合脚不合脚。她拉起王彦舒就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方重勇把二人送出门外后,王韫秀对着他做了个鬼脸道:“别想退婚了,退不掉的。”
这时候她才显出女孩该有的天真烂漫,看得方重勇心神荡漾。
“我没想退婚啊……”
方重勇的气势完全被对方压住,有气无力的反驳了一句。
等走出长安城外,王彦舒这才迷惑不解的询问心情颇为畅快的王韫秀道:“你真就看准了么?其实还有好几年了。离过门还有三四年,行房更是要往后……”
“发达时攀附的人常见,落魄时帮忙的人可不常见。如今王氏落难,他作为与王氏有婚约的人,躲避都来不及,何苦自寻烦恼来郑县给我们帮忙?就更别说从夔州出发,千里而来了。
这样的人还不值得托付么?父亲眼光不差的,倒是母亲,一直把希望寄托于忠王,实乃不智也。”
王韫秀一脸肃然的回答道。
王彦舒微微点头,他是看到王忠嗣在书信中大夸方重勇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但是王韫秀并未见到过这封信。
“宣平坊的王生给你算过命,说你未来的夫婿有宰相之才。我看妹夫智慧过人,未来出将入相估计不是难事,那王生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彦舒哈哈大笑揶揄道,王韫秀满脸通红的跺跺脚,扭头就走,不再理睬王彦舒了。
他们二人没有料到的是,母亲李氏如丧考妣的时刻,比预想中来得更早,来得更急。
长安政局的剧烈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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