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以为他会被方重勇虐待,但实际上并没有。
对方安排的住所,是灵州城内一间守备森严的院落。住的也是普通厢房,还有医官来定时换伤药。
这显然是宾客的待遇,而不是俘虏或者罪人。
唯独一点不好,便是嘴巴被堵住不许拿下来,连吃饭上茅厕都有人盯梢。
三日之后,高尚终于看到了方重勇来这里审问自己,本就悬着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应对如何了。
“殿下当了郡王,脾气也大了,见到某这位熟人,想也没想,便斩断一臂。
将某的嘴堵住,是怕别人知道你我是旧相识么?”
高尚压住内心的恐惧,故作气愤的质问道。
“成王败寇,你的差事办砸了,死不足惜。
现在只是断条手臂而已,简直人间大幸。
你不谢我手下留情,反倒是责怪我断你一臂。
人世间恩将仇报,畏威而不怀德者,莫过于此。”
方重勇一番话,就把高尚给怼死了。
如果方重勇放他回长安,那还真是“大恩大德”,收一条胳膊作为代价,已经相当“便宜”了。
“殿下说得对,是我误会殿下了。”
高尚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深吸一口气说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他已经没什么更多的要说了。
“把你接触过的朔方军将领,全都写下来给本节帅,然后你便可以回去找永王了。”
方重勇将双手放在背后,一脸淡然说道。
“殿下竟然肯放我走?”
这下高尚彻底不淡定了!
他这次来朔方,其实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不怕死。
可是如果能活,谁愿意白白去死呢?
“若不是为了放你,某何故断你一臂?”
方重勇大言不惭呵斥高尚道,理直气壮没有任何破绽。
事实上,当时在节度使衙门,他就是一时间没认出高尚来,条件反射一般砍断了高尚的胳膊。
被阉割后的高尚,整个人的气质,都跟从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不自报家门,还戴着帽子,甚至被人推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污渍。
一时间谁认得出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哪怕当时没砍胳膊,方重勇到后面,也必然会从高尚身上弄下来某个“零件”。
如此一来,无论是永王李璘,又或者是基哥,都不会认为自己跟这件事有勾结了,更不会认为他跟高尚有“秘密协议”。
当然了,这也是方重勇秉持“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理念,办事讲求一个“公平买卖”。
哪怕我因为自身的利益放过伱,但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否则,将来岂不是人人都不会畏惧于我?认为我好欺负?
对某些原则,方重勇内心是非常介意的。
“殿下的苦肉计,代价着实有点大了。”
高尚苦笑道。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谁让浑瑊这厮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呢?
那么多朔方军将领,就浑瑊一个愣子,偏偏这個愣子还被他遇到了。
不知道应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反过来说,方重勇这种人,就很“明白事理”,知道在老得快掉牙的天子面前表忠心没什么卵用!
“名单某现在便写,哪些人态度热情,也会给殿下圈出来。”
高尚没有犹豫满口答应。
他还不想死,特别是死得这样没有价值。
“如此便好。”
方重勇坐到桌案前,亲自给高尚磨墨。
后者记忆力极好,居然一连写下了二十几个名字,不少名字上面都画了圈。
朔方节度使旗下各军的将领都有,人数之多堪称是触目惊心。
等墨迹干了以后,高尚将这张名单折叠好,递给方重勇,内心已然紧张到了极致。
如今世道,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他本人就是!
方重勇若是出尔反尔,直接宰了他亦是一刀的事情,连借口都可以不找。
高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忌讳,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人的心思。
果不其然,方重勇似笑非笑看着高尚询问道:
“知道回去以后怎么说么?”
“殿下,某已经想好了。
请殿下将那封信交还在下,我会去一趟长安,将信交给高力士。
并言明殿下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误伤了我断了我一臂。”
高尚勉强笑道,说话之间,又感觉断臂处隐隐作痛。
他的真实身份,其实算是基哥的密探,为的就是控制和监视永王李璘。但高尚又有自己的私心,实际上暗地里左右横跳,两头欺骗,两头拿好处。
比如说这次,他就可以回去跟高力士说“拿着李璘的招揽信钓鱼执法失败,被朔方节度使抓到后斩去一臂,险些丧命”。
如此一来,他用一条胳膊证明了对基哥的忠诚。而方重勇对基哥更是忠不可言,连李璘收买拉拢的信都不带拆开看的!
方重勇因为“不知内情”,当然要对这种皇子的亲信密谍不客气!
如果沆瀣一气,那反倒是有异心了。
至于永王李璘的阴谋,压根就只是个笑话而已,基哥也不会当回事。
心急火燎的处理掉这个傻大儿,难道再重用一个更聪明的皇子,将来给自己添堵么?
基哥的行事风格,其实早就被很多人摸透了。
在这几天时间里面,高尚已经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就等着今天。
换言之,基哥的这一轮“试探”,试出了朔方军中很多人的政治底色。
高尚这种“事成为李璘办事,事败则为基哥办事”的套路,这年头其实也挺常见的。
夹缝里求存的人都这样,爬得快,机会多,一百个里面几乎就要死一百个,只看什么时候死而已。
果然,方重勇微微点头道:“你聪慧异常,心智过人,实在是可惜了。若是圣人没有阉割你,本节帅一定调你到身边为长史,出谋划策。
你回去就按刚才的去说吧,当然了,你也可以在圣人面前说本节帅坏话,这个无所谓的,来日方长嘛。”
方重勇言谈之间,不动声色的给基哥上了眼药。
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威胁,高尚连忙辩解道:“某还未谢过节帅救命之恩,岂能在背后说节帅的坏话。”
他其实还真想跟基哥告状,说方重勇“心思深沉,有不轨之心”。
可是思来想去,却发现二人现在坐一条船上。
高尚说方重勇有问题,那等于是在说自己这次能回来,也是方重勇故意为之。如果方重勇是反贼,那不是反贼的你,怎么可能被放回长安来?
高尚向基哥告密,等同于自杀!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只怕方重勇凭借圣眷不见得会有什么损失。但高尚自己将来能不能顶得住方重勇的报复,可就难说了。
来日方长,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若是想报仇,将来有的是机会!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高尚这样勉励着自己。
沧海桑田,峰回路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是方重勇继续风光无限,还是自己翻身做主,都要两说呢!
今日断臂之仇,十年后再报都不晚!
高尚在心中暗暗发誓,今日方重勇给他的耻辱,自己将来必定百倍奉还。
“没有便好,你明日便返回关中,向圣人检举朔方军中有心怀不轨之人。”
方重勇一脸淡漠,语气森然说道。气势逼人,容不得半点拒绝!
高尚感觉得出来,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连忙点头哈腰道应承道:“请节帅放心。这些事,某一定办妥。”
“嗯,如果没别的事,本节帅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明日某派人送你去驿站,你自己回长安吧。
我就不送你了。”
方重勇很是随意的说道,并没有将高尚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或者说,压根就不在乎高尚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种漠然,深深刺伤了高尚的自尊心。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很有本事的,他也曾经认为方重勇就只是有个好爹。
没个好爹,他什么都不是!
高尚认为,如果他爹是方有德,现在也未必不能当节度使!
大唐,就是属于权贵们的世界,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
而自己这个河北寒门出身的人,什么也没有。往上爬的过程中,遍地荆棘!
基哥要阉割他,说阉就阉了!方重勇要砍他胳膊,说砍就砍了!
他无法反抗,甚至连报复都做不到。
这些权贵们,除了手握大权外,他们还有什么?
高尚越想越气,仅剩下的那只手,将手指捏得发白。
可是,他现在却只能是……无能狂怒。
高尚接过方重勇递过来的那封分量极重的“招揽信”,那本来是他用来收买经略军军使浑瑊的。
一旦掌控了经略军,基本上就掌控了灵州的防务。将来永王只要抵达灵州,振臂一呼,那就……
可恶,就差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总是只差一点点!
高尚心中暗暗惋惜,真就差了这一步。他原本以为铁勒九姓的人应该十分容易收买,没想到恰恰相反。
这些人很愣,很头铁,油盐不进!
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还好,自己的脑袋还在,未来还有机会!
心中百转千回的时候,方重勇已经推门而出,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砰!
方重勇已经离开院落之后,高尚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这才恨恨的一拳砸在桌案上!
“上天对某何其凉薄!”
高尚感慨哀嚎道,低头垂泪。
他不服。
现实一直在捶打他,反复捶打没有尽头。
凭什么呀!
……
高尚离开灵州了,由方重勇派遣亲信护卫沿途护送。名为押送回长安受审,实际上高尚与方重勇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幕,边镇那些丘八们谁也不知道。
但普遍感觉方重勇对天子还挺忠心的!
高尚离开灵州还没几天,河套经略大使,兼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方重勇,召集朔方军中边将,到灵州城内开会,商议防备回纥人寇边事宜。
众将不疑有他,这是必然会有的操作,他们皆是马不停蹄的赶到灵州。稍作歇息后,便立刻前往节度使衙门,参加会议。
这天下午,灵州飘起鹅毛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方重勇坐在衙门大堂主座上,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一众朔方军将领,又看了看外面大雪纷飞,不由得想起江打油的那句“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差点没笑出声来。
看到自家主帅在发呆,方重勇身边的录事参军封常清小声提醒道:“节帅,人到齐了。”
“嗯,那便开始吧。”
方重勇轻轻摆了摆手,大门口的车光倩已经领着一百手持角弓弩的银枪孝节军士卒将衙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就连方重勇身后的内堂,都冲出来很多手持刀盾的猛士,由何昌期率领。站在方重勇身边。
这架势一看就不对头!
衙门大堂内那些身着军服,完全没有披甲,甚至连随身横刀都被收缴的朔方军将领,顿时面色微变。
不少将领与相邻之人互相交换眼色,都是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方重勇要玩什么。
“诸位,等会没有念到名字的,便可以自行离开衙门,但不要离开灵州城。
防备回纥人的方略,将于明日一大早讨论,到时候务必到此,否则军法伺候。
念到名字的人,就不要离开衙门了,本节帅等会有话与你们细说。
都听明白了么?”
方重勇站起身,环顾众人问道。
“我等皆听从节帅号令!”
众将齐声答道。
事到如今,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韩游环!听到名字喊到!”
封常清大声念道。
“到!”
“郝廷玉!”
“到!”
“季广琛!”
“到!”
“魏楚玉!”
“到!”
“硃元琮!”
“到!”
一个接一个方重勇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被念了出来。每次有人答应,方重勇都会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
简单说来,边镇将领的相貌,都有些类似模板一样的特征,这是他们在面临相似地理环境与日常事务下形成的。
魁梧的身材,长手臂,黑黄中带着红润的面颊,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相貌。
就连方重勇自己,也是差不多的。经常在边镇,便不可能长出高尚那般小白脸的模样。
如果单看相貌,方重勇完全看不出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谁忠心,谁有小心思,压根也不会写在脑门上。
一时间,他有点同情基哥了。
有着前世记忆的方重勇,起码还知道某些人的秉性如何。但是基哥高高在上,又不可能先知先觉。
他怎么判断哪个人是坏人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又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情。
“陈回光!“
“到!“
终于念到最后一人了,封常清将手中的名单交给方重勇,随后退回原位。
“没有念到名字的,现在便可以离开节度使衙门!”
方重勇站起身,大手一挥!
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将领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的退出衙门大堂。原本拥挤的大堂内,便只剩下二十多人了。
“诸位,你们可知道,本节帅为什么要将你们留下来么?”
方重勇环顾众人,沉声问道。
在场之人,皆是目光闪烁。
他们隐约猜到,自己为什么会被朔方节度使扣留在此了。
只不过,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哪怕是硬着头皮也得死扛着啊!
现场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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