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嘿哟!”
“一二三,嘿哟!”
汾河岸边,雀鼠谷中段,十多个唐军士卒,正在组织纤夫们拉纤。从关中来的漕船,逆流而上,又当地纤夫拉过雀鼠谷这一段水浅水急的流域。
这里是灵石县地域,大隋开皇十年,隋文帝杨坚北巡挖河道,也就是疏通长安到晋阳之间的运河。
得一巨石,似铁非铁,似石非石,色苍声铮,以为灵瑞,遂命名为“灵石”,割平周县西南地置为灵石县。
虽然如今只是春天,还谈不上气候炎热,但灵石县这边负责拉纤的纤夫们,却已然汗流浃背。
他们光着膀子,穿着单薄的短衫,死死的拽着纤绳,不敢有一丝松懈。一旦停下来,逆流而上的漕船,便无法继续前进,甚至还会顺着汾水倒退。
这些漕船,都是从蒲州出发,在风陵渡装船,然后由各地纤夫拉着一路逆流而上,宛若传递接力棒一般。
这样做确实保证了太原的粮秣不断,也节省了牲畜的运力。不过对于沿途各州县来说,这也是一项极大的负担。
正当纤夫们拼尽全力拉纤的时候,北面忽然传来马蹄声!
大队的骑兵蜂拥而至,见人就杀!
纤夫们一哄而散,遁入两岸的山林。漕船失去动力后,缓缓朝着南面而去,船上的船夫躲在船舱里不敢出来,有人冒头,便会被岸边的骑兵射杀。
不过躲船舱里也没什么用,这一段汾水非常狭窄。那些骑兵们将一个个装了猛火油的陶罐扔到漕船上,然后一把火将其点燃!
一艘一艘接着一艘,整个船队的所有船只,都开始熊熊燃烧。
“孙将军,这回妥了!”
一個骑兵对着领队的骑兵将领大喊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横扫西域的名将嘛,不过如此而已!都是靠着有个好爹!”
这名叫孙孝哲的突厥出身叛军将领,面带嘲讽说道。
此时此刻突袭已然得手,他身后的叛军骑兵皆是一阵阵的叫嚣。
“撤!官军在南面的晋州设置重兵,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孙孝哲笑骂了一阵,领着手下一路向北,撤出了雀鼠谷。
只留下汾水中搁浅的漕船,半截在水里头,半截还在河面上燃烧。
一副凄惨景象。
……
太原城南二十里,有洞涡驿。原本只是太原通往长安之间最重要的一个驿站。
后来驿站与兵站一体化,成为天兵军的一个军营。后又因为河东战线不断北移,天兵军不断前沿部署,洞涡驿便成了一座以军营木堡为核心的集市,同时依旧保留着驿站的功能。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自从河北皇甫惟明反叛后,洞涡驿便直接关门,后又被叛军蔡希德部占领,作为攻占太原的桥头堡!
然而今日方重勇亲自带着三千银枪孝节军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叛军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下了。
“节帅,太原城内是不是有人给蔡贼通风报信呐。昨日斥候还说贼军在这里磨刀霍霍,今日就走得没影了?”
何昌期面色凝重对身边的方重勇询问道。
二人在洞涡驿所在木堡内巡视,发现辎重都在,只是叛军不见人影。
很显然,这就是对方摆出一副“地盘你想要就自己拿”的姿态。
洞涡驿本身就不是叛军的根基,距离太原又只有二十里。蔡希德认为这里根本没有坚守的必要,便连夜撤出。
当然了,现在走了,不代表不会回来。
如果方重勇派兵屯扎,人少了不见得扛得住蔡希德雷霆一击;人多了,又必须要从太原城不断运粮,这样便凭空多出来一条粮道需要维护。
这就类似于叛军把原本囤积在洞涡驿的粮草吃完后,就必须仰仗东边的榆次县输送粮秣一样。而继续战略相持,榆次的粮秣吃完了,就必须得从河北运。
所以这次战役的情况才会异常复杂诡谲,不是提着刀砍人就完事的。
方重勇面色也不好看,知道这回是遇到狠角色了。
“回太原再说。”
方重勇摆了摆手,懒得跟何昌期多解释这里头的套路。
然而,当他带着银枪孝节军返回太原后,颜真卿便直接找上门来,告知他一个坏消息:
从蒲州而来的粮秣,在雀鼠谷的汾水岸边,被人一把火烧了,连船带粮一起烧的。负责拉纤的纤夫死的死跑的跑,反正这批粮草,太原是收不到了。
“蔡希德很会用兵,不可小觑。”
方重勇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怒火说道。
河东节度使衙门书房里,方重勇的亲信,如何昌期、王难得等人,面色都不好看。
总体而言,现在便是蔡希德预判了方重勇的预判。银枪孝节军出兵无果扑了个空,从蒲州来的粮秣又对方一把火烧了!
可恨至极!
这种打法,让方重勇感觉很难受,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外人无法理解。
太原以北不远,是阳曲县;阳曲县以北九十里不到,便是赤塘关。就是这座关隘,挡住了史思明的另外一路兵马,使得太原城没有被叛军合围。
不过,当方重勇找太原本地人描述赤塘关的地理时,心中忍不住一阵后怕。
赤塘关东去不到三十里为石岭关,中有官帽山连接,使两关呈“犄角之势”。
因此军事地位至关重要,无论南攻北,北攻南,胜可速进,败可互应,堪称攻守兼得之重关要隘。
但是,这里其实有一个前提,就是两关有足够兵力可以互相支援,时间上也来得及互相支援。
不代表其中一座关隘没有被攻破的可能。这跟潼关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
换言之,辛云京所说的“血战赤塘关”,其实就已经表明这座关隘并非那么靠谱了。
真要是一夫当关的天险,又何须“血战”?
这就好比一把剑悬在头上,让方重勇放不开手脚集中兵力去扫荡河东。因为他一旦将兵马调离太原城,到时候史思明急攻赤塘关,未必不能攻破。
阳曲本地乃是平原无险可守,要不了一两天,只要攻破赤塘关,叛军就兵临太原城下了。
这其中的凶险,就好比不上称三四两,上了称千斤不止。只要叛军还没攻破赤塘关,太原这边普通人压根看不出任何凶险的地方。
但方重勇却是明白,北宋初年,宋军分进合击,合围太原,周边可是没有任何一处是“不败金身”,统统都被宋军攻克了。
“颜相公,麻烦你安排下去,今日开始,粮食配给,将太原城内所有大户家中的粮秣全部收缴,统一管理。
另外派人去太原以北晋阳湖周边收集木柴,以备不时之需!”
思索片刻,方重勇对颜真卿吩咐道。
“好,某这便去办!”
颜真卿微微点头。
这件事自然是不好办的,但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太原城内随时都可能断粮。叛军既然可以烧一次漕船,就能烧无数次。
叛军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很简单,攻敌之必救罢了!
方重勇若是放纵不管,叛军便会变本加厉的截断粮道。
方重勇若是分兵,从太原调动兵马维护粮道,那就正中叛军下怀。
你人派少了不行吧?人少了打不过蔡希德手下精锐。
派遣的人多了,太原城还守不守?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谁千日防贼的。
正当方重勇准备下第二道军令的时候,段秀实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方重勇随即面色大变!
“节帅,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颜真卿一脸疑惑问道。
“贼军押着榆次县数万百姓,朝着东面而去,似乎是想把他们带去河北!”
方重勇恨恨说道。
书房内众人皆勃然变色。
只要经常打仗的将领,就会明白这一招极为歹毒。
官军这边若是追击,则贼军让百姓断后,他们又不在乎河东百姓的死活!混乱之中,这些百姓会冲乱官军的阵型。
叛军再趁乱一波流上去倒卷珠帘!
谁能挡得住?
官军这边若是不救,如何跟河东百姓交代?本地人知道官军不能保护他们,将来会不会第一时间主动跟叛军合作?
这是两难的选择。
“节帅,万万不可出兵啊!若是出战,则必败无疑!”
果不其然,何昌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出兵。
其他人,包括颜真卿在内,都是沉默不语,谁都没提出兵这一茬。
现在就是蔡希德在打明牌,就是想套路方重勇,对面压根就不装了。
“仗打输了,可以重整旗鼓。民心若是丢了,那就很难再捡回来了。
若是丧尽民心,太原城如何能守得住?
段将军,你传令下去,有谁愿意去救榆次百姓的,跟本节帅走。其他人,不勉强。
太原城内客军不少,很多人跟本地毫无瓜葛。让他们冒着风险救援榆次县百姓,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但很多人,特别是天兵军的人,其家眷就在太原与太原周边州县。若是他们也不肯站出来救援,那就不能怪本节帅无情无义了。”
方重勇环顾众人说道。
“节帅万万不可!若出战,则此战必败无疑啊!”
书房内包括颜真卿在内,所有人都给方重勇跪了!
“节帅,就算救援成功,榆次县也待不住了,那些百姓还是要被安置在太原城。
本身我们粮道就被断了,还要多一大堆嘴巴吃饭,那不是太原城更守不住?”
何昌期对着方重勇大喊道。
“放屁!这些人你不去救,将来多的是人开太原城门引贼军入城!
谁还相信我们会守住太原?
段秀实,你是不是傻了,怎么还不去传令!”
方重勇拔出疾风幻影刀,指着何昌期大骂道。
“得令!”
段秀实领命而去,就剩下众人在书房内尴尬对峙。
“打仗打的是一股气势,三军不可夺气。
这次若是不去,将来我们在蔡希德面前便抬不起头来。
何谈胜负?
还没打就输了,以后怎么在河东立足?”
方重勇将跪在地上的众人一个个都扶起来,叹息说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蔡希德要战,那便战好了。
这次哪怕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原百姓知道我们必定会救他们,将来众志成城之下,又岂会守不住太原,守不住河东?
本地父老那失去亲人的仇恨,不会记在我们头上,他们会找贼军算账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们是真不懂么?”
方重勇耐心劝说众人道。
“节帅……”
何昌期还要再说,方重勇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要去的跟我来,不愿意去的守太原,就这样吧。”
“得令!”
众将齐声高呼道。
方重勇握住颜真卿的双手恳切说道:“颜相公,太原的防务就拜托你了。”
“节帅放心,某必定死守太原城,日夜枕戈待旦。”
颜真卿也学着丘八们的习惯,对着方重勇抱拳行礼道。
一行人走出府衙,发现门外聚集了好多唐军,一看到方重勇走出来,都跪在地上高呼道:“请节帅带我等出城救人!”
太原和周边州县,是河东军家属的聚集地,面前这些唐军,军服都略有差别,显然是来自河东军中不同的部曲。
“好!那伱们就跟着本节帅走吧!
杀!”
方重勇拔出疾风幻影刀,高高举起,大声喊道。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
朝着府衙这边聚集的士卒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
不久之后,太原城东城大门洞开,方重勇骑着马在前面,身后跟着三千骑兵,又有数目庞大的士卒紧随其后,浩浩荡荡朝着东面榆次县的方向而去。
……
“啪!”
马鞭甩到一个老头脸上,将其掀翻在地。一个叛军士卒走上前来,对其拳打脚踢。
“踏马的,想拖延时间,给老子走快点!”
踢打完后,他还骂骂咧咧,对着躺在地上不动弹的老头吐了口痰。
道路一旁,孙孝哲对着双手抱臂,凝神沉思的蔡希德拍马说道:“蔡将军,您这一招还真是高啊!方重勇要是不出兵,军心士气便不在了。他若是出兵,则正中将军下怀,我们的伏兵都准备好了,保证他有去无回。”
“方重勇是横扫西域的名将,他岂会不知道这些?”
蔡希德白了孙孝哲一眼,懒得搭理这个整日溜须拍马的鼠辈。
要不是对方是史思明的亲信,他早就一马鞭甩过去了,没脑子还在这哔哔哔的没完没了!
“跟马队的人说说,没有我的军令,不得妄动。”
蔡希德对孙孝哲呵斥道。
“好好好,末将马上就去。”
孙孝哲脸上堆着笑,转过身后,却瞬间变脸。
“艹,什么破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主将了!”
走远后,他骂骂咧咧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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