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茶香四溢

  元祐元年八月丙戌。

  休息了两个月的集英殿,再次开放。

  殿上,帷幕已经放下,两宫端坐其中。

  殿中,元老、宰执,坐于两侧,皆穿朝服,以示郑重。

  伴读们,则都穿着白色的圆领袍衫,这是如今很受欢迎的流行服装。

  赵煦则被伴读们簇拥于中心,他今天穿着一件素白的绛纱袍,戴着一顶小巧的折角幞头,腰间系着一条玉带。

  吕公著身为宰相兼侍读,自是今天经筵的主持人。

  他拿着一册书册,抑扬顿挫的念着其上的内容。

  赵煦临襟正坐,听得无比仔细、认真。

  整个集英殿,更是鸦雀无声,连帷幕内的两宫,都没有议论。

  因为,吕公著现在在读的内容,是吕公著奉旨,召集包括所有经筵官在内,以及秘书省、崇文院的官员,一起修撰的《三朝宝训》的序言部分。

  作为专门给赵煦一个人修的教科书。

  这部《三朝宝训》在修撰过程中,自是不知道闹出过多少幺蛾子。

  新党、旧党的大臣,经常会为了一个情节的走向,甚至是一个字的用与不用,而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如今的朝堂上,拗相公和司马牛都不在。

  脾气火爆的章惇和最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耍花样的蔡确,也已经出知地方。

  旧党里的刘彘、王觌,也都被流放了。

  加上还有文彦博、韩绛坐镇。

  所以,新党、旧党,吵归吵,闹归闹,但红过脸后,还是会坐下来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所以,这部《三朝宝训》,可以说既有新党喜欢的东西,也有旧党爱的东西。

  如何理解,就纯看解释的人,也看它的人了。

  而作为重中之重的序言,自是吕公著亲自操刀。

  其中内容,虽然晦涩,但有许多的政治隐喻。

  赵煦听着,一直保持着微笑,等到吕公著读完,他才起身,以弟子之礼,带着伴读们拱手:「右相说仁讲义,述祖宗三圣之德,朕谨受教!」

  吕公著连忙还礼,拜道:「愿皇帝陛下,躬行祖宗德政,如此,臣等感激涕零,当百死报之。」

  「善!」赵煦颔首:「武王有乱臣十人,成王有周公、召公辅佐。」

  「今朕上有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下得卿等辅佐,虽武王、成王,不过如此。」

  于是,便命冯景,赐给吕公著御茶,并请其落座。

  吕公著后,其他经筵官,自是按照身份官职高低逐一亮相。

  先是侍读、执政李清臣登场,讲了先帝的一件小事,然后阐发出先帝大仁大德的高尚秉性。

  赵煦听着,眼含热泪,当即表示,必须继承皇考圣德,认真学习,三省其身。

  李清臣之后,则是集英殿侍讲、御史中丞傅尧俞。

  傅尧俞讲的,自是英庙的故事。

  说了当年英庙在位,拔擢贤臣,贬斥贪官的事情。

  赵煦自也表示,自己还年少,难以辨别忠女干贤愚,还请宰执大臣,多多匡正。

  时间就这样在经筵官们的宣讲中,一点一滴过去。

  很快,随着最后一个经筵官,集英殿说书程颐登场,举了真庙时,秋决死囚后回宫,道遇御厨宰羊羔,于心不忍,下诏赦免了那只被宰杀的羊羔,并诏宫中从此不宰羔羊的故事。

  说完此事,程颐就长身而拜:「此虽小善,然推是心以及天下,则仁不可胜用也。真庙自澶渊之役却狄之后,十九年不言兵,

  而天下富,其源盖出于此!」

  「愿陛下明察之。」

  赵煦颔首,表示受教,并命人赐茶、赐座。

  程颐恭身而退,今日的经筵也就到此结束。

  在整个过程,赵煦从头到尾,都是高度认真,表情严肃,与经筵官们交流,也是一副虚心受教,认真思考的模样。

  无论是观礼的元老、宰执,还是殿上帷幕内的两宫,都非常满意。

  ……

  结束了经筵,赵煦在两宫簇拥下,回到福宁殿。

  祖孙母子三人,刚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还没来得及说话。

  冯景便来报告:「大家,石都知与通见司的郭舍人来了。」

  赵煦放下茶盏,问道:「都知与舍人来可有事?」

  「言是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蔡卞并提点淮南路治水大使宋用臣等,发回了淮南赈灾、治河诸事的奏报。」冯景低声说着。

  赵煦看了看两宫,旋即道:「去请石都知、郭舍人入内说话吧。」

  片刻后,石得一和郭忠孝,便已各带着一沓厚厚的文书,进了内寝,到了赵煦和两宫跟前,石得一纳头就拜:「臣给两宫慈圣、大家问安。」

  郭忠孝则俯首而拜:「閤门通事舍人臣忠孝,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都知与舍人且起来说话。」赵煦柔声吩咐着:「冯景,给石都知、郭舍人赐座、赐茶。」

  「臣不敢。」两人连忙再拜,他们一个是内臣,一个是恩荫的武臣,那里敢在御前坐着?

  赵煦却是摇摇头,道:「都知、舍人今日是为了国事。既是国事,自当赐座。」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说道:「皇帝说的是,两位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太皇太后也道:「既是官家的恩典,两位爱卿受着就是了。

  两人这才再拜谢恩,然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赵煦等他们坐下来,就问道:「朕记得七月壬申时,淮南路走马承受公事甘用仁,曾报寿州下雨,旱情已得缓解。」

  「甲戌日,宋用臣也言,受灾州郡,都已下雨。」

  「如今淮南各路的灾情,如何了?」

  郭忠孝当即从自己带来的文书里,找出一份,跪下来呈递在手上:「陛下,此乃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臣汴的奏疏。」

  赵煦点点头,命冯景去接过来,冯景领命而去,很快就将蔡卞的奏疏送到赵煦手中。

  赵煦看完,递给身边的两宫,笑着道:「太母、母后看看吧!淮南路的旱情总算是过去了,运河水位,也终于达到了往年的正常流量,漕船都在陆续入京。」

  两宫接过看了看,也都是满脸笑容。

  今年,大宋万事都好。

  就是淮南的旱灾,让人头疼。

  从三月开始,淮南开始连续不下雨,旱情迅速蔓延到大半个淮南路。

  最要命的是——汴京的命脉汴河与大运河淮南段,都相继报告流量不足,漕船难行的事情。

  这就要命了!

  汴京城经过百年扩张,人口早就突破了一百万。

  所以,汴京需要的粮食供应,也早就从国初的四百万石,一路攀升到了仁庙时的六百万石,以及如今的八百万石。

  可想而知,一旦漕运受到影响,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如今,旱情终于过去,漕运重新恢复正常。

  对朝廷来说这是最好的消息!「还有什么事情吗?」赵煦问道。

  石得一起身拜道:「大家,宋押班送回来了有关受灾州郡的评估

  。」

  说着,他也将一封奏疏,呈在手上。

  冯景当即受命取来。

  赵煦接过来一看,顿时就垂下头去,叹息一声,递给两宫:「太母、母后,宋用臣言,淮南路今岁受灾的州郡,恐怕只能有往年一半的产量了!」

  两宫接过去,看了看,也都沉默起来。

  她们对淮南的旱灾,记忆是很深刻的。

  因为,从去年开始,这老天爷就又开始折腾了。

  先是夏天,永兴军、陕西出现旱情,好不容易过去了,开封府又连续一个月不下雨。

  最后,还是赵煦亲自出马,到景灵宫祈雨,这才终于让老天爷下了雨。

  但,到了冬天,旱灾变成了洪水。

  大名府告急!

  只好派了宋用臣,去河北赈灾、清淤。

  好不容易,撑了过去,过了一个安稳年,转过年来,正月永兴军再次大旱。

  润二月,河南府报告旱情。

  三月,淮南路大旱,而且这一次持续时间特别长。

  从三月到四月,淮南路滴雨未下。

  直接让大运河的流量骤降,五月份好不容易下了点雨,以为旱情能够缓解。

  结果,才好了半个月,又开始不下雨。

  麦禾枯死运河流量持续下降。

  在整个五月、六月,大运河的通航量只有去年的一半。

  没办法,只能让宋用臣再次挂帅,率领一万禁军南下救灾。

  主要任务就是保住大运河的通航!

  如今,旱情总算是过去了。

  但长达数月的旱情,直接废掉了淮南路多个州郡的农业生产。

  根据宋用臣报告,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甚至出现了整个乡的庄稼绝收的惨状。

  「太母、母后,此事怎么办?」赵煦问道。

  两宫面面相觑。

  她们没有处理这样的大规模灾害的善后经验。

  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能试探着道:「要不,明日请宰执元老们入宫商议,拿个主意?」

  大宋的宰执、元老们,当然有丰富的灾害处理经验。

  这都是练出来的。

  只是,赵煦不想要他们的建议。

  因为,赵煦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些宰执、元老会用什么办法?

  首先,自然是招刺灾民中的青壮为厢军。

  然后,再安排老弱,沿着大运河去两浙路或者京西路就食。

  等明年开春后再返回原籍。

  至于这过程中,多少农户破产,多少***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就不在宰执们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他们已经见惯了。

  从景佑年间,黄河决口、改道以来。

  大宋天灾频发,水旱接替而来。

  两次回河,每次都造成了百万规模的流民群体。

  而被大水淹死、冲走的军民官吏,也是百万为单位。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宰执们,也就不在乎了。

  反正,只是数字而已。

  慈不掌兵嘛!

  甚至,对一些人来说,天灾还是一个捞政绩和敛财的机会。

  旁的不提,每次天灾过后,大量农民破产,土地价格暴跌。

  这都是赵官家们大肆兼并的好机会!

  是的——你没有看错!

  大宋最大的地主,压根就不是地主阶级。

  而是官府,准确的说,是皇帝老子!

  元丰六年,户部奏报,大宋天下州郡在册垦地总计七百二十余万顷,其中官田数量,三十二点二万顷,占总田亩数量的百分之四点三。

  然而,这个数据并没有将朝廷拨给各地州学的学田、官员的职田以及拨给沿边弓箭手的屯田、太仆寺掌握的牧地包括在内。

  若算上这些数据……

  官府手中的官田数量,肯定会突破五十万顷。

  什么叫宫有制经济?

  这就是!

  所以,旧党的批评,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皇帝你都有这么多财产了,还要拼命往自己嘴里扒拉,吃相很难看的!要点脸好不好?

  当然了,官田并非是属于皇帝个人所有。

  其性质,也并非一成不变。

  总的来说,大宋的官田政策,执行的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政策。

  朝廷经常会大量抛售官田,将筹集的钱,用于工程建设、水利建设。

  遇到灾情,自也是第一时间,大量低价入手土地。

  甚至于,直接将逃荒的灾民的土地没收!

  若赵煦没有在现代留过学,他也只会按照老办法来处理这个事情。

  然而,他在现代留过学。

  所以,他很清楚,按照老办法做的后果——整个淮南路的经济,都会重创。

  没有十来年,无法恢复过来。

  损失的赋税和失去的人口,更是不可估量。

  而且,他已经花了大价钱赈灾了。

  甚至连节操都丢到了地上,让宋用臣在淮南路大搞勾栏、赌场,搞得宋用臣的名声现在彻底坏掉了。

  士林之中,现在给这位大貂铛的新外号是——勾栏大使。而禁军们则呼其为:扒皮昭宣。

  谁叫他在淮南路,明目张胆的,大设勾栏、赌场,以至于很多禁军军官,不止把修河、凿井赚的钱全搭了进去,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帐!

  至于登莱的英雄好汉们,更是不止把钱搭了进去,连人都搭进去三五千!

  新的一批好汉,现在已经乘上了船,在南下广西的路上。

  赵煦搞这么多事情,牺牲这么多。

  怎么可能愿意走老路?

  实际上,石得一、郭忠孝,选择在赵煦下经筵后来汇报,是赵煦早就安排好的事情。、

  赵煦看向两宫,心中想着,自己这次为了赈灾,命户部和封装库各出一百万贯为本钱,又命蔡卞从江淮六路发运司,截留漕粮一百万石,为赈灾籴本。

  他的眼眶就开始发红,泪珠开始翻滚。

  两百万贯铜钱啊!

  一百万石稻米啊!

  都是朕的钱!

  朕的心好痛!

  两宫看到赵煦的神色,却是有些慌张了。

  尤其是向太后,赶忙抱住赵煦,柔声问道:「六哥,六哥,怎了?为何忽然哭了?」

  太皇太后也赶紧上前,蹲下身子,抱住赵煦,安慰着:「官家莫哭,官家莫哭。」

  赵煦抽泣着,哽咽着,伸手抱着向太后,回头看着太皇太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两百万贯铜钱在他心中蹦蹦跳跳。

  那可是两百万贯!

  他在靖安坊,费尽心思,甚至丢掉节操,也才捞了这么点钱。

  而蔡卞截留的漕粮,更是个天文数字。

  那可是一百万石稻米啊!

  即使是按照汴京城被补贴的米价计算,也是差不多两百万贯。

  两者相加,都快赶上文彦博的嫁妆了!

  这么大的付出和牺

  牲,要不捞点什么回来,岂不是亏死了?

  「太母……呜呜呜……母后……呜呜呜……」

  「我想起了祖宗们的圣德……」

  「吕相公说了,祖宗的圣德,光耀如日月,仁祖、英祖还有皇考在时,以天下苍生为念……」

  「李侍读言,皇考在日,无一日不以苍生为念,于是,厉行节俭,四季常服不过三五件,宫中所用,皆百姓日用之物……」

  「如今,淮南遭灾,百姓衣食无着……」

  「我只是想着此事,便深感惭愧!」

  「书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定是我年幼德薄,未能行仁政,辜负皇考圣德,以至上苍加罪,示警于我……」

  「呜呜呜……」

  「上苍若罪,就罪我一人吧!」

  「为何要伤淮南无辜百姓?!」

  此时此刻,赵煦的演技全面爆发。

  泪水、抽噎、哽咽,与断断续续的哭诉、羞愧,交杂在一起。

  听的两宫也都跟着哭起来。

  左右更是全部跪下来请罪。

  石得一、郭忠孝,更是马上俯首磕头,连头都磕破了。

  「臣等死罪!死罪!还请陛下将息御体……」

  向太后更是抱着赵煦,一边哭,一边安慰:「六哥莫哭,莫哭……」

  「这和六哥有什么关系?」

  「是母后的错,都是母后的错。」

  太皇太后也只能跟着将责任,往自己身上背:「官家,这都是太母的错,太母的错啊。」

  没办法!

  虽然说,大宋的士大夫们,自己早就不信董仲舒的那套腐朽落后的封建迷信了。

  但他们却一直在忽悠着皇帝,要皇帝相信。

  皇帝自己也知道,但只好配合着表演。

  因为,皇帝需要借助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来愚弄百姓,维持统治。

  天人感应这套理论,虽然很糟糕。

  但它在维持稳定统治,减少叛乱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你出生的时候,有异香吗?有红光吗?有龙吟凤鸣吗?你的身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都没有?

  那你造什么反?!

  于是,在大宋大部分的农民***,打出来的旗号,都是‘反贪官不反朝廷。

  而且,基本上朝廷一招安,就都降了。

  自从国初平定了蜀地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后,大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波及一路的农民起义。

  反倒是,军士***和弥勒教等秘密地下教会,成为了大宋王朝的隐患。

  但这些家伙,没有农民的支持和配合,是不可能成气候的。

  哪怕是当年的贝州王则之乱,也不过尔尔。

  只能说,赵官家们在维稳方面,点满了天赋树。

  如今,赵煦逆练天人感应,拿着天人感应的理论,将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这摆明了,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什么天灾、内省、愧疚。

  什么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什么‘要罪只罪我一人勿伤我百姓。

  这不就是拿着儒家的剑,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

  然而,能看破的人,不会太多。

  就算看破了,也只能捏着鼻子,配合他表演。

  他的年纪,他的身份,他一直在天下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形象,让他现在表演出来的一切,天衣无缝,没有人敢怀疑。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这一哭,两宫首先就撑不住了。

  太皇太后赶紧下令:「石得一,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请宰执元老们,到福宁殿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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