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元年八月丁酉。
深秋的高原山川上,开始刮起了寒风。
牧民们开始驱赶着牲畜,向着秋冬牧场转移。
青宜结鬼章骑着马,目视着正从山川、峡谷中迁移的庞大畜群。
数以十万计的牛羊,组成的庞大畜群,浩浩荡荡,正在向着海拔更低的山区牧场转移。
但是,在这个庞大的迁徙畜群之前,有着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扼守在龙羊峡隘口的溪哥城。
此城,是从吐蕃帝国时代的赤卡城发展而来。
自唐以来,就是战略重地。
青唐吐蕃立国之后,被分封给唃厮啰之弟扎实庸龙。
在青唐诸部之中,拥有着强大的号召力。
朗格占这个人,权力欲望极大,很快就惹毛了青宜结鬼章。
因为,季节已经变了。
一个是唃厮啰的侄孙,一个是温逋奇的儿子。
但是呢,扎实庸龙死后,继任的长子必鲁匝是个信佛信到脑子坏掉的人。
又因为他在的时候,沉迷修行,不管他事。
然而,青宜结鬼章做梦也想不到。
青宜结鬼章,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尤其是溪巴温——其父必鲁匝,因崇佛崇到出家的一生,在广大底层牧民、农奴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青宜结鬼章也不惯着他,两人因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于是,就轮到青宜结鬼章,吞下恶果了。
其在位时,对溪哥城内外大小事一概不管,只诚心供佛,最后干脆出家去修行了。
而这样的牧场,在青唐六部控制的地区并不多。
熟悉情况的向导们,知晓这高原上每一个牧场的位置,也知道每座山峰的走向。
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放牧。
在这两个混账的配合下,南蛮在这高原上,如鱼得水。
在理论上来说,溪巴温才是青宜结鬼章的主子。
这可不是几百头、几千头牲畜。
溪哥城的溪巴温,邈川城的温巴溪,倒向了南蛮。
数以十万计的牲畜,需要的是一片广袤的牧场。
他下面的贵族,也不会答应了。
溪哥城统治的各部首领,都很拥戴。
不到一年时间,就起码有十多万人,或被动或主动的到了南蛮境内。
如今,则在扎实庸龙的孙子溪巴温手中。
前年,青唐城的赞普暴卒。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
最麻烦的,还是因为溪巴温、温溪心的身份地位。
和其父亲一样,溪巴温也是个信佛的,也打算学必鲁匝当甩手掌柜,于是把大小事务都托付给其舅舅朗格占。
从去年十一月到如今,南蛮的军队,不断的配合着溪巴温,打着讨伐叛徒的名义,攻击他的地盘和部族,打着佛祖的旗号,用着‘拯危救难’的名义,掳掠人口、牲畜。
对青宜结鬼章来说,更是只有一个选择——通过龙羊峡,到黄河下游的溪哥城与肤公城之间的广袤草场。
然后……
于是,青宜结鬼章控制的地盘上,大量牧民、农奴逃亡。
阿里骨自立为赞普,青宜结鬼章立刻就站队过去。
他们来高原,就和回家一样。
高原很快就要下雪,牲畜必须在下雪前,迁徙到传统的越冬牧场。
数年前,必鲁匝去世,溪巴温继任。
青宜结鬼章的噩梦,开始接踵而来。
同时,他们利用去年和今年大旱的机会,大肆引诱、威逼着,那些小部族的人,前往南蛮控制下的熙州、兰州。
再忍下去,别说他不答应。
靠着赞普的支持,青宜结鬼章索性发兵溪哥城,干掉朗格占,顺便将溪巴温逐走——你不是喜欢念经吗?现在自由了。
被赶出溪哥城,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溪巴温,居然在山里面躲几个月后,居然又杀了回来!
南蛮的河州知州种谊那个不要脸的混账,带着他手底下的精兵,穿着吐蕃人的衣服,打着溪巴温的旗号,在木波、陇逋、洗纳、心牟等部的协助下,在龙羊峡设伏,歼灭了他麾下的一支精锐,进而趁机夺回溪哥城。
这是传统的越冬牧场之一。
另外一个,现在已经在南蛮手中了。
那就是在渭河流域的熙州、岷州!
“结瓦龊,梁乙甫的兵马,真的都已经在天都山集结了?”青宜结鬼章问着刚刚从党项人那边回来的继承人。
结瓦龊在今年春天,被青宜结鬼章送到了西夏,充为取信党项的质子。
直到前几天,他才奉了梁乙甫的命令回来,并向他传达梁乙甫结盟,同攻南蛮的明确意思。
有了梁乙甫的承诺,青宜结鬼章,甚至都没有去青唐城请示阿里骨,直接就带着他的本部南下了。
没办法!
高原上的气温下降的很快。
再不下山,万一下起暴雪,就会有很多人畜冻死。
结瓦龊低头答道:“阿父,我就是从天都山回来的。”
“我走的时候,党项的兵马,就已经在向天都山集结了。”
“梁相国还带我看了,他们在天都山下建立的粮仓,里面全是粮草。”
“另外,我还亲眼看到了,大队铁鹞子在天都山下扎营。”
青宜结鬼章点点头,但心中,还是不安。
所以,他需要再三确认。
于是,对身后的一个贵族吩咐:“卓罗,你带上一百轻骑,先到溪哥城外看一看。”
“记住,不要惊动人。”
“诺!”一个粗壮的吐蕃贵族领命而去。
很快,就带着一百多的轻骑,从山岗上疾驰而下,沿着壮阔的河谷与荒凉的原野,向前而去。
……
青宜结鬼章的动作,自然瞒不住青唐城。
此时此刻,青唐城的主人,吐蕃赞普,大宋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领阿里骨,正躺在他的养母乔氏的大腿上。
“鬼章带兵南下了。”阿里骨轻声说着。
乔氏抚摸着这个养子的发丝,低声道:“这样,会不会有祸事?”
“若是因此,激怒中原汉家阿舅,将来党项来攻我青唐,届时汉家阿舅却坐视不理,如何是好?”乔氏忧心忡忡的说道。
不要看在过去数十年,青唐吐蕃在和党项人的战争中胜多败少。
但是,青唐各部都清楚,这并非他们真的能打赢党项。
而是南方的汉家阿舅,在给他们输血,同时也帮他们牵制了党项的很多兵马。
阿里骨笑了起来:“不会的。”
“只要鬼章能赢,汉家阿舅就不会将这个事情当回事。”
青唐吐蕃,是中原的汉家阿舅,唯一可以从侧面侧击党项的盟友。
只要党项不灭,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就能高枕无忧。
所以,哪怕他做的再出格。
在大局面前,中原的汉家阿舅也只能捏着鼻子原谅。
“若是鬼章败了……”阿里骨悠悠说道:“那就是鬼章背着我做的。”
“到时候上表谢罪就是了。”
对阿里骨来说,这事情,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青唐城,远离着南朝的兵锋,也远离着党项人的威胁。
要不是他的上位史太黑暗,且没有唃厮啰的血脉。
他完全可以在这青唐城高枕无忧,坐看中原和党项争斗。
然后就可以坐地起价,学他的养父董毡,两边拿好处。
那边给的价钱高,就帮那边。
乔氏却还是忧心忡忡,但看着阿里骨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低下头去,决定相信这个男人,她的养子和如今的丈夫。
……
兴庆府。
从南蛮提前回国的副使田怀荣,在两个卫兵的带领下,进入了太后的寝宫。
“臣恭祝太后、兀卒万福无恙。”
“田卿回来了。”珠帘后的年轻太后,柔声说道:“坐吧。”
田怀荣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南蛮怎么说?”太后在珠帘后问道。
“南蛮,只应允了可在边境新增三个榷市的请求。”田怀荣低下头去,小声的回答。
年轻的梁太后的脸色,顿时变了。
三个榷场,够做什么?
去年和今年的大旱,已经让大白高国的农业生产,受到重创!
加上仁多家的叛乱,导致了大量牧奴、农奴逃散、死亡。
就连兴庆府,如今也出现饥荒。
而南蛮,却只答应新增三个榷市?!
这是逼着大白高国开战啊!
梁太后吁出一口气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愤怒,问道:“那南蛮可答允了,遣还我国逃人的要求?”
田怀荣摇头:“臣在汴京,遇到的每一个南朝官员,都说:百姓因慕王化归义中国,何错之有?况圣朝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有驱赶归义之人的事情?”
“他们还说:西夏王当修德布仁,以宽厚爱民为本。”
“若百姓安居乐业,国中太平,又岂有人民逃亡?”
梁太后听着,紧紧握住了拳头。
其实,她是现在西夏国内的对宋主和派。
她的长兄梁乙甫则是主战派。
倒不是她有多么爱好和平——实际上,这位年轻的太后,就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
她还懂兵法,知战事呢。
她之所以主和,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太小了。
她不想给梁乙甫太多立功、树威的机会。
是的,梁乙甫是她的亲哥哥。
兄妹关系还很不错。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看过史书。
哥哥终究只是哥哥,不可能和她一条心。
一旦梁乙甫立下军功,赢得威望。
而兀卒年纪又这么小。
这兴庆府中,哪里还有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地?
即使梁乙甫篡国后,不会杀她。
可一个前朝的太后,哪里还有什么权力?
可现在,南朝的答复,却让她再难按捺了。
欺人太甚了啊!
南朝是真不怕,大白高国的铁骑,踏入其边城自取财帛?!
梁太后越想越气,甚至生出,干脆大发诸部之兵,去和南朝拼一把的念头。
田怀荣却是继续说道:“启禀娘娘,吕则官命臣现行快马回国,乃是有一个要事,必须上禀娘娘。”
“说!”
“臣等在南蛮京城,见到了辽使耶律琚……”
“臣等发现,辽国使团,自耶律琚以下,皆与南朝君臣,往来甚密。”
“辽人甚至可以公开自由出入都亭驿,而南蛮上下熟视无睹。”
“辽使耶律琚等,更曾公开言:大宋天子与我朝皇太孙数互赠文章……还说,大辽皇太孙,以兄事大宋皇帝。”
梁太后听着,怒火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理智重新上线。
宋、辽联盟。
是党项人的梦魇!
连景宗的时代,就对此极为恐惧,拼命避免。
对党项来说,得罪南蛮,就必须结好北虏。
而获罪北虏,则必须不惜代价与南蛮媾和。
否则,南蛮从陕西来攻,北虏自贺兰山而来。
大白高国亡矣!
不过……
“北朝如今正用兵高丽,他还有余力,干预我朝吗?”梁太后问着田怀荣,也是问着自己。
党项人,自然不止只派一个使团出门打探风向。
而是两个。
一个去南蛮,一个去北虏。
分别打探这两个大国的动向,以为自己的行动,做好情报准备。
这是党项人的智慧。
每当用兵,都是如此。
景宗立国之战,就是这样的——先遣使入贡,探知南朝虚实,做好了一切准备。
同时,也遣使去北虏,卑躬屈膝,求得了北虏的默许。
这才有好水川、定川寨和三川口三大捷。
田怀荣哪里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梁太后也知道,这个问题田怀荣是回答不了的。
于是,吩咐左右,道:“立刻遣人去黑山威福监军司,命监军处则,派人密切打探北朝西京大同府的虚实。”
防人之心不可无!
必须确定,北虏没有精锐在大同。
否则,一旦大白高国精锐都在横山、天都山,北虏忽然从大同派出精锐骑兵,直插贺兰山。
一旦突破贺兰山,兴庆府就暴露在其骑兵的马蹄面前了。
……
一座座浮桥,出现在了大同江上。
无数的辽国兵马,正通过浮桥,渡过大同江。
远方的高丽西京平壤,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大辽东京留守、榻母城节度使、北院枢密使耶律迪烈骑在马上,指挥着后续兵马、辎重,通过大同江。
自出兵以来,辽军势如破竹,只用了半个月,就已突破了高丽人在边境上建立的长城。
如今,更是直插其西京平壤。
平壤城的高丽守军,在野战失败后,就已经龟缩在城中。
但,耶律迪烈相信,平壤城是坚守不了多久的。
假若没有援军支援,高丽西京平壤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耶律迪烈明白,拿下平壤只是这场战争的开始。
因为,继续向前辽军就要面临和之前多次对高丽战争一样的问题——漫长的补给线,还有高丽人,利用山道、小路、密林不断袭扰。
所以……
耶律迪烈在率兵渡过鸭绿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给他的部下下了死命令——擅自劫掠者斩,袭扰民众斩,无故伤人者斩!
虽然,这些命令的用处并不大。
但至少,不能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烧杀抢掠。
因为这样只会把高丽人逼到大辽的对立面。
所以,这次出征,耶律迪烈带了一大批的燕地汉人士大夫文人。
让这些人来协助大军,收拢民心,安抚豪族,拉拢士人。
让高丽人知道——大辽,不是夷狄,也是衣冠之国,圣人礼仪之邦。
正想着这些事情,远方的一骑轻骑,就飞速而来,到了耶律迪烈面前,翻身下马,拜道:“奏知相公,天子闻相公已过大同江,大喜,已遣使来贺,并带来了圣旨旨意。”
耶律迪烈连忙问道:“天使何在?”
那人答道:“正在来此的路上。”
“快为老夫准备香案!”耶律迪烈连忙吩咐起左右,他本人则回到军帐之中,开始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来自南京的大辽天子使者,捧着一封帛书,抑扬顿挫的念着来自南京城的旨意。
耶律迪烈听着,却越发的不安。
因为,天子的旨意,太荒唐了!
在听说,他已经率部突破了高丽长城,在野战中击败高丽王派来的大军后。
南京城的大辽天子,居然给他了一个期限。
须在今年十二月七日之前,兵临高丽都城开京!
耶律迪烈一听就知道,这是政治任务!
因为,十二月七日,是南朝小皇帝的生辰。
届时,大辽天子将遣使道贺。
显然,南京城的天子,又犯了老毛病了。
耶律迪烈听完了旨意,面朝南京方向,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
“未知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进此谗言?”耶律迪烈瞪着眼睛,问着那个来传旨的内臣。
后者战战兢兢的答道:“老相公有所不知。”
“今年南朝答允与我朝的三百万贯交子,在上月就已经耗尽。”
“朝中正在议论,与南朝谈判,增加交子印刷量。”
“故此,需要王师在战场上,表现出足够的威慑力。”
“以此震慑南朝。”
却是耶律琚将他在汴京城看到的御龙第一将凯旋、阅兵、献俘的事情,添油加醋,派人回去报告了南京。
然后,南京城的辽国君臣,就受到刺激了。
于是,也想要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来震慑南朝。
毕竟,这可是关乎到每年三百万贯交子的国用。
同时还关乎着,扩大交子印刷量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大事!
一年才三百万贯?根本不够花啊!
于是,怎么说服南朝增加交子印刷量,就成为关键了。
还有比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更有说服力的吗?
而之所以选十二月初七。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最适合谈判的时间点。
耶律迪烈听完,神色无比凝重起来,良久才道:“请天使转告陛下。”
“老臣尽力而为!”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