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八月癸卯。
赵煦站在景福宫的宫门前,看着一辆又一辆,满载着铜钱的车辆,将一车又一车的铜钱,送入其中。
此刻,赵煦的心中,燃烧着万丈豪情。
“这就是朕打下的江山!”
每一车的铜钱,都代表着一场胜利。
而运载铜钱的车马,却络绎不绝。
即使把太仆寺的所有骡马都已经动员,也无法一天就将所有铜钱,全部送到封桩库。
这已经是开封府向封桩库转输铜钱的第四天了!
而且,还得继续运个两天,才可能运完!
没办法!这些钱的数量是惊人的一百四十五万贯!
共计十一亿一千六百五十万钱,取元丰通宝小平钱,每枚重2.5克计算,它们的总重量已经将近两千八百吨。
按照元丰通宝,含铜量平均七成算,这些铜钱融化后,可以得到接近两千吨的铜料。
金部员外郎前不久上奏,言大宋诸钱监,前八个月铸钱也不过两百七十八万七千余贯。
换而言之,这些钱已经达到了整个大宋天下州郡钱监今年铸钱量的接近一半了。
但,这些钱却只是汴京及其周围的一百七十多个敕建寺庙,‘自愿’按照佛祖教诲,‘慈悲为怀’,向淮南诸州义捐的赈灾款。
只能说,大和尚们是真有钱!
而且,有钱的都有些过分了。
平均每個敕建寺庙,义捐近万贯!
大宋寺庙之富,让朝野震惊,也让两宫震撼。
“难怪三武一宗都喜欢灭佛……”
市井中,难免出现了类似的窃窃私语。
同时,各大寺庙的香火,开始出现了短期下降——主要是好多百姓,不太想去上香了。
和尚比他们有钱多了!
虽然过去,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事情。
但当大和尚们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而且是现金——全部都是铜钱。
没有拿布帛、香料这种需要变卖才能变现的东西来忽悠人的时候。
这属实让汴京百姓开了眼了。
“诸寺主持、首座们,还是懂佛法的嘛!”看着一车车的铜钱,被送到封桩库里,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给出了他的评价。
“告诉祠部、开封府,诸寺主持、首座们,既然已经领悟了佛祖的慈悲之心,参悟了我佛普度众生的禅意,那就必是高僧。”
却是浑然忘了,就在数天前,他还在指示着开封府、大理寺和祠部,对大和尚们喊打喊杀。
甚至照着觉照寺的模版,如法炮制直接将好几个大和尚,丢进了监狱,同时从民间选拔了几个新的大和尚,让这些人成为了敕建寺庙的新主持、新首座。
这些新上任的主持、首座,崽卖爷田心不疼,一上来就无条件配合。
大和尚们这才终于低头认输。
不止乖乖的凑够了钱,还乖乖的按照赵煦的命令,将质库从寺庙中搬出来,来到了汴京城中。
余波影响到了开封府甚至洛阳的寺庙。
于是,这些地方的大和尚们,连忙表示愿意合作,只求朝廷高抬贵手。
自然,赵煦也就不会赶尽杀绝了,点到为止。
总不能,整个天下的敕建寺庙的主持、首座们,都是作奸犯科、不守戒律的。
左右近侍、内臣们全体躬身:“唯。”
对赵煦,已是五体投地。
没办法!
先帝在时,为了增收,派吴居厚去京东,遣王子京到福建,让蹇周辅父子在江西。
把这些地方的地皮都快刮冒烟了。
也不过增加岁入数百万贯。
而这位官家,不烦百姓,不加赋税,不害士大夫。
然后户部侍郎章衡报告,今年大宋岁入,可能会接近元丰七年的数字。
即使达不到,也起码可以做到元丰七年九成左右的水平。
石破天惊!
要知道,在去年,也就是元丰八年,官家即位时,可是废黜了京东路的保马法,甚至直接让熊本在京东路,将国家的马,全部低价卖给保马户。
同时,下诏停止了京东路榷盐、榷铁政策,调查福建的王子京、江西的蹇周辅,拨乱反正,恢复当地正常的秩序。
然后又是罢黜市易法,又是扑买堤岸司。
同时,改革青苗法,修改免役法。
朝廷收入在元丰八年,因此少了差不多五百万贯。
这本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而今年,却在加速赶上元丰七年的岁入水平。
而且,这是在经历了去年的旱灾以及河北水灾、今年淮南大旱后的基础上实现的。
朝野上下,目瞪口呆。
而有关方面,则给出了详实的解释。
首先,天下铜矿,因为官家推恩,胆铜法所得的铜,减免一分矿税的政策。
所以,天下铜矿矿主们的生产积极性,大大增加,铜矿产量随之暴增。
今年前六个月,天下铜矿产量,就已经超过了元丰七年全年!
章衡也在朝堂上,将铜矿产量为何增加这么多的原因,说了出来。
一是:过去的铜矿主因为矿税原因,想方设法的隐匿铜产量以牟利,如今,这些被隐匿的产量,通过胆铜法的名义,出现在了合法市场上。
二是:胆铜法的全面推广应用,使得各地铜矿,多了一条新的炼铜手段。
三是:很多曾经枯竭的铜矿,因为胆铜法,可以再次生产。
四是:因为朝廷鼓励,而且政策得当,所以铜矿主更舍得投入,也更有动力扩大生产。
总之巴拉巴拉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四个字:官家圣明!
而铜矿产量的增加,也使得今年前八个月,天下钱监铸钱量,超过了元丰七年的水平。
仅仅是这一项,增收的收入,就达到了百万贯。
此外,福建路、两浙路还有京东路。
今年的商税,全部猛增!
仅仅是京东路一路,预计增收的商税,就多达数十万贯。
而福建路和两浙路,增加的商税水平,则远超京东路。
特别是福建路,随着蔡确到任,开始主持泉州市舶司建设。
在这位宰相推动下,泉州市舶司的港口工程,快速推动,各项优惠政策落地,吸引来大量海外商贾。
市舶司还未开业,就已经通过商税,赚到了十几万贯!
两浙路那边,明州市舶司报告,因为海路通畅,也因为‘胡商’纳税积极性提高。
所以,今年明州市舶司的商税收入将达到去年的两倍。
而,如今的大宋,又因为宋辽交子贸易条约,通过岁币交子化,将那每年白银二十万两,绢布三十万匹的支出节省了下来。
甚至还通过宋辽交子贸易,赚了几十万贯。
此外,南征交趾,迫使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并平价和买交趾稻米百万石。
而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依汴京米价石米一贯半,价值就超过了一百五十万贯。
总之,按照户部的说法。
如今的大宋经济,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只不过呢,章衡没有说实话。
他只说了部分事实——岁入确实增加了。
但,支出同样猛增!
旁的不说,福建路那边增加的收入,是直接用到了泉州港的建设和船厂的修建上了。
明州也是一样。
为了鼓励明州的私营造船厂以及私营船主出海的积极性。
陈睦不止把明州市舶司的钱全部砸了进去。
还把两浙路本应送到汴京的税收,也截留了一大半。
同时,淮南大旱,宋用臣不止带了两百万贯去救灾。
还直接在真州,截留了一百万石本该入京的漕粮。
此外,元祐军赏令,就更是吃钱的大户。
拿着在京禁军的赏格,来鼓励西军。
西军将士们,当然会嗷嗷叫。
可一旦发生大战,赏赐支出起来,那也得大出血。
至于耍赖这种事情?
是没有人敢做的。
因为,上一个对军队耍赖的赵官家,最后只能在高粱河,玩驴车漂移。
哪怕赵煦没在现代留过学,这个教训他也是不敢忘的。
因为一旦如此,那么下次,西军的将士们,恐怕射一箭就得看到赏赐,才肯拉弓射下一箭了。
打工人都是这样的。
老板第一次画的饼没有兑现,那下次画饼就别指望他们信了。
所以呢……
“还是得赚钱呢!”
赵煦在心中感叹着。
没办法!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大军一动,更是靡费亿兆。
于是,眼前的这些铜钱,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多了。
甚至,只能算杯水车薪。
区区一百四十五万贯,尚不足以支应环庆路一岁的军饷。
更不要说,斩首、俘虏的赏赐了。
所以啊……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看了看熙河的方向,又看了看广西的方向。
想要赚钱,还是得开源。
在现在,只有棉花和蔗糖,可以填补大宋那嗷嗷待哺的财政缺口。
“官家……官家……”
赵煦正畅想着,孟卿卿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出现。
“何事?”赵煦转过身来,看向孟卿卿。
“两宫慈圣,请官家移驾崇政殿。”
“嗯?”
“都堂的宰执们,吵起来了。”孟卿卿压低了声音,告诉赵煦。
“啊?”赵煦惊讶了一声,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因为现在的大宋朝堂,总体上维持着相对的平衡。
旧党、新党的势力,互相制衡。
两位宰相也都是老成持重,且很讲体面的。
所以,哪怕有矛盾他们也会在私底下,通过交易、妥协来沟通。
不至于闹到朝堂上,甚至在殿中争执。
“怎么回事?”赵煦问道。
孟卿卿道:“回禀官家,却是熙河路有司,上书朝堂,言要防秋。”
“都堂相公们因此争执不休。”
“两宫慈圣也无法决断,故请官家到殿。”
赵煦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此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几天前,熙州、兰州的走马承受们就已经将赵卨大发熙河路保甲户的事情,报到了他这里。
“走吧!”赵煦对着左右吩咐:“摆驾崇政殿。”
……
“官家升殿。”
伴随着净鞭撕裂空气的声音。
赵煦从崇政殿后的回廊出现在群臣们面前。
群臣纷纷持芴而拜:“臣等恭迎官家升殿。”
“孙臣给太母、母后问安。”赵煦到得帷幕,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
“官家免礼。”
“我儿快快起来。”
赵煦起身,坐到两宫中间,然后看向殿中群臣。
发现,今天在场的宰执,东府只有吕公著、李常,此外就是枢密院的李清臣、安焘。
还有就是兵部尚书吕大防、兵部侍郎沈起。
显然,这是一场临时的紧急御前会议。
应该是吕公著利用宰相的权力,通过通见司,强行排班的结果。
这是大宋的传统了。
宰相之权,不仅仅体现在都堂议事、请旨上。
也体现在会议安排上——他们可以决定,谁在什么时候,参与哪一场会议?
光明正大的利用程序,将他们不喜欢的人,排除在议事进程外。
故而,大宋很少有独相的例子。
因为需要两位以上的宰相,彼此制衡,免得宰相势大难制。
“太母、母后,朕听说,相公们似乎因为边事有了争执?”
两宫于是便低声的和赵煦介绍一下情况。
很简单的事情。
吕公著拉上他的学生李常以及兵部尚书吕大防,对枢密院发难。
质问枢密院为何不请示都堂,得到他的同意就直接批复了熙河路的赵卨,准许赵卨大发保甲户去搞‘防秋’。
所以,他怀疑枢密院的两位新党大臣,是在有意放纵熙河边帅挑起边畔,破坏来之不易的宋夏和平。
枢密院,当然不敢说——吾等乃奉天子诏。
于是,开始打太极拳。
李清臣、安焘都是一口咬定——祖宗之制,乃西府掌兵。
凡天下兵马调动、派遣,皆枢密院之权也。
东府宰执不可僭越。
所以,他们不需要向东府负责。
人话就是——我们西府的专业事务,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东府叽叽歪歪了?
再说了,我们不是已经归档了吗?
至于边畔?
熙河路的赵卨说的明明白白——此乃边塞警戒,以防西贼入寇。
同时,这也是先帝旨意——元丰七年,先帝曾下诏河东、陕西等路,要预防西贼入寇。
所以,只要赵卨的军队,没有越过边境,那就属于合理调动。
枢密院方面,只是循故事。
那你要问什么故事?
太宗、真庙的故事啊!
当年曹玮、秦翰守边就是这么玩的。
总不能说,太宗、真庙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了!
然后……
自然就吵起来了。
赵煦听完,呵呵一笑,就看向殿中,道:“右相担忧之事,朕知矣!”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国虽安,忘战必危!”
“朕深以为然也!”
“熙河帅,既只是为了预防西贼入寇,那便不必再议了。”
“让中书舍人草诏,传旨赵卨,严加训斥,着赵卨只可谨守边境,不得擅自生事。”
“当然,若西贼果来,自当严厉反击!”
吕公著起身再拜,道:“陛下圣明,只是老臣担忧,边臣无故挑衅,酿造祸端,甚有越境劫掠、杀人者。”
这倒不是吕公著杞人忧天。
因为大宋边军,确实有这个毛病。
在过去,就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故意挑事,故意制造矛盾,激怒西夏人来攻,然后回头上报朝廷——西贼寇边。
“那便就加一句:擅起事端者虽有边功,亦不赏!”
吕公著还想再说点什么。
赵煦却已经摆手:“好了,右相!”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为之的道理,朕是知道的。”
“只要西贼不来犯,朕就绝不会用兵西北的。”
他自然知道,吕公著害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他这个皇帝,借助枢密院和通见司,通过内降圣旨,唆使熙河的将帅,在熙河路挑事吗?
老实说,这就是冤枉赵煦了。
今年,熙河的棉花还没有采摘呢!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要动手也得等到明年、后年。
吕公著听完,深深俯首:“陛下圣明!”
官家都已经保证了,他再纠缠着不放,就惹人厌了。
而且,吕公著知道,这位官家素来说话算话。
至少,在公开的场合,当着大臣们许下的承诺,是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也就相信了。
“对了!”赵煦在这个时候,说道:“右相,前些时日两宫慈圣曾将一批奏疏,送到福宁殿,让朕批阅。”
“其中一封奏疏,朕觉得很有问题,已经做了批示。”
“但,总觉得不够周全,思来想去,还是请右相带去都堂,让相公们一起议一议这封奏疏吧。”
说着,赵煦就从怀中,取出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一封奏疏副本。
冯景恭敬的接过去,然后送到殿上。
吕公著再拜俯首,恭敬的接过递到他手里的奏疏。
“臣谨遵旨意。”
但他没有选择马上打开,而是恭恭敬敬的捧在手上。
旨意说的很明确,让他到都堂上,召集所有宰执一起议论,然后拿出个结果来。
……
回到都堂后,吕公著就派人去召集所有宰执。
然后他慢慢打开了那封奏疏。
很显然,这是一封被誊抄过一次的奏疏副本。
他先看向上书之人。
朝奉大夫、御赐银鱼袋、直集贤院、上护军、提点河北路刑狱公事臣子谅。
“范子谅?”
“范宗杰的儿子吗?”
范宗杰是英庙时代的大臣,乃仁庙宰相陈尧佐的女婿。
范子谅是其长子,而其幼子范子仪,迎娶了郭逵的孙女。
继续看下去,吕公著的神色就变得极为精彩了。
等到在韩绛带着执政们,来到这都堂的议事厅上时。
他已经将奏疏上的贴黄,以及官家在后面的批示看完了。
“晦叔,听说官家有旨意,要我等议一议一封奏疏?”韩绛笑眯眯的带着其他执政拱手问礼,然后问道。
“确有此事。”吕公著将手中奏疏递给韩绛:“左揆且看看吧。”
韩绛接到手中,将奏疏外的贴黄以及贴黄后面的官家御批看完,一双老眼也正色起来,然后递给其他人:“诸公都看看……”
“然后,议一议,拿个方略出来,好回禀官家。”
这事情,他是不愿也不想参与其中的。
因为,这是个炸弹!
为什么?
那范子谅的上书内容,韩绛没看,但贴黄的纲要,却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国朝置蕃官,必于沿边控扼之地,赐以田土,使自营处,官资虽高,见汉官用阶墀礼,所任不过巡检之类……近蕃官多有换授汉官而任内地次边去处,甚者擢为将副,与汉官相见均礼……
简单的说,此人想要废掉蕃官们的上升通道,让他们一辈子只能当个任人宰割、歧视的边塞酋长、首领。
韩绛一看就知道,这个家伙的上书,属于是在给天下坏事。
偏他没办法反对。
因为,在北有辽国,西有西贼,历史上唐代还有过安史之乱的大宋眼中,打压、歧视一切夷狄蛮族出身的人,是政治正确。
就像文臣士大夫们,会拼命打压武臣的地位一样。
谁都知道,武臣不能打压的太过分。
但士大夫们总是压抑不住自己对武臣的打压冲动。
总是想要压武臣一头!
当年韩琦杀焦用,面对狄青求情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才算好汉!
一个武臣,还是犯罪当死的武臣,岂能和士大夫相提并论,法外开恩?
而韩琦,已经算是士大夫中对武臣态度相对很好的宰相了。
当他依然不认为武臣可以和文臣相提并论。
好在……
韩绛微微翘起嘴唇。
官家御批的文字,在他脑子里跳动着:春秋王正月,大一统也!故孔子谓樊迟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卿欲令朕弃四方乎?
所以啊,官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这哪里是让都堂议一议?
这是让都堂宰执批斗这个范子谅!
考虑到,韩绛听说方才在崇政殿,吕公著和西府因为熙河路的事情发生了争执的事情。
韩绛就觉得,这个事情特别有意思!
“吕晦叔啊吕晦叔……”
“怎就看不清楚呢?”
谁都知道,当朝官家,对熙河路的情况比谁都关心。
吕晦叔却偏要趟这浑水。
现在好了吧!
韩绛笑眯眯的坐下来,甚至打算去吕公著的令厅里,取一点御茶煮来喝喝。
北苑的御茶味道,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尤其是,吃的还是吕公著的御茶的时候,那味道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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