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种建中率领的宋军接近肤公城的时候。
兰州城外,檀香袅袅,数不清的汉、蕃军民,拜服于道路两侧。
数十名穿着白色僧袍的僧人,持着脚,持着钵盂,口中念着经文,虔诚向前。
在这些僧人的中间,是一个已经须白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
这老僧穿着御赐的紫衣袈裟,手中端着一个黄金打造的钵盂,也是赤脚而行。
在老僧身边,则是一辆由纯白的牦牛牵引着的大车。
车上,粉饰着金箔,燃着檀香,撒着红花,鲜艳的丝绸包裹着车身,诸多珍宝,妆点着车周。
在这大车周围,还有好几辆车马相随。
“南无阿弥陀佛!”
信众们在老僧和宝车经过时,纷纷匍匐在地,双手合十礼拜。
而那老僧在这个时候,总会伸手从钵盂之中抓起一点清水,然后洒向周围人群。
每每此时,左近信众,无论汉蕃都会激动起来。
甚至有泪流满面者。
因为此番普济怀恩法师,不仅仅带来了供奉在抹邦山的资圣禅院上的佛牙舍利。
还带来了过去一年,资圣禅院僧人们,在佛塔下接引的雨露甘霖。
这些雨露甘霖,受佛牙舍利滋润,自有不凡,有种种神效、功德。
众生若受此甘霖赐福,只要是虔诚礼佛者,便可消灾祛病,也能降妖除魔;更能福泽先人,也可护佑子孙;甚或罪孽尽消,死后不受地狱之苦,可直去西天极乐!
总之,就是无所不能!
只要虔诚礼佛、敬佛,佛祖自有赐福。
至于什么叫虔诚礼佛?要达到什么标准,才能得到相关赐福?
这就是由心而定了。
信众应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心诚?
总之,就是一套净土宗、禅宗还有密宗的理念糅杂在一起的说辞。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净土宗、禅宗、密宗的理念和思想,在如今是互相糅杂或者说借鉴的。
效果确实很好!
兰州城头上,穿着戎服的赵卨,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忍不住道:“这智缘僧,倒还真是個妙人。”
“也不枉官家,册封他为普济怀恩法师!”
左右听着,都是笑起来。
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干脆就是策划了这个‘佛牙舍利巡熙河’一事的直接参与人。
所以很清楚,现在眼前所见一切都是经过了周密策划、设计的。
“经略相公……”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熙河路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兰州李浩,忽然开口问道:“今日之后,那资圣禅院在熙河的影响力,会不会势大难制?”
大宋可是吃过宗教的亏的。
而且在现在还在吃!
江南一带,食菜魔教在乡村和城市的底层,如同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以至于在食菜魔教势力强大的地方,连地方官都不得不妥协,与之合作。
不然,就做不了任何事情!
“而且,下官还听说,那位普济怀恩法师,未来会在温溪心的湟州转世重修……”
李浩忧心忡忡的道:“如此一来,我恐将来抹邦山上僧人,不守法度,甚至蛊惑百姓……”
李浩是熙河路诸将之中,经历比赵卨还要复杂的人。
他是关西人,本家绥州,乃父李定,乃狄青部将,跟着狄青征讨侬智高有功,官终广西兵马都监,所以他的少年时期是在广西度过的,父丧之后,扶棺回乡,在绥州守孝三年,然后游学四方,去过各地。
可惜一直科举不利,若是正常情况,像他这样的没什么背景靠山的武臣子弟,没有贵人提拔,天花板将注定他很难突破大使臣。
好在,王安石变法带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风口。
他趁机前往汴京,靠着西军的底子和熟悉沿边的虚实,向王安石献上了《安边策》,于是得到推荐。
旋即被任命为管勾鄜延路兵马,一下子就飞升了。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找到了他,对他说:小伙子,跟我干吧!
这个人叫章惇。
于是,李浩跟着章惇去了两湖,先从辰州开始。
几年间就屡立战功,成为章惇开两湖的头号干将,章惇在功成后,将他的名字列在了有功将帅的第一名。
就这样,他这个在熙宁之前还默默无闻的小使臣,在熙宁十年的时候,就已经官拜熙河路兵马钤辖,武臣阶升到了引进副使的高位!
随后又吹来风口,五路伐夏,他跟着李宪,猛打猛冲,收复兰州,下天都山,于是以武臣知兰州。
随后五次兰州会战,他大赢特赢。
靠着王文郁等猛将的勇猛,一路立功升迁。
如今已是熙河诸将之中,武臣阶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去年入京面圣述职后,以战功升忠州防御使,这就是正任武臣了!国朝历代,不超过十个正任武臣!
于是以知兰州军州事,兼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副使。
作为一个武臣来说,下一步,就是回京拜管军,然后是马步军、侍卫亲军、殿前司的正贰官。
对一个武臣而言,若能如此,那就进可以如那些勋臣一般,与皇室联姻,退可以学种家、姚家、折家这样的将门,成为西军的名将家族。
而走到这一步的武臣,其实也都是充满了主人翁精神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富贵,已经和赵官家完全绑定在一起。
理论上来说,大宋不灭,他们子孙的富贵就不愁!
而李浩是见过宗教的可怕的。
他青年时,曾游学扬州,亲眼看到过,扬州当地的寺庙,是如何利用信众,横行一方的。
跟随章惇开两湖的时候,他更见识过宗教的厉害。
几个和尚,三言两语,就能让那些山上的土人,主动走下山来,接受编户齐民。
而和尚们仅仅是承诺,官府会在当地敕建一所寺庙。
自然,他看得出,抹邦山的资圣禅院的可怕。
赵卨还没开口,向宗回就已经笑了起来,道:“直夫不必忧心于此!”
“官家已赐金瓶、玉签,将来抹邦山的资圣禅院的传人,只能由御赐金瓶选出。”
“此外,那位转世的普济怀恩法师,在成年前需前往汴京在大相国寺或者护国寺中修行。”
这是确保抹邦山的普济怀恩法师,永远跟着官家走的两道保险。
前者,确保了每一代普济怀恩法师,都一定是来自于和大宋关系密切的家族。
后者确保了每一代普济怀恩法师,必然亲近朝廷。
李浩听着,终于明白了,那御赐金瓶是做什么的了?
顿时心悦诚服的对向宗回拱手:“原来如此,多谢公事解惑。”
又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真圣明天子也。”
向宗回呵呵的笑了笑,想起了从汴京城传来的一个消息——狄青子狄咏,已拜管军,其女已为阿姐收为养女,封为县君。
而李浩的父亲又是狄青的旧部。
有着这层关系在,日后倒是可以与李浩多亲近亲近。
指不定,将来用得上!
……
智缘僧当天就在兰州官府的安排下,于兰州城,举行法会。
数万兰州军民共同参与了法会,在这个过程中,智缘命人抬着佛牙舍利,拿着从资圣禅院带来的受佛牙舍利滋润过的佛水,赐福在场军民。
兰州城,顿时就仿佛被上了一层BUFF。
军民士气大振!
第二天,他还在兰州官兵的护送下,前往了在兰州外围,诸寨堡之间,正在采摘棉花的棉田里,给在这些地方‘务工’的各族百姓赐福。
不得不说,这个老和尚的身体是真的强。
连续两天,赤脚行走各方,赐福各族百姓,却依旧面不改色。
别说他是个老人,就是年轻人,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体魄。
而智缘这样走了一遭后,整个兰州筑垒区的汉蕃军民士气高涨!
就连棉田里的雇工,在采摘棉花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嵬名阿密,就非常焦虑。
他躺在棉庄的木屋中,看着那几只被养在屋外的猛犬,趴在地上,啃着骨头。
他很想逃出去。
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他浑身上下的肌肉,早已经酸痛无比。
晚上吃下去的青稞饭,早就已经消化干净了,肚子在咕咕的叫着。
下一顿,还得等到明天早上。
那个时候,棉庄的包家人,会带来足够的饭菜。
有饼,有汤,甚至还有几片肉干!
这是棉庄的雇工,一天之中,唯一能吃饱的时候。
因为,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他们都需要在棉田里不断机械的重复采摘棉铃的工作。
而晚上给的那顿饭,仅仅只是让人不饿死。
想到这里,嵬名阿密就无比压抑,这里的生活对他而言宛如炼狱。
他这个嵬名家的下一代佼佼者,出了名的勇士,现在却被束缚在棉庄之中,不仅仅每天都得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还要忍饥挨饿。
若有可能,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逃离这个地狱!
可惜,他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力气,便是有,他也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
因为有人试过了!
就是跟着他一起,去熙州打探南蛮消息的都布克。
那个默拉家的下一代,因为逃跑,被南蛮养的恶犬追上,咬的遍体鳞伤,然后被带上了枷锁和镣铐。
从此,棉庄最重最累的活,都是都布克去做。
而且,他连工钱都拿不到。
想到工钱,嵬名阿密从他身下的布兜里,摸出了前两天棉庄发下来的工钱。
五百个冰冷的黑色铁钱,在手心摇动着。
看得出来这些铁钱都是好铁!
没有掺杂杂质,只要融了就可以打造兵器,铸造农具。
他看向和他住在一个棚子里的那些工友。
大部分人都已经睡着了。
但……
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嵬名阿密看着那人心中一动。
他知道的,那人也是党项人——从口音、发型上就看出来。
嵬名阿密也已经观察了此人好几天了。
他总是表现的和其他人不一样,一直都是很焦虑的样子。
“难道,他也是国相派来的探子?”
带着这样的想法,嵬名阿密悄悄的凑了过去。
他住的木棚,是大通铺。
一个通铺睡了七八个人。
所以,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那人面前。
“都克,在想什么?”嵬名阿密试探性的问道。
那人看到嵬名阿密,坐了起来:“俺在想,今天白天,法师赐福的时候,将佛水洒在了俺头上的事情。”
他抓着嵬名阿密的手,兴奋的问道:“阿密你说,这是不是说明俺是有福气的?”
嵬名阿密顺着对方的话,点头道:“这是自然。”
“都克是有福气的人。”
都克顿时就咧嘴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佛祖肯定会保佑俺吧?”
“肯定的。”
“真的?!”
“真的!”嵬名阿密轻声鼓励着对方,希望能套出他的话,于是问道:“都克,想要个什么样的福气?”
都克那张年轻粗犷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而他说出口的话,让嵬名阿密若堕冰窟:“若佛祖保佑,有一个西贼落到俺手里就好了。”
“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俺都知足了。”
嵬名阿密咽了咽口水,看着对方头上标准的党项髡头发型。
你可是党项人!
大白高国的勇士,兀卒的臣民!
怎么能,怎么可以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都克没有看到嵬名阿密的神色,他开始兴奋起来,滔滔不绝的开始了念叨:“若佛祖真的保佑俺,能逮到一个西贼。”
“那俺就可以离开这棉庄,雇佣几个雇工,去开垦棉田了。”
“有了棉田,俺就能在这里娶妻……”
随着都克的滔滔不绝,其他工人都被吵醒了。
这些人本来想要发火,可听了都克的话后,却也都兴奋起来。
“俺也想逮个西贼……”一个羌人雇工自语着,眼中闪着光。
“俺也是啊!”一个吐蕃雇工感叹着:“若佛祖保佑,叫俺心愿得成,俺一定带着俺的家人,徒步去抹邦山朝圣还愿。”
“俺也愿如此!”
嵬名阿密顿时手脚冰凉。
连南蛮棉庄里的雇工,连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都在梦想着,能够抓到或者杀死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来换取他们的命运改变。
而且,这些人甚至都不是汉人!
他们是吐蕃人、党项人、羌人!
但他们依然憧憬着,能够通过在战场上生擒或者杀死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
这个事实,让嵬名阿密无比恐惧。
让他想起了去年正月的定西城之战,那一战,大白高国数万大军,围攻南蛮的兰州外围定西城。
一个只有五百守军的寨堡。
但数万精锐,围攻一月有余,却无法撼动小小的定西城。
反而损兵折将!
为什么?
因为定西城上,不止有汉人,还有吐蕃人、羌人。
也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
就连老人孩子,都在帮着运水、做饭、送箭、护理伤员!
一个定西城尚且如此。
现在,南蛮的整个熙河路,都已经变成了定西城的模样。
这仗,还怎么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还在滔滔不绝的畅想着的都克。
他压低声音,问道:“都克是那里人?”
“俺是凉州人。”
“那个部族的?”
“五牛家的。”嵬名阿密眨眨眼睛,根本没有听过,估计是一个不出名的小部落。
“那你怎么来的这里?”嵬名阿密问道。
都克道:“俺在那边活不下去啊!”
“贼杀的五牛家,把俺家里的粮食都抢走了,俺爹和俺妹都饿死了,俺娘死前,叫俺快跑,随便跑去那里!”
“俺就一直跑一直跑,最后跟着一些人,钻了过来。”
嵬名阿密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这正是兴庆府的命令。
为了筹集粮草,开始对各部开始了竭泽而渔,这些部族没有办法,只能超级加倍,压榨他们的部民。
他也没办法苛责对方,只能问道:“那都克想不想回去?”
“回去?继续去给五牛家做牛做马吗?”都可笑了。
“俺在这里过的很好,每天都能有吃的,不会饿肚子了……”
“俺还能拿到工钱!”
他摸着自己身下的那些铁钱,他在凉州,给五牛家做了好几年的佃农,连钱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
但在这里,在赵官家治下,他拿到了工钱。
而且每个月都能有七百个呢!
这是因为工头看他干活勤快,请示了包家的主人给他加的!
“当然,俺要是有机会是要回去的!”都克忽然说道:“不过,得等俺当上了官家的保丁甚至是军士!”
“若真有那么一天,俺一定提着刀子,去找五牛家算账!”
嵬名阿密听着浑身颤抖。
心中更是在疯狂尖叫:“国相!国相!不要来兰州!绝对不要来兰州!”
“这里是炼狱!”
“是大白高国的血肉坟场!”
连棉庄里的雇工,连党项部族的自己人,都在想着如何杀、俘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
大白高国纵有千军万马,也必然失败。
勇士们的鲜血,将溢满山谷,尸首将填满沟渠!
打不赢的,绝对打不赢的!
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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