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停战

  梁乙逋看向那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

  被他软禁起来的破丑家家主,嵬名破丑。

  被软禁月余,嵬名破丑非但没有憔悴,反而胖了一些。

  “国相今日缘何来见我这阶下之囚?”嵬名破丑问道。

  “有国事要与驸马相商。”

  嵬名破丑,本名破丑埋理,毅宗时迎娶景宗之女,这才更名嵬名破丑。

  这也是嵬名家的传统——驸马相当于入赘嵬名家。

  嵬名破丑呵呵的笑了笑:“国相要商国事,何不与国相诸将相商?缘何来与我这被囚之人商议?”

  梁乙逋忍着嵬名破丑的冷嘲热讽,只静静的道:“不瞒驸马,我方得了来自兴庆府的旨意。”

  “太后娘娘言,已与南蛮议和……”

  说着,梁乙逋将一封宋夏议和盟书,递给了嵬名破丑。

  嵬名破丑拿在手上,看着盟书上已经用了夏国王和夏王太后印玺的盟书。

  也看着那上面的条件。

  他的神色,开始阴晴不定。

  因为破丑家手里没有盐池!

  不止是破丑家没有,和破丑家交好的天都山、狼柔山各部,也都没有盐池。

  一旦和议履行,那么,那些手中握有青白盐资源的部族就一定会崛起。

  这也就罢了!

  对嵬名破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破丑家的死对头没移家手里,控制着乌池的一大片区域。

  一旦没移家崛起,并拥有超过破丑家的力量。

  那么没移家一定会报仇!

  报当年破丑家在辽夏第二次战争卖了没移家的仇——党项传统,只要没有举行解仇仪式,那么就意味着两个家族之间的仇,只能用血来清洗!

  不然,天神就会降罪!

  而没移家和破丑家,从未举行过任何解仇仪式!

  只是……

  嵬名破丑看向梁乙逋:“国相,这是好事啊。”

  “您应该遵奉娘娘旨意,立刻撤军才是。”

  “撤军?!”梁乙逋笑了。

  “吾今若撤军,一旦回朝,立刻就要被问罪!”

  梁乙逋心中有清醒的认知。

  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手中更是握有几乎整个西夏的精锐。

  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几乎都在他手里。

  但,这些军队他真的能完全控制吗?

  旁的不说,单单是铁鹞子们,只要回到南牟会,见了太后旨意,他们或许不会马上倒戈,但必然坐壁上观,根本不会再听他的号令了。

  因为铁鹞子们,都是来自各部的贵族勇士。

  在战时听命于他只是因为服从而已。

  真遇到事情,这些人的立场和态度,完全不可知。

  就像去年,秉常与太后相争,帝、后失和。

  铁鹞子们在一开始,就保持中立,谁都不支持。

  等到最后秉常身死,他们就跳出来表忠心,开始服从命令,并清剿仁多家了。

  至于步拔子?

  这些精锐的步兵甚至不是大白高国的常备军,他们是来自各部部落的精锐。

  只是在战时将之抽调、组织起来而已。

  就像嵬名破丑,他只要得到自由,振臂一呼,就可以将属于破丑家的一千多名步拔子全部带走。

  在其影响下,其他天都山、狼柔山地区的部族首领,也会跟着走。

  数千步拔子,瞬间就要从他的麾下消失。

  甚至可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三支精锐里,唯一会真正听命他的,就是泼喜军。

  可泼喜军人数太少,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

  而且,没有铁鹞子和步拔子的掩护。

  所谓泼喜军,不过是待宰羔羊罢了。

  一个冲锋就能被杀的干干净净!

  于是,梁乙逋手中真正可靠的,可用的,也就是梁氏两代人辛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底。

  这点家底,在撤军后,面对整個大白高国的压力,是不可能有赢的希望的。

  所以,梁乙逋必须找到盟友。

  而嵬名破丑是他目下所能找到的最强盟友。

  嵬名破丑看着梁乙逋,笑起来:“国相多虑了。”

  “娘娘是您的亲妹妹……”

  “怎么可能对您不利?”

  “呵呵!”梁乙逋嗤笑一声。

  若是过去他或许会信,但现在,兴庆府的那个妹妹,背着他和南蛮议和,还已经达成了和议。

  在议和过程中,甚至没有派人来通报他一声,更不要说征求他的意见了!

  直到一切尘埃落地,才派了人来知会他。

  梁乙逋已嗅到了危机!

  考虑到过去,没藏讹庞与其妹妹没藏太后之间的龌龊

  自嘲的笑完,梁乙逋看向嵬名破丑,道:“驸马,你我不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他看向对方,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只要驸马愿意助我……”

  “那么,右厢朝顺以及石州祥佑,从此归破丑家节制,世袭罔替!”

  “一如当年,景宗皇帝于天都山,分左右厢,令刚浪凌与野利遇乞分厢而治!”

  嵬名破丑终于动容。

  “此事当真?”

  “某愿向天神与诸佛盟誓,若有违背,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这是很严重的誓言了。

  “好!”嵬名破丑点头:“我便信国相!”

  “善!”梁乙逋大笑,道:“我这就安排盟誓!”

  “嗯!”

  嵬名破丑目送着梁乙逋离开。

  在梁乙逋的身影消失在这帐中后,他的脸色,就开始阴沉起来。

  梁乙逋的承诺,他信!

  因为现在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梁乙逋可能都需要他和他的家族支持。

  可问题是……

  大白高国的政治誓言什么时候真过?

  当初,景宗与刚浪凌、野利遇乞这两个实力派在天都山对天地神明盟誓,许与之共国家,并命两人分左右厢而治,以争取这两个人的全力支持。

  但等景宗打赢了立国的三大战后,猜猜看发生了什么?

  刚浪凌谋逆,族!

  号称天都大王的野利遇乞也因谋反,族!

  为了羞辱野利家,景宗甚至强纳太子宁令哥的太子妃没移氏为皇后。

  野利家的外甥,太子宁令哥因此发狂,冲入宫中,切了景宗的象鼻子。

  而那位没移皇后,就是当年破丑家卖掉的——在和辽人作战时,负责掩护没移家的破丑家主力,忽然撤退,将没移家以及没移皇后丢给了辽人。

  嵬名破丑就是因为自家的这个功劳,才得以被毅宗赐婚,迎娶景宗的女儿,并成为如今大白高国的实权派。。

  有着这些前车之鉴。

  嵬名破丑又岂能不防?

  但没有关系!

  国相和太后相争,这在嵬名破丑眼中,是一个机会!

  一个取代梁氏的机会!

  就像当年,景宗和野利家生隙,于是野利家的媳妇没藏氏与景宗私通,协助景宗干掉野利家。

  也如当初,没藏太后和其哥哥没藏讹庞生隙,于是,没藏讹庞的儿媳梁氏与毅宗私通,接着协助毅宗,拨乱反正,将没藏家灭族!

  对嵬名破丑来说,现在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梁氏没有一个破丑家的儿媳。

  但不要紧,小兀卒才三岁多,破丑家可以慢慢等,这个作业,总归可以抄成功。

  ……

  元祐元年十一月丙戌。

  夏国王乾顺,遣使来送盟书。

  随着盟书抵京,宋夏两国正式开始恢复和平。

  两宫旋即下诏,诏沿边诸路,各依旨意,退回元丰八年边境,并诏河东吕惠卿,送还伪驸马拽厥嵬名。

  同时诏熙河路赵卨、向宗回、高公纪,以诏书到日,晓瑜西夏国相,命其退兵,更当约束诸将,不得擅自生事,以伤和气。

  这些旨意,既是两宫的意思。

  也是都堂宰执们的集体意志。

  赵煦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是默许。

  没办法!

  这场战争,虽然持续时间不长。

  不过从八月打到现在,且除熙河外的大部分战事,在九月底、十月初就已经结束。

  但问题是……

  户部的财政,真的是撑不住了。

  今年东南六路的夏税,甚至都还没有进左藏,就已经花光了。

  为了兑现军赏和支应战事,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永兴军、河东路的常平仓,则都已经空了。

  诸路常平官、转运使,纷纷上书朝廷,要么调拨钱帛给他们填补亏空,要么允许他们加税。

  韩绛都快退休了,本来可以躺着喝茶,因为战争,不得不起来做事。

  他一边安抚诸路,一边联系各地,与诸路转运使、常平官频繁沟通——韩绛的政治资源深厚到可怕,陕西转运使范纯粹是他幕府里出来的,京东路都转运使熊本是他入京拜相后收的小弟,知永兴军邓绾,在他手底下当过官。

  而这些人都是和战争相关,或者负责为战争输送钱帛的。

  除了这些人,韩绛还和江宁的王安礼、扬州的曾布、苏州的韩缜、杭州的蒲宗孟、许州的黄履,都有着交情。

  在其沟通下,各路勉强咬牙,又挤出了许多钱,支应战争。

  特别是江宁、扬州、杭州,将本州的公使钱以及免役宽剩钱都拿出了一大半,转输户部,以支应战争。

  加上吕公著的活动——吕公著也是个人脉狂魔。

  作为嘉佑四友之一。

  他在天下州郡的门生故旧,数之不尽,比韩绛只多不少,只不过他的人脉基本集中在旧党士大夫群体里,而这些人占据的地方,普遍不太富裕,能挤出来供应中枢的钱帛有点少。

  可到底也挤出了一些钱帛,加上两宫批给的两百万贯封桩钱。

  这才让战争维持下来,而没有和过去一样向民间加税。

  但再打下去,恐怕朝廷就只能加税了。

  如今是十一月,在这个时候加税……恐怕会出现年关的时候,税吏跑进民宅,将百姓父子、夫妻给抓起来逼税的事情……

  一旦如此,太学里的太学生,还有坊间的那些措大,恐怕就要上街背《石壕吏》了。

  届时,朝廷将颜面扫地!

  故此,赵煦也只是叹息两声,在心中默默祝福熙河路,多抓一点青壮俘虏,多回几口血。

  同时,默默的写下手诏,然后交给石得一,命其以急脚马递送去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晓瑜章楶、刘昌祚、吕惠卿——朝廷和议已定,不可无诏生事。

  尤其是吕惠卿!

  赵煦很担心,他要是不下这个手诏,明年开春,吕惠卿很可能会继续派人去打党项人的草谷。

  吕惠卿这个人的胆子是特别大的,他也特别敢冒险。

  隔日,丁巳。

  赵煦在保慈宫陪着向太后,用完早膳,母子两人到了庆寿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赵煦就和往常一样,从庆寿宫前往集英殿参加经筵。

  但在离开庆寿宫的时候,赵煦的眼角,瞥到了在庆寿宫的閤门下排队等候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童贯!

  赵煦看着童贯的身影,心中就已经明悟了。

  “想来,童贯这一次是来陛辞的了……”

  算算时间,王安石的六十五岁生辰,也就十天了,准确的说,应该是九天辰时,西历则是公元1021年12月19日早上八点)。

  “看来,两宫也是纠结了很久啊。”

  “不然的话,她们不大可能,拖到现在才准备好派人去江宁……时间上太赶了!”

  九天时间,虽然足够汴京使者抵达江宁。

  但终究容错的时间太少。

  “这也正常!”赵煦砸吧了一下嘴巴,他能理解两宫的这种纠结。

  一方面,她们是确实不喜欢王安石。

  可另一方面,现在的王安石,却又是她们忽略的一个人。

  即使排除赵煦的因素,也是如此。

  因为,现在的朝中重臣,起码有一半是公开或者半公开的新党。

  这样想着,赵煦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吏部的王子韶前些天上书报告,说是右相吕公著越过吏部正常的注阙除授程序,插手了一个选人的除授。

  他把一个叫王棣的年轻官员,放到了他自己的令厅里,担任中书逐房习学公事。

  王子韶在奏疏里表示,这是越权,王棣还未入京,也未经过吏部身言书判,右相就将此人安排于都堂宰相令厅!

  所以,王子韶据此怀疑,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此他请求赵煦调查这个事情,以防止右相‘任人唯亲’。

  其气急败坏的样子赵煦在宫中都能感受到!

  王棣是谁?

  赵煦还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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