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年十二月丁未。
赵煦刚刚醒来,冯景就凑到他身边,禀报着:“大家,今日一早,宫门才启,左谏议大夫鲜于、监察御史上官均、中书舍人曾肇等,便都已到了内东门下,递了子,乞面见两宫慈圣与大家……”
赵煦也不意外,只笑了一声。
来谢罪才是正常的。
不来谢罪的,才叫人震惊!
于是,赵煦问道:“有谁未来?”
“中书舍人苏辙……”
赵煦嗯了一声,叹道:“还真是他呀!”
苏辙还是太天真,也太容易相信人了。
但就这是苏辙苏子由,一个很容易相信他人,也很容易被一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所鼓动的人。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其缺点。
“太母怎么说?”赵煦问道。
“大娘娘托病,不肯相见……”冯景答道。
“母后呢?”
“太后娘娘早早去了庆寿宫中劝慰……”冯景说道。
“哦!”赵煦起身,吩咐道:“且先服侍我洗漱、用早膳吧。”
这场戏,也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也是时候,该图穷匕见,借着这场闹剧,来立一立规矩了!
自即位以来,赵煦对外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虚心纳谏、宽厚仁爱。
无论外戚、宗室还是文臣、武臣、内臣,他在多数时候,总是对这些人释放好意。
这自然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和权力。
可是……
一个只有恩,而没有威的皇帝,是不会受人尊重,而且,还会被人蹬鼻子上脸的。
典型的就是仁庙了……
想着仁庙当年那些被文臣士大夫们把唾沫喷到脸上,被亲从禁军,拿着兵刃杀到寝宫前……
地方上的军士,更是动不动就拿叛乱要挟朝廷,逼迫朝廷退步……
只是想想,赵煦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的,必须立规矩!
像这次这样,仅凭谣言,就有中书舍人敢缴还皇权除授大臣词头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你是中书舍人,职责就是给皇帝写除授敕书!
缴还词头,必须有正当合理理由!
你们不是御史,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没有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公开指斥一个待制大臣的权力!
……
曾孝宽从内东门下,坦然而入。
他的眼睛,扫了一下,那几跪在内东门前,匍匐着的绿袍、绯袍官员。
虽然脸上没有表露,但他心中却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竟想对吾下手!”曾孝宽心中想着:“也不看看吾是谁?”
便是当朝的右相吕公著,见了他,也得喊一声:令绰贤弟啊!
“春官,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庆寿宫中等您……”太皇太后身边的粱惟简,微笑着迎上来。
“有劳押班!”曾孝宽拱手。
因为刚刚出现了叶康直的风波,两人也没怎么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粱惟简和曾孝宽不仅仅很熟,而且关系非常好!
这也是宰执子弟们的优势了。
他们的父祖,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中,都留下了丰厚的人脉。
这些人脉虽然不足以让这些人升官,但保他们平安是没有问题的。
曾公亮历事三朝,在宫中留下的人脉,不比旁人差!
……
曾孝宽,到了庆寿宫的时候。
恰好和秘书少监张商英擦肩而过。
两人在庆寿宫前的东上门前,错路而过。
张商英微微驻足向曾孝宽拱手。
很正常的下级拜见上级的礼仪。
就是这一拱手,让曾孝宽知道,张商英已经将东西,交到了庆寿宫。
张商英新党骨干,属于新党内部的章派系。
看似与他没什么干系。
但是……
一笔还能写出两个新党不成?
何况,张商英的亡兄张唐英,在治平、熙宁之交,为殿中侍御史。
当年,就是韩绛兄弟、张唐英还有他父亲曾公亮一起把王安石拱到的参知政事任上。
错非张唐英的父亲,在熙宁四年去世,张唐英回乡守制,并于当年因哀伤过度病逝家中。
如今的大宋朝堂上的宰执,必有他的位置!
有着这香火情在,张商英也会帮他!
……
曾孝宽跟着粱惟简,从庆寿宫前的东上门,步入庆寿宫内。
他在踏入殿中的刹那,整个人的神态就完全变了。
就连身体姿态,也从之前的昂首阔步,变成了弯腰躬身。
一副忠厚淳朴,老实巴交的样子。
在粱惟简引领下,他来到殿中,向着那帷幕内拜了四拜:“礼部尚书臣孝宽,奉两宫慈旨,前来觐见……恭问两宫慈圣圣躬万福!”
“曾爱卿来了!”帷幕内的太皇太后,明显很开心,就连对曾孝宽的称呼,也从春官变成亲昵的‘爱卿’:“快快起来!”
“梁从政,给曾爱卿赐座。”
曾孝宽再拜谢恩。
便听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道:“曾爱卿可知,方才秘书少监张商英,来见老身与太后……”
“其带来了当年,先帝降诏嘉奖叶康直的诏书原本……”
“也带来了,当初叶康直受冤构陷一案的文牍……”
“真真是触目惊心啊!”太皇太后感慨着,语气之中,多少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成分!
没办法!
过去这几天,她是真的够够了!
外廷的士大夫们,动不动就上书,含沙射影的说什么‘国家用人,首在任贤’,讲什么‘祖宗以来,未尝有‘奴事内臣’者为边臣也。’。
总之就是要强按着她的头,让她跟着那些人的意思做事。
搞得好像,她要不听,这天下就要大乱,国家就要灭亡了。
如今,她算是扬眉吐气了!
张商英送来的那些被珍藏于熙明阁的先帝御笔诏书与指挥文字,将真相完全揭露!
她任用除授的叶康直,非但不是道德败坏,为了升官,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
而是一位正直、刚正、廉洁、有为的大臣!
其履任地方,受百姓称颂。
为官泾原、陕西,保障粮草,也是尽职尽责。
其更是一位与跋扈内臣,做坚决斗争的君子!
这样的人,是该提拔起来,也是该任用起来的!
而她慧眼识珠,不惧外廷压力,坚持任用,也是真有‘大宋女中尧舜’的风范。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对曾孝宽道:“此番,真是委屈了爱卿了!”
“叫那等捕风捉影之人,搬弄是非,几令爱卿蒙受不白之冤!”
曾孝宽拜道:“臣是礼部尚书本就该以身作则,受四方鞭笞。”
太皇太后一听,就赞赏道:“此真大臣也!”
“太后觉得呢?”
“娘娘所言甚是!”向太后的声音在帷幕中传来:“春官确乃真贤臣也!”
“微臣不敢!”
“先臣在时,就常常教诲微臣,身为国家之臣,为国效忠乃是本分,为国受曲,更是职守所在……”
这就让太皇太后很舒服了。
“若朝中大臣,皆如爱卿,何愁天下不净?”太皇太后感叹起来,同时其意也有所指。
她是越发的喜欢这个大臣了。
出事的时候不争辩,反而将罪责全部揽下来,不给君父、朝廷添麻烦。
如今平反的时候,也不声张,一副谦卑的姿态。
哪像那些人……
一个两个,都是跋扈飞扬,根本没有将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中。
这样的大臣,怎么以前老身就没有发现呢?
看来,将来应该提拔起来。
她却根本不知,曾孝宽和他爹曾公亮,其实和吕惠卿关系密切!
其中,曾公亮是吕惠卿的学长――他们都是泉州府府学出身。
想当年吕惠卿入京科举和其后的入仕,在起步阶段,第一个风投就来自曾公亮这个老学长――嘉佑二年,曾公亮保举吕惠卿入京,参加馆阁试,并成功考上,授集贤院校勘。
而吕惠卿当年在朝中,之所以和韩绛闹到那个地步。
除了其性格上的原因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吕惠卿当年起家,在韩绛幕府中任职过,曾极力巴结和逢迎韩绛,但没有入韩绛眼。
这在韩绛视角,属于是当年的小老弟,得势后就跳到老大哥头上,要作威作福了!
这能忍吗?
不能忍啊!必须干他!
于是两者双双出京!
但韩绛在辞相时,举荐王安石继任,又给两人关系,留下了一丝祢和的空间。
当去年韩绛主动写信给吕惠卿,沟通改革、调整新法事宜后。
吕惠卿立刻回信,抬头就是:下官河东经略安抚使知太原军州事惠卿顿首再拜恩相康国公韩公子华亲启。
想不到吧!
这对结怨十余年的昔年冤家,和好了!
不过此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人,大抵就只有韩绛、吕惠卿还有他曾孝宽了。
而韩绛,一直在运作着,让吕惠卿回京,或者前往熙河。
这就是一场政治交易了。
正在中间撮合、促成的人,就是曾孝宽这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这同样极为隐秘,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外人根本不知道。
如今,谈判还在继续。
曾孝宽这几天,除了忙叶康直的事情外,就是忙着在家,一边和韩绛传话,一边将韩绛的条件,告知吕惠卿的代表,已经入京,准备参加明年正月大朝的河北转运使吕升卿。
双方的条件,已经无比接近。
过些时日,韩绛正式致仕的时候,必定将震动天下。
因为,韩绛十之八九,会在致仕后,循例向朝廷举荐贤才可辅政者时,将吕惠卿的名字放到上面,上演一出大宋版的将相和、一笑泯恩仇!
而,这就是政治!
一切皆有可能!
……
赵煦用完早膳了,擦了擦嘴巴,然后慢条斯理的到御花园中散步。
这几天汴京城的天气还算不错,今天更是出了太阳。
所以,哪怕是早上,御花园内的温度也还可以。
至少,穿着辽国送来的貂衣的赵煦感觉不到冷。
就是,前段时间,汴京城下的大雪,将御花园内种的好多蔬菜都冻死了。
赵煦走到菜圃前,看着那仅剩的几株独苗白菘,也是吁出一口气。
可怜文熏娘她们日夜辛勤照料,但一场严寒大雪,直接将她们的劳动成果毁灭的七七八八。
曾布送来的扬州白菘,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幸好,这几株白菘从那场大雪中顽强活下来了!
赵煦看着它们,像看稀世珍宝一般!
这可是宝贝!
只要它们能活到开春,然后留下种子,明年再种能活。
那么,就可以在汴京的冬天吃到新鲜的白菜了!
赵煦正看着这几株顽强的活下来的幸运儿,石得一就已经来到他身边,禀报着:“大家,礼部尚书曾孝宽,方从庆寿宫中出来。”
“哦……”赵煦笑起来:“太母想必很高兴吧?”
“据说,太皇太后与之相谈甚欢。”
“嗯!”赵煦颔首。
曾家人和吕家人一样,都是走宫廷关系的好手。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绍圣时代,哪怕曾公亮、曾孝宽父子都已过世很久。
但宫中依然有人在给泉州曾家说好话,时不时的就会提及曾文靖公的功业。
所以,曾孝宽能讨得太皇太后欢心,赵煦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曾孝宽肯定早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气和喜好了。
对症下药之下,自然很容易摸准其脉搏。
故此,赵煦一直都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喜好。
尽量不让外人知晓,他所爱好的那些东西。
他表露给人的,一定是他想要引导的。
比如说算术,也比如说沈括发明并倡导‘格物致知’理论。
“还有什么事情?”赵煦看着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石得一。
“嗯……”石得一道:“方才,郭舍人来报,言是新除中书侍郎颂,在内东门下递了子,请求陛见……”
“苏相公吗?”赵煦惊讶了一声:“相公有什么事情吗?”
朝中宰执中,如今最受赵煦敬重的就是苏颂了。
不仅仅是因为苏颂是醇厚长者,更是他如今不可或缺的助手。
好多事情都有赖于苏颂。
同时,也是因为苏颂是他上上辈子的元时代,唯一一个在上朝奏事时没有将屁股给他看,反而会尊重他这个小皇帝的威权,且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的向他请示的大臣――即使赵煦从不回应。
石得一低声道:“臣听说,苏相公入宫,是为曾肇来求情的。”
赵煦楞了一下:“曾肇?”
然后他就想了起来:“也是啊……”
苏颂虽然祖籍是福建的,但其父祖早就迁居润州,其家族坟茔,也是在润州。
而南丰曾氏,在曾易占的时候,也搬到了润州。
所以,他们是同乡。
此外,苏颂和曾肇的两个哥哥曾巩、曾布,关系非常好。
尤其是与曾巩,关系莫逆,志同道合!
当年,苏颂、曾巩、王回三人,就一起写了一本影响深远的著作《列女传》。
此外,赵煦若没有记错的话,在他上上辈子,苏颂去世后,其临终遗言,指定为其写墓志铭的人就是曾肇。
而在大宋社会,士大夫们的墓志铭,一般都会请自己最欣赏的晚辈来写。
一则,为之扬名,二则满足自己。
所以啊……
曾肇如今有难,以苏颂老好人的性格,是真的会救,也一定会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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