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 墙倒众人推

  随着两宫同意赵煦的意见,将相关奏折留中。

  元元年也走到了尾声。

  十二月庚戌,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吕惠卿上奏言:河东路贫于他路,唯绛、晋二州稍为有力,然自元丰八年以来,屡有大旱,绛州、晋州颇为受累,乞朝廷推恩,恩免绛、晋两州明年赋税。

  表上,早已经闭门称病的左相韩绛,上表称,河东一路,因受西贼、北虏所胁,百姓赋税颇重,今又遇灾,百姓诚为所苦,伏望朝廷降恩。

  韩绛这表章一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什么情况?

  你韩子华生平不是最恨吕吉甫的吗?

  不过,考虑到韩绛马上就要退下来。

  故此,对其请求,无论都堂还是两宫,都是欣然应允。

  于是,这一次的效率快到飞起,第二天,都堂就奉诏进拟熟状。

  以河东贫弱,绛、晋二州又为国负担多年的名义,降诏有司,恩免河东明年两税,并特旨提高绛州、晋州的宽剩钱截留比例,从四成提高到六成,以便这两州雇佣民夫,兴修水利,修缮道路。

  而,御史台那边,在看到宰执元老的意见被留中后,也没有闲着。

  对着鲜于、上官均、苏辙、曾肇开始了扣帽子、掀底裤,挖黑料。

  先是,监察御史王觌,上表弹劾曾肇。

  他学习了乌台诗案新党整苏轼的先进经验,利用这几天时间,将曾肇过去在秘书省、国子监还有在舍人院里写的公文、词头,全部挖了出来,然后逐一审阅。

  也是曾肇自己屁股不干净,真被他挖出了黑料!

  前段时间,朝廷不是举行了元元年的馆阁试吗?

  作为中书舍人,曾肇负责了那些考过馆阁的官员的词头撰写工作。

  可能是因为新除中书舍人,曾肇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用错了好几个典故。

  尤其是,其中一封词头上,居然写了【不负于知己】这样的文字。

  王觌一看到这五个字那几个用错了的典故,立刻来了精神。

  然后就抓住不放,对曾肇穷追猛打。

  在其弹章中,王觌先是指出:“中书舍人不比其他,须得文行具高,极天下之选,有器识之士,方能得任!”

  而曾肇,连典故都用错了。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事故了!

  所以,必须罢黜,必须治罪!

  更何况,曾肇还敢在词头里写‘不负于知己’这样的话。

  他什么意思?

  暗示那些考过馆阁的官员,必须感谢他这个‘知己’?

  明晃晃的挟私恩以求回报!

  于是,反手就给曾肇扣了个‘不忠’的帽子――古者荐贤所以为国,非为己也。贤者受荐,不敢谢恩私门,示本意非私相与也!

  而曾肇,却要别人感谢他?

  这就是不知为臣之道,不知事君之义。

  这样的人,别说留在朝廷了,就算和他活在一个地方,王觌都说他要受不了了――此匪人也,匪人在高位,臣之耻也,臣誓不与匪人比肩!

  除了弹劾曾肇,鲜于什、上官均、苏辙,也被王觌一起弹劾了。

  但相比于曾肇,王觌弹劾这些人的火力就明显弱了几分。

  所以,真正的狼灭们开始出手!

  侍御史吕陶,果断出手,弹劾鲜于,昔年曾枉法纵亲,给亲戚朋友批条子,给他们的买卖开绿灯。

  这事情都不用查。

  因为托苏轼的福,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鲜于有‘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的好名声。

  而这些事情,都是不上称二两重,一上称一千斤都打不住的。

  新除左正言叶祖洽也开始出手。

  这位昔年和上官均同吃同住同睡的好朋友,对上官均刺出了致命一剑。

  无数黑料,都被他爆出来。

  现代的塑料兄弟情,在大宋开始上演。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人可能早就闹翻了。

  自从当年叶祖洽捡了上官均的状元后,这两个人,恐怕就已经是表面兄弟。

  但,真正的乐子还得看程颐的学生们咬苏辙。

  因为之前苏轼回京述职的时候,曾在内东门下讽刺程颐,将之比作当代的叔孙通。

  此事,早已经传开。

  程颐自己或许无所谓,但在大宋这个以尊师重道为主旋律,认为侍奉老师应该侍奉父亲一样的社会。

  对程颐的学生们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若不能报复回来,枉为人子!

  而如今,他们找到了机会!

  虽然不是苏轼,只是苏辙,但谁不知道,二苏兄弟情深。

  故此,程颐在御史台的几个学生,当仁不让的开始行动。

  尤其是在他们看完王觌的表演后,恍然大悟,然后当场开始抄作业。

  也学着王觌,把苏辙的在舍人院的文字,全部找出来。

  而文人嘛,怎么可能不在文字上犯错误?

  尽管苏辙性格不似乃兄苏轼,豪放张扬,无所顾忌,反而内敛沉稳,谨慎小心。

  但还是被人从文字里跳出了毛病,抓住了鸡脚!

  还是馆阁试上找到的突破口。

  说起来,这元元年的馆阁试,真的是一地鸡毛。

  考之前,闹出来张-林希舞弊案。

  结果是张被迫请辞,出知地方,林希至今躲在河北路,不敢回京。

  考试过程中,也是各种幺蛾子遍地。

  如今,考完了,还是被人拿来当斗争的工具。

  而苏辙犯的错误,在理论上来说,其实没什么问题。

  这一次的馆阁试,苏辙被吕公著举荐,作为考官之一,主要负责馆阁试的第五题,也就是给策论出题。

  而他出的题目也算不错――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不闻督查过甚之失。

  这是挑不出错的。

  但问题在于,他在策论的补充里,出现了纰漏。

  他说――汉文宽厚长者,不闻有殆废不举之病;宣宗综核名实,不闻有督查过甚之失。

  就是这句话,被程颐的学生朱光庭抓住了鸡脚!

  你什么意思?

  先举仁庙,说要‘师仁祖之忠厚’却担心什么‘百官有司不举其职’,又举先帝,说要‘法神考之励精’,却忧心于‘监司守令,不识其意’害怕有司‘督查过甚’。

  却在后面拿着汉文帝和汉宣帝,来拉踩我大宋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和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这已经不是在含沙射影了!

  是赤裸裸的诽谤祖宗!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就是这个苏辙!

  老实说,这是文字狱,但,人家朱光庭站在了政治正确的道德高地上。

  大宋以孝治天下!

  何况,赵煦又是自诩的‘古往今来第一孝子’。

  而苏辙,作为赵煦身边的经筵官。

  却犯下这种,将先帝和汉宣帝对比,还让汉宣帝高于先帝的错误。

  于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宫中。

  苏辙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更是吓得半死!

  当年,乌台诗案的时候,他哥哥苏轼,只是阴阳怪气的讽刺了几句朝廷,就被下狱几乎就要处死。

  要不是章、王安石以及旧党的好多元老相救。

  现在他哥哥,应该有个十一二岁了。

  而他如今,却被指责‘挟情用意,毁斥祖、考丰功盛烈,不如汉之文、宣,此乃为臣不忠也!’。

  这要一个不小心,他全家都得好好想想,怎么个死法了。

  于是,苏辙赶紧连夜写自辩。

  而他的自辩还没有呈上去,旧党内部先炸锅了。

  十二月癸丑元元年的最后一天。

  一堆自诩‘仁祖老臣’的家伙,通过登闻鼓院,开始上书,强烈斥责苏辙的大逆不道和不忠不实。

  曹家、刘家和杨家这三家仁庙外戚,也都跳起来,对着苏辙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的立场。

  由不得他们不做反应。

  ……

  外界纷纷扰扰的时候,赵煦正在福宁殿上,看着李宪带人敬献上来的,元元年最后的赐物――数百副钟馗画像。

  入宋之后,每年守岁,在门上贴钟馗画像以辟邪,就成为了民俗。

  仁庙开始,宫中也开始了贴钟馗画像驱邪。

  到元丰年间,朝廷开始赐给群臣钟馗画像。

  因为需要大量赐下,所以,采用的雕版印刷的方式。

  也就是先让画工摹拓寺庙的钟馗画像,然后再让工匠雕刻成板,最后大批量印刷,再精心裱装。

  也只有这样,才能满足皇室的需求。

  因为,这些画像可不仅仅是赐给大臣的,宫中的宫阙以及宗室的家宅,也是大量需求。

  而今年的钟馗画像,用的是全新的雕版和全新的油墨、纸张。

  所以,这些画像看上去更精致,也更清晰了。

  这是受益于宋辽交子贸易带来的技术进步。

  新的雕版技术,新的油墨材料,新的纸张,都在不断迭代。

  在资金的支持下,如今已经迭代了至少三代。

  明年,新一期发行的交子,将拥有更好的纸,更好的油墨,以及更清晰的雕版。

  赵煦拿起一张装裱好的钟馗画像,仔细端详一番后,赞道:“想不到,郭熙画钟馗,也颇为应手!”

  “不错!不错!”

  “郭崇班,蒙了大家那么大恩典,自是会尽心报答!”李宪在旁边奉承着。

  赵煦嗯了一声,郭熙在上个月,被赵煦特旨从东班诸司之中转了出来。

  以香药库使,换为大使臣阶的内殿崇班。

  虽然说,香药库使是正七品的东班官阶,位于东班诸司正使的第十二级,看上去位高权重,威风八面。

  而内殿崇班却是大使臣阶的最低阶官,不过从八品而已。

  看上去两者地位,天差地别,实则却是等于飞升。

  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社会地位,都得以跃迁。

  而这自然是为了市马骨,立典型,激励有司工匠,更好更快的为了赵官家的事业奉献自己。

  他们不努力,赵煦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有着玻璃窗户的明亮大殿,何时才能吃到,用着温室大棚栽培的新鲜蔬菜?

  这个时候,冯景从殿外进来,到了赵煦面前,低声汇报着:“大家,两宫慈圣请您到庆寿宫。”

  “哦!”赵煦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钟馗画像,问道:“可是因苏辙一事?”

  “是的。”

  赵煦叹道:“这些大臣啊,一个两个,连除夕都不肯让朕安生!”

  自从朱光庭抓住苏辙鸡脚后,最亢奋的,莫过于朝中的新党大臣了!

  不然,今天早上,那些自称是‘仁祖老臣’的奏疏,是怎么通过登闻鼓院入宫的?

  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国初了。

  那时候,汴京城的百姓,哪怕丢了一头猪,也能跑到开封府,投递诉状,让赵官家下诏,命有司差人帮忙寻找。

  如今的登闻鼓院,别说老百姓了。

  就算是士大夫文官,随便去登闻鼓院投递书状,一旦被人知道,就会被穿小鞋。

  而且,一般情况下,登闻鼓院收集的百姓诉状和官员书状,都不会送到宫中来。

  能被送入宫里面的,都是有高层授意的。

  如今,管着登闻鼓院的,正是权知开封府蔡京。

  所以,那些人那些书状是怎么回事,可谓一目了然。

  赵煦甚至怀疑,连那些所谓的‘仁祖老臣’,都可能是有心人鼓动的。

  就盼着二程的徒子徒孙和二苏的朋友、迷弟打起来。

  打的越凶越好!

  却不知,这是在帮倒忙!

  外敌的刺激,必然导致,原本松散的政治小队伍抱团,然后形成向心力和组织。

  搞不好,蜀党和洛党要在这次风波后,开始成型了。

  不过这样也好!

  皇帝最怕的,就是臣子们都抱团了。

  新党、旧党,势力和影响都太大了!

  最好将他们拆成七八个不同立场,彼此敌视的小团体。

  如此一来,赵煦就可以在其中,拉一派打一派,随时随地可以扶持起自己需要的队伍。

  这可以迫使大臣们,对赵煦妥协服从。

  因为,假如他们不低头不妥协,赵煦就会用他们的政敌!

  这一招,哪怕在千年后的现代,也依然是有效,且依旧在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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