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今日之事,必有后报

  在巴黎,阶沿上有耳朵,门上有嘴巴,窗上有眼睛,最危险的莫过于在大门口讲话。彼此临走说的最后几句,好比信上的附笔,所泄漏的秘密对听到的人跟说的人一样危险。

  ——巴尔扎克

  要想升到高处去,有两种实现方式,那就是必须作鹰,或者作爬行动物。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可以通过第三种方式攀登到最高处,例如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个海峡对岸的家伙表面看起来像一只鹰,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管自己爬行的姿势叫飞行。

  更令人感到稀奇的是,不论是维多利亚女王、帕麦斯顿子爵、罗素勋爵、格莱斯顿、迪斯雷利抑或是其他不列颠政坛的大人物们都对此毫无意见。而且,对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褒扬也不仅限于不列颠,甚至于在法兰西也是一样的。

  我们的皇帝陛下为了奖赏其开创性的爬行式飞行技巧,更是为了奖赏其早年间在巴黎写下的那几个复杂的令人看不懂的公式,决定替这位新任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驻法兰西帝国特命全权大使破例颁发象征着法兰西最高荣耀的荣誉军团大十字骑士勋位。

  而且如果不是阻力太大,他似乎还考虑让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当选为法兰西历史上第一位外籍学术院院士,授予他‘不朽者’的荣誉。呵!不得不说,这真是本世纪最大的一个未解之谜。

  ——《巴尔扎克文选》

  据可靠消息称,英国大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在深思熟虑后,婉拒了皇帝陛下推选他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的好意。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直言:“诚然,鄙人在科学界与文学界都做出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但是,如果法兰西学术院一定要打破先例选出一位不列颠人当选为院士,那么狄更斯先生与法拉第先生都是比我更靠前的选择。而如果不考虑打破先例,那么在科学贡献方面理应当选的自然是约瑟夫·刘维尔与莱昂·傅科,在文学贡献方面则首推亚历山大·仲马与奥诺雷·巴尔扎克。”

  ——《费加罗报》1853年1月16日刊

  《法兰西学术院宣布新一届‘不朽者’增补名单,亚历山大·仲马、奥诺雷·巴尔扎克等人赫然在列》

  巴尔扎克: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配得上这份荣誉,但我依然得感激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能够以广博的胸怀,本着无私的精神,毫无保留的在众位院士选举委员会成员的面前大胆举荐。

  ——《费加罗报》1853年3月22日刊

  巴黎,小城堡旅馆里,亚瑟与维多克面对面的抽着闷烟。

  这是他们执行监视任务的第二天。

  虽然在昨天下午,维尼受人监视的真相就已经大白于天下了。

  但是两位神探碍于写不出一份体面且合理的案件调查报告,所以直到现在都迟迟没有结案。

  名扬天下的法兰西文坛领军人物,完美无瑕的伟大文学家,一个可以令巴黎各大剧院经理疯狂哄抢其作品的剧作家,被视作浪漫派文学领袖夏多布里昂接班人的维克多·雨果,居然拥有这样的独特癖好。

  虽然维尼与雨果的关系不错,但以亚瑟与维尼短暂的接触来看,这家伙即便想要替雨果保守秘密,可是以他的大嘴巴,要不了两天就会把这件事传的满城都知道。

  雨果的声名好坏,本来并不关亚瑟的事,但是作为土生土长巴黎人的维多克就不得不考虑到这些了。

  自从维多克在去年6月6日爆发的共和党人起义中大发神威后,维多克很快就遭到了《立宪报》与《共和报》的双重火力打击。这使得这位一度被巴黎人视若神明的神探,一下子就从罪恶克星沦为了下水道里的阴沟耗子。

  如果维尼再顺口说出雨果的怪癖是由维多克调查出来的,那么那些雨果的崇拜者们多半不会认为偶像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反倒会将矛头对准社会声誉极差的调查者维多克。

  市民们肯定会认为,这是维多克捏造出来攻击雨果的阴谋。

  毕竟,巴黎警方在这方面可是有过前科的。

  虽然维多克已经被退休了,但谁知道他私底下有没有继续替警方干活呢?

  虽然这种没来由的恶毒猜测完全经不起推敲,但是以维多克对巴黎人的了解,事情是肯定会导向这个结果的。

  更糟糕的是,维多克不希望站在雨果支持者的对立面,毕竟这位大作家的崇拜者里可有不少富有的绅士、淑女,而这些人也正是布雷奥克侦探事务所想要发展的顾客。

  但是,如果为雨果保守他的这些小隐私,那维多克又该怎么去和维尼解释呢?

  其实根本没有人跟踪你,您觉得有人监视您,这完全是多心了?

  出于侦探的职业素养和收钱办事的职业道德,维多克觉得自己也不能那么做。

  况且,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了,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英国同行呢。

  要是这么和稀泥,岂不是让苏格兰场把保安部给看扁了?

  就在这样纠结的心情中,维多克平静的度过了这个早上。

  其实用‘平静’这个形容词也不准确,因为除了他们所处的房间以外,其他房间里的情况光是用听的就知道完全和‘平静’不沾边,那简直就是激烈的战场,是炮火纷飞的奥斯特里茨战役!

  在奥斯特里茨战役战役中,汇聚了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俄罗斯帝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二世。

  虽然隔壁几个房间的人数不一定有三个,但是亚瑟确信,三位皇帝手下统领的士兵却未必有其他房间里的先生与女士多。人的法国军队与人的俄奥联军交战的场景,也未必有隔壁几个房间的场景更激动人心。

  亚瑟一手支着下巴,嘬了口烟,忽的开口问道:“维多克先生,您觉得战役进行到哪一阶段了。”

  维多克闭上耳朵细细静听,隔壁似乎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吐息与精疲力尽的呼气:“天降小雪,拿破仑正策马巡视战场呢。这场奥斯特里茨战役,以法兰西的辉煌胜利宣告终结。之后,奥地利和法兰西应当会签订《普雷斯堡和约》。弗朗茨二世宣布退出反法同盟,放弃自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封号。”

  亚瑟倒扣烟斗清理烟灰:“我与您的意见不同,在我看来,这一次应当是亚历山大一世与弗朗茨二世的胜利。当然,我不是质疑拿破仑的能力,但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您也知道,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四个了,雨果先生能力再强也要有个度嘛。”

  维多克闻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从前在巴黎文人的聚会上听雨果先生吹嘘自己新婚当晚一夜9次的时候,只当他是在吹牛,但现在看来,我必须得为当时自己的狂妄道歉。今天一早上的经历让我明白了,有的人是不能轻言妄断的。”

  亚瑟往茶杯里夹了块方糖:“我只觉得,雨果先生告诉别人,他早上会在旅馆里写作的行为确实太狡猾了。仅仅一个早上,便有四个不同的女人来到了他的秘密小屋。我现在严重怀疑,雨果先生与他的妻子阿黛尔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不是因为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太强了,所以他的夫人已经厌倦了?”

  维多克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转而开口问道:“亚瑟,你和我说实话,你在伦敦搞‘突袭检查’的时候,有碰到过与雨果先生不相上下的家伙吗?”

  亚瑟端起茶杯想了想:“不相上下的可能没有,但我知道有个反向雨果。那是我们的前下院议员——伯尼·哈里森议员。如果用《泰晤士报》的新闻标题来介绍的话,那就是《伯尼·哈里森对波兰的定向资助行为每次只能持续三到五分钟》。”

  维多克听了,差点被滚烫的咖啡呛到,他捂着嘴大笑道:“看来市民们还真没有骂错,这帮政客做事向来只有三分钟热度。”

  亚瑟喝了口红茶,微微摇头道:“哈里森先生现在连三分钟热度也没有了,他已经凉透了。”

  “嗯?”维多克听出了亚瑟的弦外之音:“你是说?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亚瑟一挑眉头,瞅了眼维多克:“结果猜对了,但过程没你想的那么离谱。如果他们动手之前问过我,我可能会考虑给他安排这样一个浪漫的死法。就算不能死在一位贵妇人的裙下,我也会让他饮下一瓶香水,脸上带着微微泛红的酡红色的酒晕,香气四溢的死去的。”

  维多克嬉笑一声:“这是什么我没听过的新谋杀手法吗?”

  亚瑟轻声笑道:“维多克先生,香水可是有毒的,你想来一点吗?”

  香水有没有毒,维多克并没有细究,因为还不等他开口,房间另一头的墙壁又传来了床板摇晃的吱呀吱呀声。

  维多克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低声骂了句:“该死!巴尔扎克那家伙醒了!”

  亚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别着急,维多克先生,看看时间,距离最后的滑铁卢应该不远了。时候一到,这帮拿破仑全都得被流放去圣赫勒拿岛。”

  维多克俯下身子从小洞向隔壁看了一眼:“别说风凉话了,我看雨果和他的女伴都穿上了衣服,咱们得抓住机会别让他有机会开启下一场战争,法兰西已经承受不起再来一场战争的代价了。”

  亚瑟戴上帽子,拿起手杖推开门道:“我现在总算明白拿破仑为什么那么讨厌塔列朗先生了,因为他总是反对拿破仑继续打仗。”

  维多克也扣上帽子紧跟着走了出来:“你最好祈祷这话别被塔列朗先生知道,据我所知,他的心眼儿其实很小。”

  “那又怎么样?”亚瑟浑不在乎的叩响了雨果的房门:“我才刚为他赚了十万法郎。”

  在维多克瞠目结舌的目光中,雨果的房门被人拉开,开门的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刚刚迎来了一场春雨的娇俏夫人。

  她礼貌的向亚瑟与维多克行了个礼,旋即便径直从他们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而房间内正在整理马甲的雨果似乎也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看见了维多克,热情洋溢的笑着抬手同他打了个招呼:“维多克先生,您是来借用房间的吗?我下午和晚上都不在这儿,您可以随意使用这里。”

  知道了内情的维多克哪里敢捡雨果的便宜,这位巴黎老狐狸市侩的回应道:“维克多,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愿意接济深陷财务困境的老朋友。但是请容我拒绝,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也是一个骄傲的人,我虽然从保安部离开了,但是我很快就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营生的。”

  雨果大笑着将两人请进了房间:“依我看,您适合当个演员,有阅历、有感情还有说不完的传奇经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立马替您写一部戏,就讲您这些年在保安部的故事,剧场经理选角的时候,我保证推荐您去演男一号。”

  维多克闻言也不直接拒绝,而是用不捅破窗户纸的方式提醒雨果道:“我对演戏并不拿手,而且比起演戏,我更喜欢看戏。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女一号是维尼先生的情人多瓦尔夫人来演,我想我还是愿意勉为其难的接下这部戏的。毕竟谁能拒绝和当下巴黎最当红的女演员站在一个舞台上呢?”

  雨果似乎没有听出维多克的言外之意,他大大咧咧的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打趣道:“弗朗索瓦,我劝伱最好不要对多瓦尔有什么想法,维尼对她看的很紧。之前亚历山大为了一亲芳泽,不是把多瓦尔弄去伦敦了吗?维尼因为这件事暴跳如雷,他不止在报纸上批判亚历山大的戏剧作品,甚至一度打算找到对方决斗。”

  亚瑟闻言,笑着接了句:“雨果先生,您有所不知,其实他们的决斗已经结束了。”

  雨果扭头看向亚瑟,他一拍脑袋道:“刚刚差点把您给忘了,您是维多克先生的朋友?”

  亚瑟笑着回道:“我不仅是维多克先生的朋友,也是亚历山大的朋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也希望同您交个朋友。”

  “您是?”雨果像是猜到了什么。

  亚瑟伸出手道:“很高兴认识您,雨果先生,我是伦敦来的亚瑟·黑斯廷斯,《英国佬》的审稿人之一。我们之前因为司汤达先生出版《红与黑》的事情,在信笺里有过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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