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巴黎黑七类

  你越没有心肝,就爬得越高升得越快。你越是毫不留情的打击人家,人家就越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作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

  ——巴尔扎克《高老头》

  亚瑟看到巴尔扎克警觉的模样,立马联想到了这位法兰西小胖子和另一位法兰西大胖子之间的糟糕关系。

  虽然亚瑟没有仔细了解二者仇恨的最初来源,不过就他目前所看到的巴黎文坛明争暗斗的情况而言,想要让这帮作家和睦相处还是挺困难的。

  他们之间争夺的不仅有剧院里的观众,购买报纸杂志的读者,受到万人追捧的虚荣,也有政见上的不同。

  就像巴尔扎克在房间内与贝尔尼夫人说的悄悄话一样,他即便不是一个保王党,也是一个威权主义者。而大仲马,这个生下来就不安分的家伙即便在英国这样的君主立宪国家都打算参与伦敦塔下发生的那场暴乱,路易·菲利普治下的法兰西更是他的极端反感对象。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拉近与一个人的关系呢,这是一个难题。

  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有的人想要肉体上的欢愉,有的人则追求酒池肉林。当然,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大多数人也很乐意接受一段真挚的友谊。

  对于一般人来说,在这道多选题里挑出一个正确答案着实不容易。

  但对于情报来源甚多的外交特务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来说,仅仅是隔壁房间那一个激情荡漾的难眠夜晚,就已经为他排除了绝大多数错误答案了。

  诚如维多克所言,亚瑟不够上流,而且看起来貌似也没有追求上流的想法。

  他没有七八个情人,不热衷于贵族的纹章学,也没有债主。

  然而,巴尔扎克则与亚瑟相反,这些不可或缺的上流要素,他全都有。就算没有的,他目前也正在追求。

  比如说,他眼下正有一笔一万五千法郎的债务。

  亚瑟笑着请满脸防备的巴尔扎克坐下,热情的替他倒了杯咖啡:“《基督山伯爵》这样出众的作品当然是《英国佬》热衷收集的,而且不仅仅是《基督山伯爵》,我这一次来巴黎,顺带着还想与雨果先生谈谈《巴黎圣母院》在不列颠地区的英文版代理发行业务。

  我一直认为,法兰西的人们把看作比诗歌与戏剧更低一层次的艺术,是一种深度的谬误。在不列颠,我们的公众虽然同样喜欢看戏、欣赏诗歌,但他们也同样热衷于。诚然,当下《布莱克伍德》依然是不列颠发行量最大的文学杂志,但《英国佬》的销量也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我们每一期都能收获八万份的发行量,而且我们也并不仅仅满足于这一点。我们的目光并不局限于伦敦,我们还想把业务扩散去利物浦、去曼彻斯特、去爱丁堡、去格拉斯哥,我们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来自不列颠各个地区的读者都能在同一时间读到我们的最新刊物。”

  雨果闻言,也帮着亚瑟充当说客:“奥诺雷,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可是一位相当好的出版商。你还记得司汤达的《红与黑》吗?那本书的英文译本出版也是由《英国佬》负责的。”

  亚瑟听到这话,开玩笑道:“雨果先生,这话你可以在巴黎说,但是当您去了伦敦,最好不要四处宣扬《红与黑》是我们代理发行的。因为《红与黑》不仅在法兰西被查禁,在不列颠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只不过从前苏格兰场在执行查禁的时候,做的比较宽容罢了。”

  维多克听出了亚瑟的弦外之音,他抬起胳膊捅了捅亚瑟:“老弟,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我在大巴黎警察厅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活儿,而你,想不到伱原来在苏格兰场的业务范围还挺广啊!”

  不过转瞬,维多克又开玩笑道:“不过想想也是,你都做到助理警监了,你在苏格兰场的地位可比我在巴黎要高。”

  亚瑟也笑着回了句:“别抱怨了,论起警察在政府眼中的地位,巴黎可比伦敦高得多。”

  巴尔扎克听到这话,大致也猜到了亚瑟从前的身份,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不列颠的警察也时常监守自盗吗?”

  对于巴尔扎克的问话,亚瑟只是报以微笑,他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一旁已经不在公门的维多克则并不在意什么影响,他只是悠悠的吐出一口烟:“奥诺雷,这和不列颠还是法兰西没有关系。不管是海的这一边,还是海的那一边,都是一样的互相吞噬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清白老实一无是处。如果你不能像炮弹一样轰进去,也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社会既卑鄙又残忍,你如果不想被吞噬,就只能以牙还牙去对付它。这不是监守自盗,而是对于自身的一种保护罢了。”

  巴尔扎克听到这话,不由嘲笑了一句:“我要是做了亏心事,大抵是不敢像您二位这样坦荡的说出口的。”

  维多克听了,也不辩驳,而是眯眼笑道:“亲爱的,那是因为你还年轻。年轻人总喜欢小小的抗拒一下,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替以后的不正当行为找个开脱的理由。年轻人要是做了亏心事,往往不敢照良心的镜子,而成年人却敢于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差距,就在于此了。”

  维多克的话仿佛刺到了巴尔扎克的内心深处,这个性格天真直率的年轻人正打算辩驳一番。

  岂料亚瑟却端起茶杯与他轻轻的碰了一下,那双泛着微红光芒眼睛仿佛在微笑,里面包含了亚瑟的千言万语,或许还有一些对于这几年经历的思考:“巴尔扎克先生,社会就是一个烂泥坑,我们必须得站在高处。因为,一个人如果想要打天堂的主意,那就必须得看准上帝下手。”

  巴尔扎克听到这话,刚刚提到胸口的一股怒气也压了下去,他只是问了句:“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维多克先生从前也对我说:‘法律跟道德对有钱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您觉得这两句话说的对吗?”

  亚瑟笑着微微点头道:“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是这两句话都是真相。不过,不列颠和法兰西一样,我的同胞当中有许多人并不了解真相。而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替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与爱尔兰的公众答疑解惑,不论是您,还是雨果先生,又或是仲马先生,《英国佬》欢迎所有有志于传播真理的人向我们投稿。”

  维多克轻轻抿了口咖啡,这位老神探心中不由又高看了一眼。

  他心说:“不愧是做外交官的,骗起人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就好像他真的信了自己说的话。他很清楚那些文人需要的是什么,没有任何一个拿笔杆子的家伙可以抵御这么多高帽,尤其是这高帽的帽檐底下还贴上了支票。”

  果不其然,巴尔扎克听到这话,主动握住了亚瑟的手,他摘下帽子致歉道:“抱歉,爵士,看来之前是我误会您了。您既不是冷酷无情的警察,也不是亚历山大那样天真的傻瓜,我想我们或许能做朋友。”

  亚瑟听到巴尔扎克吐槽大仲马,不由又笑着眨了眨眼:“你为什么觉得亚历山大是傻瓜呢?”

  巴尔扎克毫不掩饰他对大仲马的蔑视,径直开口道:“因为他是一个吹嘘自己从不改变观点的家伙。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其实是在规定自己永远走直线,他相信自己永远都是正确的。但是从我的经历与听到的故事来看,这世上压根没有什么原则,只有事件。也没有什么法律,只有时势。因此,高明的人通常迎合事件顺应时势,以便因势利导,为自己所用。

  亚历山大除了会喊些高尚的口号麻痹自己以外,他什么都做不到。他的作品很畅销,这点没有错,但他却很少在自己的作品体现应该表达的思想,经他手的戏剧和只能看出肤浅与空洞。他对法兰西的最大贡献,就是他把自己弄的流亡不列颠了。”

  亚瑟趁着巴尔扎克高谈阔论的工夫,抄起了那份新的草稿,礼貌的开口问了句:“我刚才听到,您的新里面貌似有以参事院长梯也尔先生为原型的人物。”

  巴尔扎克听到这位伦敦来的大出版商谈论起了他的,忽然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颇有些激动的谈论起了他的设想。

  “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一个宏伟的计划。我发现,让每一本都独立存在实在是太无趣了。因此,我打算把它们全都串在一块。而拉斯蒂涅,也就是梯也尔先生,将会成为串联这些独立的钥匙之一,这些书里角色将不只出现在一本里。”

  亚瑟听到这里,忽然一挑眉毛:“您的意思是,您想要创造一个巴尔扎克世界?”

  “巴尔扎克世界?”

  巴尔扎克先是一愣,旋即一拍大腿道:“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您用的这个形容非常的恰当!而且先前我已经无意识的在做这件事了,以梯也尔为原型的拉斯蒂涅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我的《女性研究》?

  那是讲述梯也尔把情书递错了人,结果阴差阳错勾搭上一位侯爵夫人故事的,那里面介绍的其实就是梯也尔怎么与塔列朗侄女做上情人的。《驴皮记》里的拉斯蒂涅讲的则是最近几年的故事,他彻底迷醉在了巴黎的花花世界当中,到处寻欢作乐自甘堕落。

  这一次《高老头》里的拉斯蒂涅,讲的则是梯也尔刚刚来到巴黎时的故事,他究竟是如何从一个尚有良知的青年沦落为现如今这个反复无常的混蛋的开端。这里面说拉斯蒂涅的父亲年入3200法郎,他却花了2800法郎在巴黎住膳宿公寓读大学的都是梯也尔身上真实发生的。”

  亚瑟一边听一边记,但是越听到后面,他越感到背脊发凉。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同家交朋友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他们不仅会写你,而且会把你的人生经历一点点的还原在大众眼前,就好像把你光着屁股塞进动物园,而且他们还会拿你收门票钱。

  这个时候,亚瑟忽然好像有些理解雨果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偷窥了。

  这帮家伙大多有着非同寻常的求知欲,而且又兼具异乎常人的表达欲。

  如果你只有前者,你就只是个偷窥犯、色情狂。

  如果你只有后者,你不过是个惹人厌的大嘴巴。

  而如果你两者都有……

  我的上帝啊!

  你将成为一名永垂不朽的文学家!

  亚瑟先前还以为要拿到梯也尔这样法兰西高官的资料很困难,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梯也尔先生原来就一丝不挂的被摆在巴黎各大书店的头面位置,而且光腚的梯也尔还非常的畅销。

  一想到这儿,亚瑟忽然又有些想要保持与巴尔扎克间的距离。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面前的这个法兰西小胖子在写作方面有多高产。

  他既然可以给梯也尔写一出连续剧,没理由不可以把尊敬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也扒个干净。

  毕竟他发迹的故事一点也不缺乏传奇性。

  从约克的小猪倌,到傍上一个神志不清的小农场主叔叔,再到进入伦敦大学结识杰里米·边沁等一众激进派左翼,再到后来苏格兰场的一系列故事,在伦敦证券交易所的地下交易,以及私下里控制着伦敦流莺小团体……

  我的上帝啊!

  这简直都能写一本几百万字的《大不列颠之影》。

  亚瑟想到这里,方才开放性的态度也收敛了不少。

  在东拉西扯的将话题偏移后,亚瑟用一纸预订巴尔扎克全部英文版代理的合同欢快的送别了兴奋异常的巴尔扎克。

  作为回报,亚瑟当场给他签下了一张罗斯柴尔德银行的一百镑承兑汇票作为预付金。

  在离开了小城堡旅馆后,亚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点起了烟,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维多克叼着烟斗伴在他的左右。

  老神探望着这位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忽然咧嘴笑道:“亚瑟,你知道吗?我从前就觉得你未来肯定会有前途,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前途。”

  “怎么了?”亚瑟开玩笑道:“您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我的邀请留在伦敦吗?可惜我现在不在苏格兰场了,要不然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您挖过去。”

  “你很会和人打交道,正如我认为的那样。”维多克抽了口烟:“你要是在大巴黎警察厅,日索凯厅长会把你当成宝的,因为你非常适合担任政治监察部的最高领导,在整个巴黎警察部门里,就属这个活儿最难干了。”

  “喔?”亚瑟挑眉道:“您为什么出此论断呢?”

  维多克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同亚瑟一起上了车。

  “在巴黎,警察部门通常认为有七类麻烦制造者。第一类是学校里的青年人,这些年轻绅士们在天性上就是喜欢与政府对抗。

  第二类是没有信仰的律师、没有病人的医生、没有读者的作家、没有顾客的商店主以及那些从报纸上了解政治,渴望成为政客的天真之人。

  第三类是放荡不羁的人,比如我这样的,那是一群幻想家,他们对平淡的生活感到恐惧。

  第四类是经常把主权和人权挂在嘴上的工人阶级。他们天性勇敢,惯于战斗,每一次公共骚乱都有他们的身影。

  第五类人是容易轻信上当的人,这些人没有脑子,也没什么思考能力,经常随大流,看见别人干什么说什么,他们就充当别人的学舌鹦鹉。

  第六类人是心怀不满的人,这些人主要是那些曾经掌权的家伙,其中囊括了各种有能力的人,他们被排斥在权力阶层之外,无法参与其中,因此经常想要惹出乱子。

  第七类则是政治难民,就像你在巴黎城郊见到的那样,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波兰和其他地方的叛乱起义被镇压后逃亡到这里的难民。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造反失败,所以希望在法兰西重整旗鼓,最终解放他们自己的国家。”

  说到这里,维多克顿了一下,开口问了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对付这些人呢?”

  “这从来都不是难题。”

  亚瑟轻描淡写的望着窗外转过的巴黎风光:“学校里的青年人其实压根不是喜欢什么革命,他们只是想要出风头,展示自己比别人更觉醒更聪明,如果想要瓦解他们,只需要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想法与那些卖鱼的摊贩、普通的农民相差无几,他们很快就会感受到一种近乎于受到侮辱般的挫败感,从而改换阵营了。

  至于那些没有信仰的律师、没有病人的医生、没有读者的作家等等此类其实比青年人更容易开解,他们并不是痛恨什么社会不公,只是痛恨自己不是站在高处而已。就像巴尔扎克先生,一张一百镑的支票就能打消他所有的不满意。

  放荡不羁的人,一般是不用管他们的,他们惯于空想而短于行动。如果连他们都动起来了,只能说明目前大局已定。

  至于工人,他们确实天性勇敢,但是大部分却是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工人的领袖通常不来自于工人,所以只要搞定带头的那几个,他们也就不足为虑了。

  那些轻易就上当的人其实非常可怜,而且这类人也不值得批评,他们只是跟随,而不提供任何新的观点。哪边的声量大,他们就相信哪一边。而舆论的引导,则是报纸和杂志社做的,不属于警察的管理范畴。

  第六类人,那些曾经掌权者在这里面是最危险的。他们只要举起手臂,便能获得一片欢呼。但是这帮人往往是所有人中最胆小的,对性命的直接威胁将会使得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主动退却。

  最后的政治难民,我想,如果法兰西愿意放弃自由的大旗,那么自然也不会有难民往巴黎扎堆了。如果你们对自己的国家自信到不用在嘴上讨这个便宜,我想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维多克听到这话,用烟斗轻轻敲了敲车窗:“老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嗯?”

  维多克笑了声:“巴尔扎克写错人了,我对梯也尔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并不感兴趣,但我对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很感兴趣。”

  亚瑟听到这话,望着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红魔鬼正靠在栅栏边对他微笑。

  “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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