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服从,要么征服。
――巴尔扎克《高老头》
普罗科普咖啡馆的大门撞开风铃,发出叮铃铃的一阵响动。
亚瑟与路易并肩而行走出咖啡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马车交织在一起,街头艺人的琴声隐约传来。
亚瑟胸前的怀表链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他掏出怀表低头看了一眼。
此时,距离他与保王党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
他瞥了眼道路两旁的景观,虽然他知道法国政府很重视路易,但是每天都派三四辆马车跟着他确实很让人烦心。
如果不甩掉这帮人,见保王党的事自然无从谈起。
他稍微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领着路易从咖啡馆的后门出去。
来到巴黎的这段时间里,亚瑟隔三差五就会来这家咖啡馆吃饭,而他的饭后消食活动便是绕着这家店来回绕圈。对于一位老警察来说,十几顿饭足够他把咖啡馆前后的道路摸排一遍了。
从咖啡馆的后门出去,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它的出口正对着香榭丽舍大街。但是如果不从正路走,而是翻墙的话,便可以岔到两条胡同里,其中一条胡同可以直通协和广场和玛德琳教堂,另一条则可以岔到荣军院。
亚瑟站在门外抽完烟斗里剩余的烟叶,旋即冲路易打了个眼色,配合默契的警务秘书自然明白亚瑟这个表情的含义――行动开始。
两人正打算折返回咖啡馆,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喔,尊敬的波拿巴阁下也在这里?”
他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材矮小但气质非凡的中年男子正向他们走来,那正是前不久宣布就任法国内务大臣的阿道夫梯也尔。
梯也尔今天的衣服看起来很特别,他的南京布礼服外套上装饰有金边刺绣,华丽的小牛皮腰带上镶嵌着一颗夺人眼球的银扣子,深色的长裤与长筒靴将他衬托的仿佛有一米六,在白色领巾旁,还挂着他被授予的几枚荣誉勋章。
梯也尔摘下礼帽,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就连说话的语调中都透着一丝愉悦:“真是巧啊,竟在这里遇见你们。”
亚瑟打量了一眼梯也尔的装束,问道:“您这是刚刚开完内阁会议吗?”
梯也尔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笑道:“我这身看起来怎么样?”
“很漂亮。”亚瑟中肯的评价道:“至少比不列颠的内阁制服漂亮,虽然我们的大臣制服传承悠久,但是看起来实在是太古老了,不像您这身那么时髦。”
路易见了,忍不住念叨着:“如果单是列举制服的美观程度,我还是认为帝政时期的制服才是最好看的。双角帽和羽毛,纯白的手套,蓝白配色与修身的马裤,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凸显男子气概了。”
梯也尔对此并不反驳,他笑呵呵的应道:“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认为的,拿破仑在衣装上的品味很不错,尤其是那身大元帅服,简直就是巴黎时尚的代表。”
梯也尔一边谈论着巴黎的风尚,一边自来熟似的加入了亚瑟与路易的行列。
他也不管亚瑟与路易是否吃过饭了,率先开口将他们按在了餐馆的座位上,随性点单道:“先来一瓶上好的勃艮第红酒,开胃菜要无花果酱配鹅肝、黄油田螺。主菜的话……香煎鸭胸、普罗旺斯炖肉、法式蜗牛、烤小羊排和烤鲈鱼配沙拉,甜品上莓果巧克力慕斯。”
侍应生在点餐单上一边记下菜品,一边问道:“您要什么汤?”
“你们这里的洋葱汤用的是什么奶酪?”
“用的是格鲁耶尔的奶酪,我们不糊弄的。”
“好,那就要法式经典洋葱汤。”
梯也尔点完了菜,将菜单还给了侍应生,回过头来,他蓦地发现路易的表情有些古怪:“阁下,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路易开口道:“我只是觉得菜点的太多了。”
“多吗?”梯也尔潇洒的系上餐巾:“对于三位年轻力壮的绅士来说,这些菜可一点都不多。”
亚瑟伸出手拍了拍路易的腿,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笑着开口道:“虽然菜不多,但是路易今天的胃口不大好,他正遇上了一件烦心事呢。”
“烦心事?”梯也尔端起酒杯品了一口:“是为了迎回棺椁烦心吗?如果是为了那件事,大可不必担心,行程、人员包括流程,我们都会安排好。阁下,您只要跟着一起去就行了。虽然路上海浪颠簸,但是您不用把这趟旅程看成是一项任务,您就当是去海外游山玩水,这样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路易接过话茬,顺着亚瑟先前的话头接了下去:“作为波拿巴家族的成员,为了让叔叔魂归故里,我还不至于受不了这点小颠簸。我烦心的还是我母亲那边给我安排的婚事。”
“婚事?”
梯也尔情不自禁地放下了酒杯,他的眼神飘向了窗外:“喔,看来我应该恭喜您了?没想到我居然有幸能与您在同一年结婚。能被奥当丝夫人看中的姑娘,肯定是个很了不得的女子。她是社交圈的红人,抑或是有一大笔财产和土地要继承,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优点吗?”
路易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就这么告诉你吧,梯也尔先生。我母亲挑选的那些女人,不论是贵族也罢,布尔乔亚也罢,反正都没有灵魂,永远是个自私自利的典型。”
梯也尔听到这话,飘出窗外的眼神又收了回来,他忍俊不禁道:“何出此言呢?奥当丝夫人难道没有看人的眼光吗?”
“不,恰恰是由于我母亲太会看人了,但是她看人的标准与我不一样。”
路易说到这儿,往外大倒苦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母亲为我挑选的正是有着一大笔财产,与此同时也在社交圈走红的女人,可是,我就讨厌这等女人。让我把理由说给你听。”
梯也尔皱眉道:“是吗?可一般这样的女人在巴黎都很抢手呢。”
亚瑟闻言摇了摇手指道:“梯也尔先生,看来您与我们见解不同。”
“喔?您也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亚瑟微微点头道:“这和喜欢不喜欢无关,重要的是你想要追求什么。在我看来,路易订上这么一门婚事其实未必是坏事,因为我在替我的朋友考虑时,出发点并非爱情。”
梯也尔兴趣浓厚:“是吗?看来您对女人很有见解?”
“见解谈不上,但确实有一些称不上多高超的观察。”
亚瑟忽然想起了面前这位貌似从前与克拉拉有一腿,于是他便借着酒力将克拉拉告诉他的那些‘梯也尔名言’总结了一番。
“依照我的见解,一心胸高尚、趣味纯洁、性情柔和、感情丰富、生活朴素的女子,在社会上是绝对没有走红机会的。我就敢下这样的论断:一个当红的女人和一个当权的男人都属于同类型,他们之间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使一个男人爬得比别人高的那些长处,能够造成他的伟大,造成他的光荣。而一个众星捧月的女子把这种本领运用在社交上却是可怕的恶习,她为了遮掩本性,只能变得凶狠阴险。为了在交际场中勾心斗角,必须在娇弱的外表之下锻炼出铜筋铁骨般的身体。
这样的时髦太太毫无感情,只知道如醉若狂的寻欢作乐,只有社交圈这种人多的地方才能替她凉薄的天性找点儿暖意,她需要刺激,需要享乐。因为她主意多于感情,所以把朋友和真正的爱情一齐为了自己的当红给牺牲了。
这就如同一个将军为了要打胜仗,不惜把最忠诚的心腹送上火线。走红的女人不能算女人,既不当不了母亲,也不是妻子,更不是爱人。在她用得着你的时候,她可以像是猫儿一样与您亲热。但是当她用不着的时候,您连一张字条都别想从她那里得到。
所以,与这样的女人相处,最好收起爱情的思维,而是用政治圈的规则办事。一个干政治工作的人的太太,必须是一架干政治的机器,要懂得恭维奉承、鞠躬行礼。在她的身上,妻子的属性很弱,更重要的是成为工具,野心家最忠心的工具。
代你火中取栗而不会连累你,甚至不会连累到你的朋友,随便否认她也没关系。一位政治家的夫人,要足智多谋像是费加罗。路易喜欢的那种多情、朴素的妻子帮不了他一点儿忙,而一位当红的太太却能让他要什么有什么。
在很多时候,以男人的身份是很难攻克某些难题的,这个时候太太们的社交圈便是打破所有玻璃的金刚钻,能替丈夫把所有的窗都打开。安分守己的德行适合普通的小市民,但是要做政治家,要在这个圈子混下去,自然免不了做些罪恶的事情。但遗憾的是,我的朋友,路易听不进我的建议。”
梯也尔一手托着酒杯,一手的指甲在桌面上画着圈,他脸上的笑容轻松写意,但亚瑟却能从中读出些苦涩的含义。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听不进什么建议。我那个时候也幻想着纯真的爱情,要做最正派的人,要靠着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刚刚上大学,我父亲和母亲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母亲和妹妹省吃俭用,熬出了我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费。
所以说,我努力的读书,其实不是因为我天生就喜欢读书,而是因为家境贫寒因而不得不用功。我从很小就懂得打点自己的前程,四处考察社会未来的动向,再选择自己学习的方向,以便在机会出现的时候捷足先登。
在上大学之前,在来到巴黎之前,我对社会充满了憧憬。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我才发现,来到了巴黎并不意味着你就真的进入了巴黎。学业出色、有能力并不是巴黎评判你的唯一标准,甚至他们都极少拿这些事务来评价你。
就像是你说的那样,你得会混圈子,只有你到了圈子里,你才有机会向巴黎展示自己的能力。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一位当红的妻子去帮我进入那个很少接纳外人的领域。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奥当丝夫人那样的母亲,因此没有人会为我安排相亲,我必须得靠自己。
而想要凭借自己混进这个圈子,要么你得有钱,要么你得有名气。但是如果你混不进圈子,你就很难有钱,也很难有什么名气,这就像是个死循环,完全是个无解的问题。”
生在凡尔赛宫的路易估计很难理解梯也尔的心情,但是作为比梯也尔起点更低的人,亚瑟却很懂梯也尔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就像是他的发迹,表面上他是由于法庭演讲感动了伦敦市民,从而被皮尔爵士提拔为警督,但实际上,他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正好撞上了《天主教解放法案》要树立典型。
而之后他打入伦敦社交圈的经历,则是由于他在侦办海上贩奴案的时候,扯出了弗雷德绑架法兰西通缉犯大仲马的外交事件。正因如此,这个小案子才会惊动了内务部和外交部,最终派出了海峡舰队给予弗雷德团伙致命一击。
而海峡舰队司令科德林顿将军又正巧是皇家学会的成员,并且科德林顿夫人所在的蓝袜社俱乐部对于电磁学最新进展也非常感兴趣,因而亚瑟才得以凭借电磁学研究者的身份来到宴会上为这些小市民们完全没机会见到的上流夫人们讲课。
亚瑟这一路歪打正着,再加上背后还有魔鬼的帮助,这才能一步步走到这里。
而梯也尔的出身虽然比亚瑟好一点,但他却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混成了内阁成员,撇开其中运用到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如果仅仅看他这段经历,同样是一桩令人啧啧称奇的不可思议壮举。
亚瑟问道:“那您最后是怎么解决这个死循环问题的?”
梯也尔并未言明,他只是俏皮的冲着亚瑟眨了眨眼睛:“爵士,您对女人分析的如此透彻,难道还需要我说明怎么解决问题吗?这里面牵扯到了许许多多美丽的人,最初的是心思单纯愿意为了爱情赴汤蹈火的。而到了后来,就是需要我的,而且也更能帮上我忙的那些了。”
亚瑟笑了笑:“您就不能说的更明白一点吗?”
梯也尔抿了口酒,他盯着手中绯红澄澈的酒液开口道:“如果您非要问我,好吧,我给您的最终回答便是:您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我便是同样如何走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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