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欧洲就像一个火药桶,各国领导人就像在军火库中抽烟的人。一颗火花就会引发爆炸,吞噬我们所有人。
――克莱门斯冯梅特涅
哥廷根大学,今日阳光明媚。
学监办公室外的石制门廊上挂满了历任校长和著名教授的肖像画。
这些画作或是油画,或是蚀刻画,通过这些画作,哥廷根骄傲的展示着他们身为德意志传统名校的辉煌学术传统。
走廊的地面铺着厚实的石板,单调清脆的脚步声在这里回荡。
虽然在工作日期间,学监办公室门前常常是人来人往,但是在星期日,这里通常无人拜访。
但今天是个例外,随着脚步声渐渐接近,门廊的尽头显露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今天的俾斯麦将自己拾掇一新,他特意换上了只在开学典礼时穿过一次的正装。
剪裁考究的长尾礼服,上衣前方的银纽扣被他擦得闪闪发光,洁白的高领衬衫配上他跑遍了哥廷根大街小巷才买到的深黑丝质领结,衬衫外套的马甲口袋里还考究的露出了半边怀表的金链子。
他在学监办公室的门前停下脚步,望见门框上镶嵌的校徽和拉丁语校训‘Inpublicacommoda’,俾斯麦只觉得敲门的胳膊实在是有些沉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昨晚准备好的演讲词在心中默诵了一遍,这才终于鼓起勇气敲了门。
咚咚咚!
“黑斯廷斯教授,我是法学院二年级的奥托冯俾斯麦,请问我能进来吗?”
然而,过了好久,俾斯麦也没听见办公室里有人回复。
他皱着眉头又敲了敲门,岂料这一下居然直接把门给推开了。
这还是俾斯麦第一次看见学监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平时他都是去惩处学生委员会的审判厅比较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厚重的橡木书桌,桌面光滑而宽敞,上面摆放着墨水瓶、鹅毛笔、书信和一些装订精美的书籍。桌子的后面则是一张高背椅,椅子用深色皮革制成,扶手上可以清晰看见雕刻留下的沟壑――那些精致的花纹。
办公室两侧是高大的书架,书架上琳琅满目的摆满了法律、哲学、历史等各类学术著作,从封面来看,这些书籍大多是以拉丁文、德文和法文书写的,装订极为考究,有的书籍封皮甚至还留有金箔书写的书名和作者名。
而在书架旁,还摆着一架小梯子,这多半是为了方便黑斯廷斯学监从高处取书。纵然他和俾斯麦一样都是个大个儿,但是这三米高的书架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遥不可及了。
俾斯麦看到亚瑟不在办公室,略显紧张的心情很快松弛了下来。
他背着手晃荡进了办公室,时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翻,时而又一屁股坐进那把学监专属的高背椅里无聊的拨弄起了桌上摆着的小地球仪。
“嗯?这是什么?”
俾斯麦伸出一根手指将旋转的地球仪停住,他发现这个地球仪上用墨水标记出了几个特别的地点,从北到南排列分别是:不列颠的德文港和普利茅斯、葡萄牙的殖民地佛得角群岛、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乌拉圭的蒙得维的亚、阿根廷的布兰卡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菲。
只不过这些标记应该都是很久以前画上的,因为这几座城市的墨迹看起来明显很干燥。
而地球仪上看起来最新的标记,则落在了整个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
俾斯麦正琢磨着这些莫名其妙的圈圈到底代表了有什么意义时,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桌面上的用火漆密封的信笺,信笺封面的笔迹相当的飞扬跋扈,上面明明白白的用英文写着:从火地岛发出。
“哈?”俾斯麦挠了挠头。
难不成亚瑟黑斯廷斯这家伙和火地岛的土著有什么关系?
或者,他在南美洲有生意?
他私底下是个奴隶贩子?!
“喔,我的上帝啊!”
这样惊人的事实使得俾斯麦这样壮胆气的年轻人也不免吃惊了一下。
一个英国人,实际上却是个奴隶贩子!
报纸上不是说英国政府今年已经宣布在本土和海外殖民地全面废除奴隶制度了吗?
他哪儿来的胆子做这样的生意?
但是俾斯麦转念一想,又发现这或许是一笔好生意。
因为他记得英国政府废除奴隶制的手段,是政府出资赎买奴隶主手中的奴隶。如果能抢在赎买工作完成之前从他人手中转让一批奴隶,那他还能从中赚到不少差价呢。
俾斯麦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因为十几年前普鲁士政府宣布废除农奴制时,一些容克地主就在做类似的生意。
普鲁士在1807年的《十月敕令》中规定:农民不再是领主的财产,他们拥有了自主经营农田的权利,并可以自由迁徙和结婚。
但是相应的,为了补偿土地贵族的损失,农民需要通过赎买的方式获得原本属于领主的土地使用权。赎买包括了土地赎买、劳役赎买和现金赎买三种方式。
其中,土地赎买指的是农民可以选择放弃部分土地使用权,以换取对其余土地的完全所有权。
例如,如果一个农奴耕种100英亩土地,他可能会放弃50英亩的土地给地主,以换取其余50英亩的完全所有权。这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赎买方式,但由于不是所有农奴都拥有100英亩的租佃权,所以还有一些人选择了劳役赎买和现金赎买。
劳役赎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即农民向地主提供一定年份的无偿劳动力以换取自由。
而现金赎买就更简单了,花钱换自由,可以一次性支付,也可以分期支付。
但是大部分农民都不可能一次性掏出那么多钱,所以主流选择是20年或者30年的分期付款,类似于现代的贷款偿还模式。
不过,有的容克地主由于自身财务状况不佳,所以如果有人愿意支付给他们百分之七八十的一次性付款,他们也很乐意将这些农民的贷款合同转让出去。
而不列颠今年推出的废奴赎买法案总成本在1000万英镑以上,所以大部分奴隶主拿到的也是政府的分期赔偿。
因此,俾斯麦大胆猜测,肯定也会有人从事现款换贷款的生意。
不得不说,俾斯麦的猜测非常正确,目前不列颠国内确实有不少人就在从事这桩生意,或者更准的说,从事这些生意的人都来自伦敦金融城。
银行家们一致认为这种有政府背书的分期赔偿不太可能出现债务违约的情况,这种赔偿与英国国债的信誉可以排列在同一等级,都属于非常优质的金融理财产品。
所以,只要有人愿意出售合同,他们统统照单全收。
但遗憾的是,亚瑟并没有掺和这种事的心思。
一方面,这是出于道德层面的顾虑,金融城那帮银行家可以不在乎名声,但是在伦敦毁誉参半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却不得不在乎。
另一方面,这是出于政治层面的考虑,亚瑟出道时就是靠打击弗雷德和巴巴里海盗的贩奴生意出名的。就为了弄那几个破银币,便要伸出手来打自己的脸,体面的约克绅士是做不到的。
更遑论,他前段时间还发现了全新的致富渠道,与经营奴隶赎买合同相比,支持意大利革命不仅赚名声,而且来钱也快多了。
但是身为一个18岁的普鲁士青年,俾斯麦当然想象不到在他向往的外交领域,那些看起来像是蠢货一般的外交官们用法语谈论的全是比奴隶贸易还挣钱的大生意。
在支持青年意大利的活动过程中,英国外交部助理次官奥古斯特施耐德先生承惠3000镑,奥地利帝国驻法兰西大使馆文化参赞威廉冯克罗梅尔先生承惠4000镑,欧洲外交界的‘良心’亚瑟黑斯廷斯承惠2500镑。
至于为什么亚瑟只入账2500镑,这是因为由于他良心难安,所以权衡再三后,还是在私底下送了500镑现金给加里波第,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透露英国外交部与青年意大利的联系。
而加里波第在临行之际还不忘感谢亚瑟,并诚恳的代表马志尼向亚瑟致歉:“这一万法郎对我们帮助甚大,抱歉,亚瑟,我们之前不该怀疑你的。”
俾斯麦盯着桌子上那封看起来古里古怪的信封看了半天,只觉得手指发痒,他实在是想瞧瞧学监私底下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听见身后的窗户外传来了一阵欢笑声。
俾斯麦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从窗帘中拨开一条缝,只看见窗户外的林荫道上正站着两个抽烟的绅士。
其中一个是亚瑟黑斯廷斯先生,另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不过从双方交谈运用的语言来看,那个生面孔应该同样是英国人。
俾斯麦虽然对专业课不怎么上心,但是他在语言方面却是个奇才,18岁的年纪便熟练掌握了法语、英语和拉丁语,甚至就连意大利语和俄语他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俾斯麦伏在墙边,隔着窗帘将耳朵贴在窗户上,想要尽可能听清这两个家伙在说些什么。
“亚瑟,看来你在哥廷根适应的不错。瞧瞧你这一身黑袍子,看起来还真像个学者。”
“说实在的,我还是更喜欢苏格兰场的制服,那一身可比这袍子精神多了。”
“哈哈哈!不打紧,你不是正准备在哥廷根实验你的警务改革方案吗?明面上是学生会,其实是个警察组织,你是怎么想到这么个损招的?”
“这不稀奇,对于警察来说,往反对组织里面安插线人都是常规操作。而且我在法国的经历也给了我很大启发,维多克先生告诉我,那些所谓的革命组织里,有许多人爬上领导层只是为了更好的出卖他们,从而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或者弄点养老钱什么的。”
“所以你打算在汉诺威践行的是法兰西经验,而不是不列颠的智慧?”
“嗯……我个人认为,大陆国家和不列颠这种海洋国家还是有些区别的。所以,法兰西经验或许会比不列颠经验更适合汉诺威。哥廷根的学生会只是个试点,如果这个试点足够成功,我之后会建议总督阁下将这里的经验写入汉诺威王国的新宪法当中。”
“亚瑟,不得不说,我之前还在为外交部痛失你这样一位杰出人物而倍感痛苦。但现在看来,内务机构才是你最终的归宿。在大学里你都能搞出这些玩意儿,我不敢想象如果派你去管内务部,你会做出多大的成就。”
“奥古斯特,别恭维我了。我只是凑巧发现哥廷根大学很适合搞这一套罢了。实不相瞒,我这两天发现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奥托冯俾斯麦,这小子将来肯定会有前途的。如果没有他帮忙,我未必会下定决心重新开放哥廷根大学的学生组织。”
“亚瑟,你总能把事情办的这么幽默。嘴上说着要给他们自由,其实你是要把苏格兰场的分店给开到哥廷根来,你打算给哥廷根的学生会起个什么名字?新苏格兰场?”
“不,我打算叫它:GttingerEnthusiastenfürSozialesTunundAktivittenPlanungOrganisation。”
“这名字会不会太长了一点?”
“我也觉得太长了,所以我打算平时叫它的缩写就行了。”
“缩写是什么?”
“Gestapo。”
“盖世太保?喔,老弟,你知道这个缩写还可以表示成另一种机构吗?它也可以是GeheimeStaatspolizei的缩写。”
“喔,奥古斯特,你这可真是提醒我了。抱歉,我的德语学的不是太好?”
“不,恰恰相反。亚瑟,我觉得你现在的德语水平可能有点好过头了。哈哈哈!”
“奥古斯特,我这可不是在谦虚,我确实觉得我的德语水平还有待进步。比如说,我手里这份学生档案我就看不懂,我正想向你请教一二呢。”
“嗯?这是谁的学生档案?这上面落的灰尘也太多了。”
“灰尘多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个学生从哥廷根毕业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奥古斯特,带上他吧,虽然这不一定能起到作用,但是对于一位即将前往观摩慕尼黑会议的外交官来说,多知道一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这是……克莱门斯冯梅特涅!这是梅特涅在哥廷根大学读书时的学生档案?!亚瑟,你还真是总能解我的燃眉之急。有了这份档案,哪怕我在慕尼黑没什么进展,从这份档案上摘点无关紧要的信息写成报告,回了伦敦也能交差了。你小子真够朋友!等我从慕尼黑回来,我请你去泡澡。”
“奥古斯特。”亚瑟吐了口烟雾,他用手背敲了敲施耐德的肩膀:“咱们俩谁跟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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