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境的美德是节制,逆境的美德是坚韧,后者是更为伟大的一种美德。
——弗朗西斯·培根
乔治·欧姆站在哥廷根大学会议厅的后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透过漆黑幕布间残留的缝隙,依稀可以看见人满为患的会议厅坐席。
由于皇家学会会长苏塞克斯公爵莅临会场的关系,与学术毫不相干的哥廷根警察局为了保证王室成员的安全,也主动请缨担当起了维护会场秩序的责任。
在这群头顶德意志钢盔警察的安排指挥下,原本纷乱的会场也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会场所在的房屋与哥廷根市政厅距离不远,紧邻着哥廷根城内的主干道魏因德大街。在这个原本应该上课的时间,不少学生甚至翘掉了今天的课程,只为得到一个能在大会现场站着聆听全欧洲最顶级学者教诲的机会。
当然,也不是所有学生都那么热衷于科学,其中还有许多抱着赶集心态来凑热闹的。
人生来就有好奇心,哪怕只是在这里见见那些平常如雷贯耳的学界大人物长得是什么样子,亲眼确认他们的聪明脑袋是不是像颅相学上说的那样比正常人大上一些,学生们都觉得心满意足了。
而教授讲师们对学生们的集体缺课也没有半点抱怨,甚至于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早就提前几天向学生们宣布了今日停课一天的消息。
对于这些自然哲学研究者来说,这种能够现场接触世界最前沿研究领域的机会决不能错过。况且,今日到场的不少大学者还是各类学术期刊的主编或审稿人。因此,哪怕只是在他们那里混个脸熟,对于未来的科研道路都有着用之不尽的好处。
教授与学生群体中掀起的热潮很快也感染到了哥廷根的市民们,作为一个只有万人的小城,市民们向来以拥有哥廷根大学为骄傲,市民们朴素的认为:即便是出生在哥廷根的狗都天然拥有比其他狗更高的学历。
每年哥廷根大学的博士毕业季到来时,都是这座小城陷入狂欢的时刻。
市民们会羡慕的在街道旁望着博士乘坐的游行马车环绕哥廷根一周,在一片祝福声中看着博士马车停在市政厅广场前。
穿着漆黑学术长袍,头顶装饰有麦穗流苏的博士会在广场上下车,然后从路边的花店里买上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放在牧鹅女青铜雕像的臂弯里,然后亲吻这个小姑娘。
这是哥廷根传承了两百年的古老传统,市长不行,警察局长不行,富豪和贵族也不被容许,唯有荣耀的哥廷根博士才享有献花和亲吻牧鹅女的资格。
在这样以学术为尊的社会气氛下,市民们自然也免不了对学者这个职业怀有一种不可明说的敬仰之情。
学者具备的智慧和他们那些看不懂的学术成果,使得他们几乎被视为与牧师一样具备超凡力量,能够与上帝沟通的伟大人物。
而且,由于哥廷根大学是由王室建立的,而非牛津剑桥那样的教会大学或者伦敦大学这样的民间野路子。所以,哥廷根大学的教授们理所应当的享有国家编制,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不仅是学者更是官员。
这样的特殊身份,也就使得学者这个职业在哥廷根市民的眼中成了兼具传统权力、神授权力和法理权力的人间使徒。
在哥廷根,或许有人会对市长不敬,在背地里嚼警察局长施密特先生的舌根,但是所有人见到了高斯先生都会习惯性的脱帽致敬。
而今天,大部分市民们虽然弄不懂电磁学是什么新玩意儿。
但是他们却从学生们的口中得知,貌似今天的会议厅里来了不少可与高斯先生比肩的科学巨人人。
因此,有不少市民哪怕抛开生意不做,都得来到会议厅的后排寻个好位置,来瞻仰一番平常只有在宗教画里才能见到的稀奇场景。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十二使徒,热烈的讨论着这些学者们当中谁的地位堪比耶稣、谁是圣西门、谁又是圣伯多禄和圣安德鲁等等。
在市民们嗡嗡的议论声中,间或还能听到几句抱怨声:“嗨!耶稣的十二圣徒全都殉道了,你们这简直就是诅咒!”
但能这样抱怨的家伙今天已经算是有个好运气了,因为他最起码在会场里头。
受限于会议场地的狭窄程度,大部分市民们都只能聚集在会场外面的广场上,许多不走运的市民只能踮着脚尖透过窗户玻璃观看会场中的场景。
其中还有不少为人父母的市民,他们不知道是听信了哪里江湖术士的谣传,觉得只要让孩子多呼吸几口会场里的空气就能变聪明。
还有的则更进一步,他们表示: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让前来参会的学者们像是弥撒仪式中牧师和神父做的那样,挨个给他们的孩子抚顶赐福,帮助孩子建立起与自然哲学的精神联系。
明明是自然哲学界的盛会,但是会议的性质却不断向着神学领域狂热进化,这不仅给会议的主办方哥廷根大学带来了压力,也是对哥廷根警局治安力量的严峻考验。
而在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看来,人生真是处处充满了奇妙。
他在教堂复活大搞封建迷信的时候,不列颠枢密院却一口咬定这是能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而当他想要促成一场科学盛会时,市民们又告诉他:咱们不如整点封建迷信。
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警察局长施密特早已紧张的浑身冒汗了。
但万幸的是,他可以依仗曾经皇家大伦敦警察厅最出色的警务指挥官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的履历很好的说明了:他完全有能力处置好这种规模的人群聚集事件。
哪怕哥廷根的全部市民加在一起,都无法企及亚瑟曾经处理过的最大规模群体暴乱事件的参与人数。
让亚瑟来维持会场秩序,这就好比让猪倌来管理鸡舍,虽然不是不可以,但也不失为一种管理资源的浪费。
甚至于,他都犯不上使出在苏格兰场时学会的那些管理手段,也犯不着搬出他那堆王室认证的头衔。
哥廷根大学学监和教授的身份就足以让他赢得市民们的信任和喝彩了。
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市民们都未曾想到这样崇高的人物居然真的会答应替孩子抚顶。
只是摸摸小孩子的头,再加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好话,就足以稳定市民情绪。在经历了伦敦的枪林弹雨后,亚瑟只想发自内心的赞美德意志人民的易于管理。
“他的眼眸很深邃,深奥的哲学与他的眼睛很搭。”
“他的鼻梁不高,是个观测天文的好材料,因为他的鼻梁不会撞到望远镜的镜片上,星星离他的眼睛更近,所以他能看的比其他人更清晰。”
“他很安静?沉得住气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夫人,数学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他是个捣蛋鬼?喔!完美!天生的实验物理学家!”
“这么小却是个酒鬼?能够分辨多种不同酒的口味?先生,你还在想什么呢?您的儿子很适合化学。”
“这小子呢?年纪不大却人小鬼大,除了对小女孩话多以外别无长处?喔!夫人,别灰心,我真心推荐您的儿子加入皇家海军,不开玩笑,我认为他能在那里当上将军,我有个朋友就在那里。”
“那你呢?你和前面那个小鬼是好朋友?我的上帝啊!小伙子,你知道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吗?你有个成为生物学家的好底子!”
在博古通今的黑斯廷斯教授的掩护下,来自各个国家的学者们总算没有被市民们多做纠缠。
他们相视一笑,忍俊不禁的步入会场。
而站在后台的欧姆也逐渐看清了第一排落座人的脸,他们的名字已经用纸张标注在了他们的席位前。
居于席位正中央的是具有半个主办方身份的皇家学会会长苏塞克斯公爵,而在他身边落座则是分别代表了欧洲四大科学院最高权威的巴黎科学院终身秘书多米尼克·让·阿拉果、柏林科学院院长亚历山大·冯·洪堡。
唯一遗憾的是,同样位列四大科学院行列的罗马科学院,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这个曾经欧洲科学界最璀璨的明珠,由于受到拿破仑战争的影响,在19世纪初便基本陷入了停滞状态,虽然名义上它并未被解散,但已经多年不曾招募新成员,更不曾听闻近期开展过什么研究活动。
而在意大利最杰出的电学研究者伏特于1827年去世后,意大利地区也已经多年不曾听闻在电学方向上有什么突破性进展。
因此,大伙儿对于罗马科学院的缺席倒也不是特别惋惜,毕竟取代罗马科学院坐在这里的是欧洲科学界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丹麦皇家学会常务秘书、电流磁效应的发现者汉斯·奥斯特。
而与奥斯特比邻的,是瑞典皇家科学院的院长、电化二元论的提出者永斯·贝采利乌斯。
而在他们身畔聊得火热的则是一个三人小组。
那是比舰队街记者更快的电流单位玛丽·安培先生和皇家学会实验室主任、不列颠的骄傲迈克尔·法拉第先生,当然,其中自然少不了哥廷根大学天文台台长、笼罩在欧洲数学界上空最浓重的乌云约翰·高斯。
看得出来,法拉第先生此次来到哥廷根确实存了许多数学问题,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边上,只为了向高斯请教。而看他脸上灿烂的笑容,想必高斯的解答非常令他满意。
当然,第一排的座位也不是全都坐满了,那里还存了一个空座。
不消多说,那是属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
至于他为什么不抓紧落座,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无法在第一排落座并不代表学术成就低,因为即便是第二排,你依然可以见到威廉·韦伯、威廉·斯特金、查尔斯·巴贝奇和费利克斯·萨伐尔等人。
欧姆看到这一张张脸庞,望着那一个个在各种学术期刊上见了无数次的名字,想起一大堆用这些人的名字命名的定理,还是忍不住有种肝颤到浑身打摆子的感觉。
尽管他自认为在电学领域有所研究,但此时此刻,面对即将举行的学术报告,这位尚未声名鹊起的物理学家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深知,今天的听众不仅仅是一群普通的听众,而是世界科学的最高水平,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都逃不出他们的法眼。
诚然,一场完美的学术报告可以重塑他在学界的声誉,但是一场失败的学术报告也可以将他的社死级别从德意志升级为全世界,他被绑在学术耻辱柱的时间也将从数十年骤升至数百数千年。
欧姆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紧张。他反复回忆自己准备的演讲内容,脑海里回放着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公式,生怕出现任何差错。尽管他已经多次检查过自己的手稿,但此刻仍有些许不安,担心自己是否遗漏了某些关键点。
渐渐地,欧姆听到喧闹的报告厅渐渐归于宁静,紧接着,是一阵清脆而有力的马靴踩上讲台的声音。
熟悉的温润嗓音从前台传到幕后,那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正在做会议开幕的欢迎词。
亚瑟的声音落在欧姆的耳朵里,就像是印刷机的沙沙声,虽然他知道上面肯定写了很多字,但是却没有一个单词能够记得清。
他的心太乱了,乱到记不下哪怕一句话一个词。
欧姆抱着脑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镇定!乔治,你就这一次机会了!别辜负了信任你的所有人!”
咚咚咚!
有人轻轻敲了敲墙壁,欧姆抬头一看,那正是韦伯。
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座位上跑到了后台。
他笑着对欧姆开口道:“乔治,放宽心,这和你平时上课没什么区别。黑斯廷斯学监的讲话结束了,该你了。”
韦伯话音刚落,便听见舞台上传来亚瑟郑重其事的介绍:“今天的第一场学术报告,《电流的计算》,演讲者:乔治·西蒙·欧姆先生!”
一时之间,台下掌声雷鸣,幕布缓缓拉开。
欧姆的心跳加速,但他还是尽力保持着镇定。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向同行展示自己研究成果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他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坚持与努力,那些孤独的夜晚,那些无数次失败后的重新尝试,那些被指责学术造假的日日夜夜,这些都将成为他今天演讲的力量源泉。
欧姆的心思渐渐归于宁静,他慢步登上讲台,驻足于演讲台前,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顿时感到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气氛。
会场内的科学家们正等待着他,法拉第、奥斯特、安培、贝采利乌斯……
他们的目光中既有期待也有审视。
欧姆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那是自信与决心的混合体。
他攥紧拳头,开始讲话,想要出展示自己的坚定,但没想到第一个词儿便带出了颤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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