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示好

  万年县衙,胥吏们严肃地板着脸,暗中已经窃笑。

  匆匆上任、又匆匆卸任的明府罗棠基,神色复杂地回望了头门一眼,沮丧地绕过照壁,开始下一段人生旅程。

  这叫什么事啊!

  只是拿捏一个微不足道的坊正,为长辈出一口恶气,怎就被贬去边州了呢?

  自己倒霉还不算,连带着宋国公都吃了挂落,第四次罢相,撵到岐州当刺史了。

  哎,谁能想到,一个根本不通医术的人,能用偏方误打误撞地解了长孙皇后之厄呢?

  什么压制、拿捏,在范铮的功劳面前都灰飞烟灭。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世事从来如此。

  县丞亓官植,若不是顾着官仪,都想来上一曲胡旋舞了。

  梦想成真,居然能坐上县令的位置了,哈哈!

  祖坟上冒青烟了!

  虽然前面还有“检校”二字,品秩差距还有点大,未必能坐多长时间,可检校这段经历,在日后的升迁考量中,是占很大权重的。

  这,是官场默认的规矩。

  “恭喜明府。”司户史廖腾叉手为贺。

  亓官植笑着摆手:“检校哩,莫当真,差着八级呢,就算越级拔擢,一般也不会超过三级。倒是天上掉胡饼了。”

  廖腾笑道:“这是天上掉的胡饼,也是敦化坊坊正范铮的功劳。听说,长孙皇后沉疴难起,被这后生用偏方一治,虽然不能治本吧,好歹也能治标。”

  “听说,当时都已经准备了……所以这后生嘛,从九品下将仕郎,一点不过分。”

  亓官植沉吟了一下。

  让他放下身段去巴结一下小小的坊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可微微示好还是可以的。

  “本官检校期间,敦化坊的色役,在能调整的范围内,调到最少。”

  这才是官场中人的做派,规则玩得明明白白的。

  同一件事,最高罚五百,最低罚五十,这就是可以操作的空间,合理合法,谁也迸不出半点意见。

  罚你五百是本分,罚你五十是情分。

  廖腾慢悠悠地骑着灰骡转到敦化坊,看到坊门内的范铮正与武候相里干持枣木短棍,以刀法对战。

  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可惜都被相里干轻易化解了。

  范铮面目狰狞地全力一劈,却被相里干一缠一搅,再顺势一拍,手中的枣木短棍脱手而出,落到脚下。

  “再来!”

  弯腰拾起棍子,范铮继续出手。

  没上阵厮杀过的人,武艺练得再好,也与搏命有区别。

  范铮这胜负欲还挺强的。

  哈哈,年轻真好。

  廖腾这级别,要么乘羊车,要么骑驴,可这重量级的身材,怕累死羊、压趴驴哟。

  倒是骡子好,敦马都得四千三百文一匹,突厥敦马更是九千四百文一匹呢,骡子才三千文一匹。

  谁让骡子没生育能力呢?

  对面青龙坊隐约露出个人头,廖腾看了一眼,笑容收敛。

  还是那些花胳膊,隐潭游侠儿。

  铁隐还打算报复呐?

  狗东西!

  要不是因为逢年过节,能多少收到一些隐潭游侠儿的孝敬,铁隐能看着他们栽进大坑里。

  还以为现在是高祖太武皇帝当政呐?

  他老人家去了献陵!

  现在的范铮,依旧是坊正,却是隐潭游侠儿招惹不起的存在。

  民不与官斗。

  一个在九品中正制里敬陪末座的从九品下文散官,对于屁民来说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范铮或许没有能力主动招惹别人,却也不是区区游侠儿招惹得起的。

  下了灰骡,廖腾笑眯眯地进坊门:“哟,将仕郎在练武艺呐?”

  这一嗓子有点大,青龙坊那头的隐潭游侠儿应该听到了。

  至于铁隐是不是想作死,廖腾就管不了咯!

  廖腾年纪虽大,却当不了铁隐的阿耶!

  范铮停下打斗,拿起一块巾子擦了把汗:“相里兄长,谢了!廖翁,今儿笑得那么开心,有好事?”

  一边说着,范铮一边引廖腾入自家宅院,顺带手脚麻利地冲泡起茶叶。

  自然不可能是敬亭绿雪、惠明茶、蒙顶茶、顾诸紫笋、阳羡茶、霍山黄芽、鸠坑茶、仙人掌茶、紫阳茶、天目山荼、径山茶、雀舌茶、庐山茶等名贵茶,范铮也喝不起。

  此时的饮茶法,自然是以煮团茶为主流,冲泡炒茶只是刚刚开始。

  唐朝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中就有“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的明证。

  唐朝的佛寺,从官方的角度分成三类,在官方备案认可的称为寺,民间私自建的叫招提,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修行的叫兰若。

  所以,明白聂小倩为什么在兰若寺了吧?

  范铮的茶叶,只是山南道荆州当阳县玉泉寺周边产的仙人掌茶。

  茶是好茶,可不见得好茶就能卖好价钱。

  没有李白与中孚禅师的扬名,此时的仙人掌茶价位偏低,普通茶叶一斤五十文,它也只能到一百文而已。

  终究唐人爱酒多过爱茶,酒有“饮中八仙”,茶只有陆羽。

  廖腾饮了口茶水,满脸嫌弃:“越喝越饿,还不能充饥!味道嘛倒还行。赞府亓官植,就是你上次过堂见到那个,托你之功,检校县令了。”

  “人家呢,也知道有你的功劳,却也没法屈身来致谢,只能委婉地将敦化坊今年的色役降到最低。”

  这样表达善意,足够了。

  范铮点头:“有個消息,可能廖翁不知道。一开始陛下要赐我官职时,我选择了足够敦化坊使用的时疫药物,这个将仕郎还是皇后的恩典。”

  “你的意思,今年会有时疫?”廖腾手里在茶碗微微颤抖。

  “可能。”范铮点头,不敢把话说死了。

  廖腾放下茶碗,起身叉手。

  范铮这话,若是错了,顶多家里多备点药而已;

  若是对了,提前备药,堪比救命之恩!

  推及万年县什么的,首先廖腾得先顾自己家人。

  先人后己,那是圣人,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是先家后国。

  再者,贸然嚷嚷出去,你觉得会不会有发国难财的去囤积药材?

  人心,从来只有更险恶,没有最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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