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皋临江镇,此时还并不存在汽渡渡口,前往沙城都需要绕道崇州或者毗陵,但乡民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招式。
“冒老板!”
“老蔡,很久没过来啦。”
冒老板个子不高,但皮肤黝黑,是典型的水上讨生活的模样,哪怕是深秋初冬,也会戴着一顶太阳帽。
他讲着江皋方言,但对方也听得懂,互相讲的都是各自村中土话,却不影响交流。
不多时,一辆水泥沙船到了码头,里面还有一辆中巴车,船舷上站了一圈的人。
张直勤赶紧利落跳上岸,看着岸上堆场中的黄沙,摸了一支华子递过去:“冒老板,生意可以啊。”
“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这是黄沙堆场的码头,也是两岸沿江村民几百年都熟稔的路线。
以前渔船和粮船最多,这十几年,最多的就是沙船,不管是非法的还是合法的,都会在此停靠。
偶有严查非法采砂的行动,都会到这里查封几条船或者十几条船,没人会心痛,都是随时准备扔出去的。
两地在苦日子时期,每年靠采砂能搞个六千万左右,九成九是上头的,剩下的,才是给江湖上讨生活的,冒老板只是其中之一。
并非所有采砂的都是胆大包天穷凶极恶,路数全看位置,倘若在淮西大别山一带,杀人跟吃饭喝水一样,不杀不行,不杀死的就是自己,因为同行竞争激烈。
但在这里,温和得多,也不得不温和,因为捞的每一毛钱,九毛九不是自己的。
大家都是别人养的狗。
冒老板老家在“八亩地”这个村子,属于临江镇前往江皋市区的边缘地带,种菜大户,但“菜霸”横行,几乎垄断了发往松江、崇州、毗陵的农副食品运输。
当然“菜霸”也是一代版本一代神,这一代“菜霸”靠的是兄弟多、儿子多,横了五六年,冒老板手底下虽说也有人,但也不敢硬顶。
直到这伙姓沈的“菜霸”把“沙城食品”的销售人员打了,然后最近一个月江对岸的朋友联系自己,冒老板感觉可能有点东西。
江湖上的风声,就是这么点草皮微动。
蔡存忠虽然以前只是在粮油站做会计,但因为经常下乡,两地乡民中有些名堂的,多少都认识一些,冒老板早先也只是在“八亩地”做粮船卸货的班组长。
“老夏呢?”
“马上到。”
抽着烟,话刚说完,一辆手扶拖拉机就进了堆场,突突突突的动静不小,车斗里还有七八个汉子,都是中年人,年轻的没有。
“蔡会计。”
“蔡大哥。”
开手扶拖拉机的叫夏献礼,也当过兵,后来也是“夏家圩”这个村的民兵,早年也运粮过沙城去姑苏。
基本上现在在码头上站着的中年人,都是早年间跟粮站打交道的。
“要是将来跟崇州一样弄个正式汽渡就好了,修座桥也好啊。”
冒老板生意做起来之后,便越发觉得时间的重要性。
码头上,最年轻的就是张直勤几人,冒老板却不敢小觑,跟夏献礼一样,对张直勤都是客客气气的。
“冒老板,老夏,这一个月的辛苦费,结一结,马上冬至了。”
将腰包一甩,张直勤叼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而是眯着眼睛拉开腰包拉链,从里面抽了一叠钱出来。
“蔡大哥名单表格带了吧?”
“我来唱名,喊到谁就签字按手印好了。”
蔡存忠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然后直接喊道:“丁虎!”
“来了来了。”
穿着夹克衫的中年人叼着烟,走了过来,在张直勤这里拿了三百五十块钱,然后笑着在表格后面签字摁手印。
“丁大龙。”
“来了!”
坐手扶拖拉机过来的人,陆陆续续都把钱领了。
他们都是“沙城食品”这一段时间请的临时工,就是带带路,到处转转,认识认识哪里有大棚,哪里有市场,哪里有路口。
夏献礼是知道内情的,但他是自己人,也早就看“菜霸”不爽,也不仅仅是他不爽,挨过打的都是一样的心思。
“老蔡,姓沈的上面也是有人的……”
“最近会出差。”
蔡存忠说的不多,但五个字足够了。
不多时,蔡存忠手机响了,接通电话之后,对面传来张浩南的声音:“阿叔,到了?”
“正在结账。”
“可以问问看冒老板想不想转行,采砂早晚要进去的。”
“好。”
挂断电话之后,蔡存忠笑着道:“是‘沙城食品’张总打来的电话,他委托我代表他向大家表示感谢,多谢最近一段时间对‘沙城食品’在本地区的市场调查工作……”
套话随便说了说,之后蔡存忠又发了一支烟给冒老板:“想不想换个行当?”
“这一行我做了几年了。”
冒老板一脸为难。
换行,他都不知道做什么,做包工头或许可以。
采砂船是暴利不假,但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手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船都没有,一条船一年赚多少万他也只是羡慕,但不眼热。
说“混口饭吃”,并不是什么客套话。
“这话不是我问的,是我侄儿。”
“……”
冒老板神情错愕,这才认真思考起来。
“考虑考虑,反正马上要过年了,有的是时间。”
“种田能赚钱吗?”
这是一个疑问,也是自问。
他几十岁的人,没见过种田发财的。
“都说了考虑考虑,过了明天说不定就改变想法了。”
说话间,中巴车歪歪扭扭冲坡一样冲上了架在了船头上的钢板,然后“呜”的发动机轰鸣,便冲上了岸。
驾驶员停好车就下车骂骂咧咧:“一直说要修汽渡,修到猴年马月也没修,戳恁娘……”
随后,船上的人陆陆续续上岸,冒老板左看右看,也看着不像是来这里打算种田的。
等一群人撒了泡尿,张直勤上了车这才打电话给张浩南:“人到了。”
“陈记者已经请好了人吃饭,你过去就送点‘土特产’顺便喝两杯就好。”
“好。”
在邵卫东家正在包馄饨的张浩南,这才挂断了电话,重新洗了个手之后,又回到桌子上跟着邵卫东裹馄饨。
“现在这么忙啊。”
“开玩笑,我现在是大老板。”
“……”
“哈哈哈哈……”
张浩南很放松地笑着,拿起陷料盆里的筷子,戳了一点馅料,抹在了馄饨皮上。
手法熟练又快速,比邵卫东麻利多了。
一旁韩荇更是笑着道:“浩南这一看就是家务没少做。”
“飞燕懒得要死,煎个鸡蛋也是一面黑一面白,我这乡下人不卖力点,难道让她大小姐烧给我吃?早晚饿死。”
“三月份生?”
“说是三月份,三月几号不知道。”
“我教书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刺激比过去所有的学生都多。”
邵卫东对张浩南不参加高考还是耿耿于怀,但现在也无所谓了,毕竟怎么算张浩南也已经是提前成才了吧?
“名字啊名字,到底取好没有?你这个要当爷爷的,真的是语文老师?不会是体育老师转行吧?”
“催什么催,老子不要翻书查字典啊?!”
为了赵飞燕肚皮里的两个小孩,邵卫东现在一有空就翻《诗经》《楚辞》,那叫一个难受。
“再想不好我就用一二三四取名了。”
“哪有用一二三四取名的?!”
“大的张然一,小的张然二,不挺好?”
“……”
字辈不一定会上户口本,叫张然二只是祭祖的时候这么誊抄,户口本上搞不好就叫张二……一想到“张二”,邵卫东脸皮一抖,如何都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正忙着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赵飞燕爬楼的喘气声。
不多时,撑着腰的赵飞燕叫唤着走进来,看见沙发就坐了过去,然后挺着个大肚子喊道:“邵老师韩老师,累死我啦。”
“伱这孩子,急什么啊,赶紧喝点水。”
韩荇忙不迭洗了个手,然后将一杯早就温着的凉白开端了过去。
“赶紧喝口水缓缓。”
“谢谢韩老师。”
喘着气的赵飞燕,顿时笑得粉面桃花,看得韩荇连连赞叹:“我家飞燕是真漂亮啊。”
“嘿嘿……”
等照顾好赵飞燕,韩荇这才邀着另外两个坐下:“赶紧坐赶紧坐。”
她没想到赵飞燕会把赵黛和樊素素都带过来,不过也都是来过几次,也算是熟悉。
看到赵黛,邵卫东脸皮一抖,问道:“就胖的那个吧?”
“什么胖?这是丰腴,你到底是不是语文老师?”
“老子不是语文老师总行了吧?!”
邵卫东瞪了一眼张浩南,“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养在家里?”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家里没人,这样还热闹一点。”
“娘个……咳嗯,当老子放屁。”
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继续包馄饨的邵卫东忽然一愣:“樊素素呢?”
“半年都说不上几句话的人,你觉得会是?”
张浩南也是无语,“我在姑孰另外有一个。”
“……”
邵卫东裹馄饨的手都在发抖,他觉得他作为张浩南的班主任,有点失败。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他传了个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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