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好大个皇帝?

  “哎”

  升腾的白色烟气中传出一声充满无奈的叹息。

  “不是我跑的太慢,而是你踩过界了,李阙主。”

  砰!

  扭曲变形的车门脱框横飞,周长戟施施然将身体探出车外。

  “过界,过谁的界?”

  周长戟神色平静,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下颌微挑:“那里就是皇宫,你觉得该是谁家的界?”

  李钧并未回头去看那夜幕下格外醒目的高耸宫楼,语气平淡道:“那又如何?”

  “小人当然是无所谓了,不过有人却会因此不开心。”

  周长戟抿嘴一笑,双手抱拳,朝天一礼。

  “微臣周长戟,拜见辽王殿下!”

  嗡!

  一片急促且尖锐嗡鸣声瞬间撕破黑夜。

  李钧抬头看去,天幕黑沉如铁,细密的雨点铺天盖地敲打下来,顷刻间轰鸣如注。

  此刻的夜空宛如倒扣的汪洋,扭曲的空间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一道道身影接连从中显露而出,晃眼看去数量超过百人,纠集成阵,正正压在李钧的头顶之上。

  煌煌如天威般的压力笼盖四野,如即将喷发的洪流,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倾泻下来,将李钧冲刷到尸骨无存。

  在松江府曾被李钧一拳轰碎身躯的朱平煦,此刻悬停在战阵最前方,双臂环胸,低头俯瞰,眼神淡漠如虎。

  淋漓的雨水打湿面门,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不住流淌,李钧一双眼睛微阖,嘴角挑动。

  “呵,阵仗还真不小啊。”

  李钧按下样式的目光,却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是一名身穿黄袍,唇上留有短须,眼神温润的青年。

  雨点透过对方肩头,打出点点虚幻的涟漪,能看得出来这只是一道投影。

  周长戟则是束手低眉站在青年身后,谦卑到近乎低微的姿态足可以证明来人的身份。

  正是嘉启皇帝,朱彝焰!

  “听说了那么多的故事和传闻,今天终于是见到本人了,李阙主,久仰大名。”

  嘉启满脸笑容和煦,嘴里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觉得‘阙主’这个称呼配不上你,‘革君’这两个反而更合适。”

  他并没有用那个高高在上的‘朕’,而是用了一个更显平易近人的‘我’。

  嘉启眸底闪动着晦涩的光芒,口中赞叹道:“独行序三革君.老师依旧还是那般高瞻远瞩,为你的序位取了个贴切的好名字啊。”

  “看来陛下倒是对我这个名头的由来很了解啊。”

  有疑惑从心底一闪而逝,李钧却并没有过多深思。

  “不过我也不太明白张老头为什么要这样定名,明明他自己的学生就是这座帝国最尊贵的君,现在却又在‘君’的前面加上一个‘革’字。”

  李钧笑望着嘉启:“你懂他是什么意思吗?”

  “老师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不过在我看来,序列如一条鸿沟天堑,将人世间分为天上和天下。我是天下百姓的君,却不是天上神仙的君。”

  嘉启轻笑道:“所以我认为这个‘革’字并不是冲我而来,而是向着那群高坐云端,自诩神仙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啊,既然陛下觉得不是”

  李钧抬手指向头顶那座严阵以待、杀气逼人的兵序战阵。

  “那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嘉启脸上笑容不改:“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表达对李革君你的尊重罢了。”

  “那真是太客气了。”

  李钧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声,眼露好奇问道:“不过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能有这么一副殷实的家底,怎么皇室这些年还会过的如此惨淡?”

  “李钧,休得放肆!”

  原本以眼观鼻的周长戟猛然抬头,眉如交错双刀,眼如出鞘利剑,厉声喝道。

  “无妨,朕这次是真心实意想跟李革君交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互相开开玩笑也没什么大碍。”

  嘉启抬手制止周长戟,似乎并没有把李钧的冒犯放在心上,眼角余光扫向身后。

  “倒是长戟你,日后见到李革君就要如同见朕一般,要懂得谦卑守礼,分得清贵贱高低,知道吗?”

  “是,臣遵旨。”

  周长戟将身体转向李钧,拱手抱拳,遥遥躬身:“下官刚才在言语中多有冒犯,还请李革君见谅。”

  又是这一套.

  李钧早就看腻了这些人演的双簧,不禁哑然失笑:“我就是个只会握拳拿刀的粗鄙莽夫,不敢跟大明皇帝并肩。”

  “如何不敢?就在百年之前,武序可是帝国当之无愧的支柱,区区一个‘并肩’罢了,根本不必在意。”

  嘉启拂袖一挥,朗声道:“甚至如果李革君你想,我便送你一身世袭罔替,与国同存的蟒袍又有何不可?”

  “好意我就心领了,只是王这东西,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杀的太多了,实在是没太大的兴趣。”

  嘉启追声反问道:“明明已经穿过飞鱼服,拿过绣春刀,为什么现在却对更加尊贵的蟒袍失去兴趣?”

  “我这人命硬福浅,吃惯了磨人的苦,享不来安逸的福。”

  李钧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渐冷的目光钉在嘉启的脸上,话音陡然变硬:“鸿鹄.也是你朱家的?”

  “没错。”

  嘉启并未遮掩,坦然承认。

  李钧舔了舔嘴唇上腥咸的雨水:“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天下百姓能记住朝廷,记住大明。”

  李钧脑海中一张张或是鲜艳,或是黑白的人脸,犹如跑马灯般掠过,嘴角跟着浮现出一抹自嘲。

  “所以那些记不住的,就是该死了?”

  “活着的更多。”

  嘉启的语气透着一股恳切:“而且他们必然能够活的更好。”

  “必然?”李钧讥讽道:“你说了能算?”

  “能!”

  嘉启目光坚定,一字一顿道:“因为这里是我朱家的大明!”

  “真是让人恶心到想吐的理由啊。”

  李钧仰头呼出一口热气,一头湿发挂在脑后,长度渐要及肩。

  “老话说得好,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哪怕只是皇帝的一道投影,那也比百姓的命要贵。”

  李钧昂首不动,眼眸下坠,睥睨嘉启。

  “你要不挪挪位置?免得一会被血染了你的眼睛。”

  轰隆!

  过百械心霎时同频共振,音浪掀起如一声通天彻地的雷鸣,瞬间盖过漫天风雨呼啸。

  “李钧,春秋四士已经有三个人被你所杀。不止如此,那个叫杨白泽的儒序也在你的授意之下清理地方上的春秋会门阀。”

  嘉启脸上的温润被大雨冲刷褪去,属于年轻帝王的锋芒终于显露而出。

  “春秋会死的人已经不少了,算得上是元气大伤。如果你觉得这么多人命还不足以告慰天阙众人和苏策的在天之灵,那朕今日可以答应你,和你联手对付龙虎山和东皇宫.”

  “哈哈哈哈哈”

  一阵嘲弄的大笑打断了嘉启的话音。

  “又是这些装模做样的废话,我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怎么你们就是说不腻烦?”

  “同样的一句话,也要看是从谁的口中说出来。”

  嘉启说道:“朕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绝无更改!”

  “就算你能一言九鼎,但我觉得死的人还不够。”

  “李钧,做人要懂权衡、明利弊、晓分寸,还有最重要一点,是要知敬畏。”

  嘉启漠然的神色中透出威严:“这句话是朕继位之后,张首辅为朕上第一堂课之时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朕,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皇帝,你这是在给我上课?教我做事?”

  李钧又笑了起来。

  他扬起手,擎张的五指慢慢梳过头顶,锋劲如刀,切下多余的黑发。

  重归寸长的凌厉短发下,是一双煞气渐浓的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姓朱,就注定要是这座帝国的主人,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盗匪、是贼寇、是乱臣、是蠢民,是帝国祸乱的根源,皇室倾颓的真凶?”

  李钧右脚迈前一步,张狂的气焰拔地而起,和天幕下悬停的森然兵阵悍然相撞。

  如缶击磬,回音阵阵。

  “你以为自己是天地主角,是深渊潜龙,等你腾渊而起之日,就可以一举涤荡污浊,改天换地?就可以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李钧冷冷一笑:“都是他妈的扯淡!扒了你身上这层皮,你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人。”

  夜叉、画皮、鸨鬼、范无咎、谢必安、王谢.

  李钧脑海中不断掠动的面孔终于停下,定格一张虬须胜雪,恍如垂暮雄狮的脸上。

  燕八荒。

  曾为了剿杀鸿鹄而甘心赴死的锦衣卫老人,燕八荒!

  “皇帝?呵,你他妈好大个皇帝?!”

  李钧双目怒睁,一道黑红雷霆平地炸开!

  轰!

  嘉启的身影被雷光透穿,散成一片光影。

  分明的拳锋击碎不知死活的挡路暴雨,直奔周长戟的头颅!

  一道身影裹挟着空气炸沸的爆鸣,如流星从天坠落,挡在周长戟面前。

  咚!

  拳脚碰撞,劲力的余波掀起连串迅猛的气流。

  面对攻势凶猛横压而来的李钧,朱平煦双眉竖立,金色的烈焰从心口涌出,缠绕上紧握的双拳,一股迫人的高温将脚下地面烧的龟裂,周身数十丈内的雨水瞬间被蒸发成滚烫的蒸汽。

  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朱家王爷,脱纵横入兵序,械心燧人!

  盘踞的重云,璀璨的皇城,无处落地的大雨、蓄势待发的兵阵

  雾气泽国之中,金色怒焰宛如汹涌波涛,欲要扑灭那道飞射的黑红雷霆!

  纷乱的光影之中,两道人影交错,塌陷的地面裂开道道足以噬人的恐怖沟壑,狂暴的劲风卷起满地的土石,如子弹般四射。

  同样置身在云雾世界之中的周长戟,哪怕是用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勉强站稳。

  本能的尖啸在催促他远离这两道宛如远古巨兽般身影,可颤栗的身躯却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同为序三,可他在此刻却是如此孱弱无助,能够直面眼前的战斗,已经是难能可贵。

  神情恍惚之间,目眦欲裂的周长戟终于彻底看懂了严东庆,明白了对方的所作所为和背后用意。

  “序位..只有摆脱皇权获得独立,我们这种被炮制而出的儒序才能得到真正的序位,才能有力量与他们抗衡!序列之下,皆为蝼蚁.序列之下,皆为蝼蚁!”

  无声且狂热的呐喊盘旋心底。

  与此同时,一片金焰汇聚的浪头在周长戟兴奋的目光中冲天而起,正正撞上那道黑红雷霆!

  轰!

  崩碎的雷光点点消弭在发丝之间,李钧的身影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可见。

  “死,快死!”

  眼看金焰还在滚滚向前,就要把李钧彻底吞没,周长戟紧绷的嘴角缓缓挑起,狰狞的五官中有癫狂喜色即将绽开。

  可下一刻,难以言喻恐惧却笼罩周长戟的身体。

  他明明没有看见刀剑,却感觉到一股无可阻挡的锋利,似将他的心神彻底洞穿。

  他明明没有看见山脉,却感觉置身在一场雪崩的之前,似将他的身体碾成齑粉。

  锋劲!

  崩势!

  藏神!

  拳峰之前,奔涌的金焰寸寸熄灭。

  分崩离析的械体暴露出一颗宛如与人无异的血肉心脏,中间位置却有两寸直径的圆形空腔,其中跳动着一簇金黄色火苗。

  散发着宛如神祇般无上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盖的惊惶。

  彪悍的身影再度迫近,拳头上劲力涌动,即将轰碎这颗神异的心脏。

  盘旋天幕的森严兵阵却在生死一线间强势切入,上百颗械心同频共振,似同时能勾连了李钧的心脏,凝聚成一柄无形重锤擂在李钧心口。

  咚!

  李钧的身影猛然一顿,喉结滚动,喷出一口猩红鲜血。

  近在咫尺的燧人械心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飞掠上空,逃出生天。

  无以为继的雾气世界也在此刻彻底崩塌,消散的无影无踪。等待许久的大雨再无阻碍,争先恐后的扑下,打透了周长戟的头发、衣衫、皮肉、骨头.

  春秋四士,在这个雨夜彻底成为过往云烟。

  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传来的却是阵阵灼烧般的剧痛。

  一身恐怖烧伤的李钧转身回望,和重新具现的嘉启投影四目相对。

  “李钧,朕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平天冠垂下的珠帘后,嘉启的眼眸冷漠非人。

  在他身后的空中,一名兵序三双手捧着那颗燧人械心,神情恭敬的按向自己的胸膛。

  高温烧融了他的皮肤和械骨,原本生存其下的一颗幽蓝械心如同叩见君王的臣子,主动挣断缠绕的血丝筋络,毕恭毕敬为靠近的遂人械心腾开位置。

  随着燧人械心再次落位,这名兵序的五官也在同步发生扭动变化,一阵蠕动后,再次变成朱平煦面容。

  这位在李钧手中差点又死一次的朱家王爷,神情一如既往的缄默,只是看向李钧的目光多了几分隐晦的忌惮和一丝畏惧。

  轰隆!

  更远处的皇宫上空,浓稠的夜色被一股更为阴沉的黑暗所笼罩,云层中滚动着暗红色的闪电,在天幕上击出蜘蛛网般的裂痕。

  可即便是轰鸣的雷音,也无法掩盖那仿佛机械运行的铿锵巨响。

  那李钧的视线中,在那笼罩在皇宫顶端的黑暗中,似有一双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手臂正在展开。

  如同一头沉睡千百年的巨人正在缓缓苏醒,与天地间伸开懒腰。

  “你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嘉启藏在袖中的十指交错碾动,起伏的胸膛中是一把炽烈的怒火:“难道你真要为了出一口恶气,选择与朕死战到底?”

  “说完了?”

  李钧不为所动,抬起手背拭去嘴角的血痕,雷光复起,缠绕发端,跋扈的目光从远方落向面前。

  “是带把的,就别叽叽歪歪。”

  “够胆,就接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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