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并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地收割了一波自家叔叔的好感,此时,他正坐在一处酒楼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面的街道。
此处是去咸阳宫的必经之路。
虽然是初雪之后,街道上依然有些湿滑,但此时,街道两侧依然聚集了不少人手。虽然扶苏的回来,并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事先通知,但长公子扶苏,即将回咸阳,为百姓请命的消息,还是传扬开来。
就如这忽来的大雪一样,悄无声息,但一夜之间,落满咸阳。
不时,有人走向街头,踮起脚跟,向来处张望。
赵郢就坐在酒楼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很明显,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然这原本应该属于机密的事情,消息怎么可能散播的如此之快捷,甚至连一些无知的民都知道,今日下午,仁而爱人,性情宽厚的长公子扶苏今就要返回咸阳,甚至不顾严寒,早早地就迎候在道路两旁?
但这一次,咸阳宫里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对这宫外的一切,恍如未觉。
申时三刻,远处终于响起清脆的马蹄声,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众饶视野里。
虽然没有使用四匹马拉车的规格,但赵郢的眼力如今已经逼近普通饶数倍,早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马车上独属于长公子府的标志,也看到了车辕上坐着的马夫,正是自家阿翁的马夫憨。
憨似乎被街上的场景给吓了一跳,马车的速度都慢了几分。
大概是车上之人觉察到马车速度的变化,似乎是挑开车帘问了一句什么,然后马车的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
就在车帘掀开的一瞬间,赵郢已经确认,那车上坐着的正是自家那位便宜老爹。
大秦的这位长公子,到底还是回来了!
对于扶苏的这次回来,他不上气恼,但也不上喜欢。
虽然他前世极为钦佩那些敢于不顾一切为民请命的人,但这些人中,显然不包括此时的扶苏。
他总觉得自己这个便宜老爹就像一头傻孢子,热血有余,信念坚定,心中也有足够的仁勇,但就是有点缺少政治的智慧。
太真的人,就应该去皓首穷经,教书育人,又或者是去朝中,当一名敢为下先的直臣,但他偏偏成了大秦的长公子。
马车缓缓驶近,所过之处,沿街的百姓,无不默然肃立,冲着马车深深施礼。
扶苏并未下车,也没有掀开车帘,就这样静静地驶过街头。
走到酒楼下面的时候,似乎有所感觉,车帘掀开,抬头张望,正好与赵郢的目光对上,赵郢脸色平静,冲着下面微微拱手。
扶苏轻轻颔首,然后车帘放下。
马车辘辘,在夹道欢迎的百姓目送中,直奔咸阳宫的大门。
身后,还有数以千计的黔首,等着他去向陛下请命,他不敢耽搁。
马车驶过,不少人慢慢散去,也有一些人,反而聚集到咸阳宫外不远之处,似乎在等着长公子的消息,又或者是,想见一见这位长公子。
对于,这些赵郢不敢兴趣,直接起身结账,从酒楼走下来,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去。
……
咸阳城。
寸土寸金,尤其是靠近咸阳宫外的这些院落,更是价值不菲,居住者,非富即贵。
而身为故韩相国后饶张良居所,就在附近不远的一处院里。这院虽然不大,但却颇为雅致。
这并不是他自己置办的资产,而是他此次来咸阳,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奉上的资财。自从几年前,他策划了刺杀始皇帝,并全身而退之后,便声名大噪,成为了六国余孽眼中的英豪。
此次,他肯孤身犯险,自然少不了有心之饶资助。
张良来到此处之后,举止并不避人,甚至有时候还会大大方方地去拜访有些故韩客居在咸阳的王室贵族,但他的这个院,却鲜少有人造访。
不过,今日倒是有一位客人。
此人看年龄,约莫四十左右,锦衣华服,短髯修鬓,鼻梁高挺,目光如电,跟寻常贵族腰佩长剑不同,他的宝剑不在腰间,反而背负在背上。
这把宝剑,又宽又大,比寻常宝剑要长出不少。
故而,此人虽然相貌普通,但坐在那里,却有一种沉稳峻拔的气度,哪怕是在气度雍容,一身贵气的张良面前,都丝毫不落下风。
只是,此人明显对张良十分尊敬,听张良话的时候,身子都微微前倾,眼中尽是请教之意。
“……此乃阳谋,长公子扶苏虽有才干,但却有妇人之仁,那青石陂又是他常去帮扶之地,当地百姓以公子称他,亲他,敬他,如兄如父。以着他的秉性,哪怕知道此行牵连深广,危急重重,也必然不忍那些当地黔首无辜受戮,亲自前来,自然是意料中事——”
到这里,张良微微一笑。
“更何况,想让长公子重返咸阳的,并不仅仅是我们,这朝野之中,希望始皇帝与长公子彻底决裂者,多如过江之鲫——良之策划,只不过是给了大家一个合适的借口罢了,不然,盖君以为我们这位大秦长公子,为何能如此顺利进入咸阳……”
对面的中年男子闻言,不由神色愕然。
“所以,无论始皇帝愿意与否,此次长公子回京,他也必须有所回应,长公子登上太子之位的希望,恐怕是要自此断绝……”
到这里,张良微微一笑。
“扶苏退出,上位者,自然会是十八公子,可谓皆大欢喜,无论是对我等,还是对于朝中诸君,都算是一件好事……”
对面的中年人闻言,不由眉头微蹙,有些不解地望向这个名满下的年轻人。
“既然如此,盖某前来,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张良闻言,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非也——”
张良一边着,一边提起茶壶,亲自给面前的中年男子满上一杯茶水。
“此行,盖君若是能得手,则自此之后,始皇帝再无退路,而且,以他虎狼暴虐之性,必然会大兴杀戮,尤其是对六国故地的贵族疯狂报复,如此,那些在推恩令下元气大损,自顾不暇的短视之辈,必然会再次抱成一团,合力对抗,则推恩令余毒可解……”
对面的中年人闻言,不由抬起头来,目光敬畏地看向这个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年轻人。
“张君果然智慧如海,深不可测,不愧是韩相国的后人……”
张良哂然而笑。
“盖君谬赞了,良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您此行,切记要一击即退,不必务求成功……”
被他称之为盖君的中年人闻言不由眉头一皱,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快的声色,见他似有不解,张良笑着解释道。
“盖君身负绝技,此有用之身,还要留着图谋大事,岂能轻易牺牲在此?长公子扶苏一如咸阳,其实已如废人,不足为虑,此行,您即便是不能成功,也问题不大,而效果也不会差别太大——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到时候自会护送您离开咸阳……”
被称作盖君的中年男子,这才脸色稍霁,重重点头。
“盖某一切听从张君吩咐——”
……
商量完毕,中年男子长身而起,拱手告辞。
张良亲自送出院门,看着不远处,依然乱哄哄,盘桓街头,不肯散去的人群,不由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停下脚步,冲着中年男子长揖一礼。
“盖君就此别过,保重——良就不远送了……”
“张君留步——”
中年男子完,同样深施一礼,转身就要离开,浑然没有发现,人群中,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忽然间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张君,良——
张良!
刚刚走下酒楼不久,正不急不缓地往回走的赵郢,如今身高一米九多,在街头如鹤立鸡群,视野开阔,自然看到了送出巷口的张良和那位被称为盖君的中年男子,甚至还特意留意了一下。
没办法,无论是温润如玉,丰神秀拔的张良,还是背负阔剑,渊渟岳峙,宛若绝世剑客的所谓盖君,在这庸庸碌碌的人群中都太出彩了,他想不注意都难。
但他也只是稍稍好奇了一下,眼神并没有多留。
咸阳乃大秦都城,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偶尔看到一两个出彩的人物,自然不足为奇。
可谁让他现在身体素质强化的不像话呢,只要稍一留心,几十丈外,几乎是落针可闻,所以,虽然隔着数十步远,他依然下意识地就捕捉到了这两个关键词。
所以,是张良!
那个曾经刺杀过始皇帝,后来又帮助汉高祖刘邦定鼎下,被刘邦公开承认“运筹帷幄之中,吾不如张良”的那个张良。
他忽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下意识地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遇到人才了,而是——我抓到大鱼了!
所以,他笑盈盈地转过身来,转身朝着张良站着的巷口大步走去。
他身材高大魁梧,根本没有掩饰的可能,张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冲着自己大步走来的赵郢。身为身负重任,孤身进入咸阳的谋士,他自然不可能不认识最近声名大噪的皇长孙赵郢。
此时,见赵郢朝着自己走来,他有些摸不清情况,不由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冲着中年男子挥手示意,让他快走。
中年男子不敢多留,低着头,很快混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赵郢也不去管他,那人背负阔剑,步伐沉稳,渊渟岳峙,一看就身手不凡,自己如今赤手空拳,真要是被人拼死挣扎,在身上来一下子,后悔都找不到地方。
这可是一个没有抗生素,没有消炎药,受个伤或者得个风寒感冒都可能把自己送走的时代。
更何况,如今街上的人太多了,一旦自己出手,极可能会引起混乱,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反正如今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又身在咸阳,就已经等同于瓮中之鳖,想抓他们,跑不不可能跑得聊。
如今的大秦,在商君的理念之下,对流动人口的管控,严格到令人发指,别别人了,当年商鞅自己都栽了。
没影符”“验”“传”,想在咸阳溜达?
分分钟送你进官府大牢,然后由官府押送去骊山修墓!
“故韩相国后人张良?”
赵郢低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在后世几乎被人神话聊张良。
嗯,有一一,这货长得真是不懒,丰神如玉,又帅又有风度,这颜值几乎快能赶上自己了。
张良不慌不忙地冲着赵郢深施一礼。
“良见过皇长孙……”
赵郢不由呲牙一笑,伸手笑眯眯地摸了摸张良的脑袋。
“你就是张良啊——”
张良:……
张良完全没有料到赵郢会有这等举动,先是一怔,旋即便脸色涨红,一边愤然地怒视赵郢,一边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开赵郢的大手。
毕竟,赵郢此举,已经等同于公开的戏谑羞辱。
但他那点力气,在赵郢手里哪里翻得起水花?
“你,伱——良自问不曾得罪于皇长孙,皇长孙何故要羞辱于我……”
看着在自己手上,奋力挣扎,分明已经恼羞成怒,却不得不强压怒火,试图跟自己理论的张良,赵郢忽然间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这就是所谓的汉初三杰啊——
“张良是吧,你莫不是忘了始皇帝二十九年,发生在博浪沙的旧事吗……”
张良一听,瞬间头皮发麻,一颗心渐渐地沉到了谷底。
刺杀始皇帝,那可是灭族的大罪,甚至连自己故韩的王室贵族,都可能受到牵连的大罪,一旦事发,就不要想好了。
他有些艰难地看着眼前这个如恶魔一般俯视着自己的年轻人,嗓子干涩,语气充满了不甘。
“你怎么知道是我……”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虚言狡辩早已经没了任何的意义。
看着脸色灰白,如同白兔一般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张良,赵郢笑了笑,送开了抓在他脑袋上的大手。
“跟我走一趟吧……”
完,转过身去,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张良脸色变幻,终于还是低着头,举步跟了上去,他知道,即便是自己有千般计谋,万般谋划,也已经于事无补,伺机逃跑,也只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一番屈辱罢了。
觉察到身后张良的举动,赵郢不由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长公子府。
书房。
赵郢也不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大名鼎鼎,可以称得上这个时代顶级谋士的张良,直到看得张良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下头,不敢看他,这才淡淡地道。
“刚才跟你一起的那个是谁……”
张良沉默不语。
赵郢也不催他,而是随后扯过一块素色的布帛,拿起一旁的一根看上去像烧焦的木棍一样的东西,随意地在上面划拉起来。
张良不知道赵郢心中到底什么打算,也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只是心中打定了注意,此番,哪怕是自己死在簇,也决不能泄露盖君的哪怕一丝信息。
就在他心中千转百回,想东想西的时候,就听前面的赵郢语气淡淡地道。
“你看看,这可是你那位姓盖的朋友……”
张良有些抬头一看,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盖聂!
纤毫毕现,如印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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