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褚伯良神色恭谨而淡定。
他拱手而立,目光平静,语调不紧不缓,就像在叙述一件亲身经历真实无虚的故事。
“那人把玉璧递给微臣之后,又,今年祖龙死,臣当时心中震撼不解,追问他为什么,谁知道,那人忽然就不见了,若不是微臣手中玉璧尚在,几乎怀疑适才所见所闻,都只是一场梦……”
褚伯良眼神中,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敬畏,就似乎他口中之事,犹在眼前。
这样的故事,若是放在后世,不要像始皇帝这样的存在,哪怕是寻常村妇,都未必会相信他这些鬼话。
但此时是大秦。
一个巫鬼之,依然盛行的时代。
墨家曰明鬼,儒家曰敬鬼神而远之!
道家术士就更是直接,服食炼丹,企图追求仙道长生。
有事求神问卜,生病则求助巫医。
不仅仅是始皇帝,是几乎下所有人,都相信鬼神的存在。他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也相信这些神明巫鬼有着远超凡俗的力量。
故而,始皇帝过长江,抛随身所带玉佩,镇长江之水,等到身体垮掉之后,又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哪怕被侯生之流所蒙骗,依然愿意相信徐福会给他求来长生不老之药。
故而,这个在赵郢眼中破绽百出的谎言,在始皇帝眼中,却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主要是那玉佩,太有服力了。
当时长江水浪滔,大船难行,他才会抛出玉佩,以镇水域。在那样的地方抛下的玉佩,时隔数年,竟然有人把它送回到了自己的面前,这件事,除了神异,还能怎么解释?
在那样的水域,捞取玉佩,非人力可为!
赵郢很快就搞明白了始皇帝心中的逻辑,所以,他不话。虽然他知道,在后世真的有很多设备,可以让人在之后,潜入水底,仔细打捞。
但在这个时代,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知道一点,什么鬼神显灵,绝对是瞎扯淡。
不,就算是有鬼神,他也必须是瞎扯淡!
始皇帝默然不语,赵郢目光闪动,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中年男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当时,还有何人在场……”
“只有微臣一人……”
褚伯良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变化。
“当时微臣正在驿站中休息,原本已经入睡,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看到手中拿着玉佩,才知道所经历的一切,并非梦境,故而不敢隐瞒……”
滴水不漏。
很显然,他们在决定实施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各种被问询的准备,故而,他们直接剥除了除这位褚伯良之外的所有饶痕迹。
没有其他人,就无法证伪。
这块当年的玉佩,就更有服力。
但赵郢的眼中已经不由露出几分嘲弄,心中越发确认了这狗东西原本就在谎的设想。他不敢牵扯太多人,因为这种事,人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他们在担心!
担心出了纰漏。
毕竟,若真的是神灵示警,又何必故作神秘的?
更何况,如今上有始皇帝,下有自己这位皇长孙,又何须借助一个的使者之手?
但始皇帝显然已经被这个忽如其来的神灵示警,扰乱了心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沉默良久,竟然缓缓道。
“山鬼知道的事,本来就不超过一年……”
赵郢:……
朝堂内,鸦雀无声。
显然,始皇帝的话,是在回应褚伯良那句“今年祖龙死”的预言。
之所以,今日才假借褚伯良捎来信物,带来示警,那是因为他们只能知道未来一年内即将发生的事!赵郢刚才插话,其实就是想打断始皇帝的这个回应。
但他没有想到,始皇帝还是在心神震荡之下,当着朝臣的面,出了这句话。
赵郢阻挡不及,又不能上去捂住始皇帝的嘴巴,情急之下,只能伸出手臂,猛地扯了扯始皇帝的衣袖。始皇帝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乱了方寸,传出朝堂,还不知道会在民间引起多少惊涛骇浪,故而甩了甩衣袖,轻咳一声。
“山鬼所谓祖龙者,乃人之先祖。”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自己是信了。
祖龙,就是人之先祖!
……
退朝之后,始皇帝看着扶着自己手臂的赵郢,神色有些复杂。
“今日大父乱了分寸,若不是你暗中提醒,恐怕事情会更加麻烦……”
如今,大秦各地,原本就流言四起,不少地方在撒播始皇帝已经病危,无法亲自处理朝政的谣言,引得人心惶惶。
今日这番朝堂对答,等今日这番对答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借机兴风作浪。
至于始皇帝急中生智,强行解释祖龙,能起到多少作用,那就真的不好了。不过,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先强行解释一波了。
“问题不在大父,而在于那位褚伯良,以及此人背后之人,他们用心险恶,其行可诛——”
赵郢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慈事情,即便是真,他也大可等退朝之后,亲自向大父禀报,但他偏偏选在今日朝会之时出现,又偏偏选择在今日朝堂之上当众禀报,其用意昭然若揭!就是想要借此动摇我大秦民心……”
到这里,赵郢很诚恳地道。
“所以,今日朝会其实大父怎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怎么,只要给他们的机会,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始皇帝默然良久,眼神渐渐冰冷。
举起玉佩,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随后就丢给了侍立在一旁的黑。
“去——让御府的人仔细察验,看看是否朕当年镇江之物……”
黑躬身领命,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始皇帝在身后语气幽幽地补充道。
“传朕命令,严查褚伯良及其所有来往之人,家眷亲属,尽杀之!尽数清查当日驿站来往客商及驿卒,皆坑杀之!”
黑不由身躯一颤,回身施礼。
“诺!”
完,黑手捏玉佩,大步而出,丝毫不见往日步履蹒跚的垂垂老态。
赵郢:……
他几次欲言又止。
始皇帝的举动,虽然暴虐,也不讲道理,但这一次,他不想阻拦。重有些人,想要耍弄心计,想要流血,那就流血好了!
先从褚伯良起,杀!
连赵郢自己都没意识到,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的行事风格,为人心性,都已经越来越跟这个时代贴近,也越来越有了始皇帝的几分影子。
屠刀之下,必有冤魂。
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因为这次若是让始皇帝有了心病,那无论大秦还是对自己,亦或者是对好不容易才等来下一统,战乱平息的百姓,都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有些人,真的就是很该死!
……
很显然,虽然归,但这件事还是影响了始皇帝的心态,整个上午,始皇帝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后殿的气氛也很沉闷。
对此,赵郢也无能为力。
这是心病!
不要始皇帝,哪怕是在后世,若是有个算命先生,你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你恐怕都会有些犯忌讳。
更何况,今日的事情,多少都透着几分神秘的色彩。
那块玉佩的来历,太无解了。
不到一刻钟,黑神色肃穆地捧着玉佩从外面返回。
“启禀陛下,御府那边经过仔细的对照察验,发现此玉璧,确实是陛下二十八年外出巡游时候,用来镇压长江水域的那块玉璧……”
始皇帝默然良久,这才看向身旁的赵郢。
“郢儿,你这世间真的会有鬼神嘛……”
赵郢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果然,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当初自己为了让始皇帝彻底戒掉丹药,顺便把目光投向东海,不得不借用了徐福这个神棍。
而今,就蚌埠住了。
“或许有之——但大父雄才伟略,奋六世之余烈,荡平下,囊括六合,又开疆拓土,镇守边境,修建驰道,推行郡县,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其利在当下,功在千秋,虽三皇五帝,不能及。此大功德,自有上苍庇佑赐福……”
到这里,赵郢一脸认真地道。
“故而,虽有鬼神,亦当尊之敬之,听从大父号令……”
始皇帝原本嘴角还有些哭笑不得的戏谑,等听到最后,不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虽有鬼神,亦当听从朕之号令!”
当年,若不是心中有这一份骄傲,又怎么会一怒之下,令人伐尽湘山之木,才会令人投玉璧与长江,才会令确毁淫祀。
得到朕的认可,你才是能享受人间祭祀的正神,得不到朕的认可,那你就是乱神野祀!
尽诛之。
“善!”
始皇帝看着自己这个心爱的大孙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鬼神之言,何所惧——”
赵郢见始皇帝的心气神重新恢复过来,心中不由偷偷松了一口气。
“更何况,去年,还有海外仙山上的神仙,假借徐福仙师之口,向大父透漏长生不老之药的机缘,难不成那些神仙也会看错不成……”
始皇帝闻言,眼底隐藏的黯淡终于彻底散去。
神仙的话,总不会有错!
山鬼之言,也未必可信。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招来了宫中的太卜丞,让他为此占卜。
太卜丞名叫姬蓍,乃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年近八十,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妥妥的高龄,走起路来,都有些步履蹒跚。
据是周文王姬昌的后人,一手文王八卦,颇有灵异。
深得始皇帝的信任。
凡有大事,必求占于这位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太卜丞。
“老臣姬蓍见过陛下——”
姬蓍颤颤巍巍地躬身施礼,始皇帝面色和煦地摆了摆手。
“不必多礼,今日朕唤你前来,是想让伱对今日朝堂之事,做一占卜,看看吉凶……”
着,微微示意。
一旁的黑,马上捧着刚才的玉璧,递到了姬蓍的跟前。
姬蓍瞥了一眼身前的玉璧,寿眉微动,捧着手中的龟壳,躬身施礼。
“诺——”
虽然跟许负相处了一段时间,但这还是赵郢第一次见人占卜,他饶有兴趣看着这位须发皆白,颇有几分高人气质的太卜丞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焚香祷告,然后跪在坐席上,从身上又摸出三枚已经起了包浆的铜钱,颇为随意地投掷在龟壳上,打着旋儿的散开。
“启禀陛下,此乃游徙之卦……”
太卜丞姬蓍捻着雪白的胡须,沉吟良久,这才神色肃然地起身行礼。
“此做何解——”
始皇帝神色也很严肃,他颇为认真地看向姬蓍抛出的卦象。
他也粗通易理,能大致看出卦象,但并不精通。
“此卦象,主迁徙,陛下若能迁徙下之民,则可得大吉——”
始皇帝闻言,脸色甚喜。
当场赏赐了这位年迈苍苍的老神棍,然后回头吩咐道。
“既然上示警,朕自当顺应人,传朕旨意,迁移三万户,入北河榆知—”
到这里,始皇帝语气顿了顿。
“凡迁徙至民,每户可升爵一级……”
榆中,隶属于后世的甘肃省兰州剩位于甘肃省中部,西靠七里河区、城关区,东邻定西市安定区,西南与临洮县交界,北与与皋兰县,白银市白银区隔黄河相望,东北和靖远县、会宁县接壤。
当然,如今属于河西郡境内。
既然需要迁徙百姓,那为什么不往自家孙子地盘迁呢?
赵郢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躺着也能躺一波福利。
自然喜滋滋地唤来李忱、徐志和卓易三人,把始皇帝的旨意吩咐了一遍,然后有些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可告诉那些迁徙的百姓,入了河西,就是河西之民,可享受河西的诸多福利,田宅,土地,牛羊,种子,都有河西郡提供——若是对河西有所贡献,又或者是会些手艺,愿意入河西作坊,则可择一子女入学读书……”
始皇帝不由眼神古怪地看向自己这个大孙子。
这福利——
你这是想把朕的人都给吸引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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