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始皇帝神色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和平日里几乎已经没有了什么区别,甚至还有了和自己调侃的心情,但待在一起的是时间长了,赵郢知道,自家这位大父的心,还是乱了。
这就像一颗疑虑的种子,被人种在了心底。
他知道,但是无能为力。
除非能找到证据,证明褚伯良带回来的那个故事,不是神灵示警,而是包藏祸心!
但恰恰他无法证明。
哪怕他真的能搞出什么潜水的装备,当着始皇帝的面,表演一番“水中取璧”的把戏。
那群躲在暗处的人,不仅冷血,而且洞察人心人性。
让他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憋屈无力的感觉,正在逐渐的吞噬他的耐心,让他的手段越来越酷烈。
上郡谶言,他还在竭尽全力的挽救当地的百姓。
河东陨石案,他就顺水推舟,直接对河东郡境内盘踞了数百年的十六家世家豪门举起了屠刀。
而今玉璧再现,神仙示警。
始皇帝再次大开杀戒,未曾没有他推波助澜的缘故,至少,始皇帝在决定血洗褚伯良全家上下以及驿站所有相关人员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动过任何想要劝阻的念头,甚至,还隐隐觉得有些痛快。
包括现在。
你们不是不怕死吗?
你们不是要帮那群躲在阴沟里面的臭虫吗?
那就去死好了!
而且死干净!
带着你的父母,妻儿,亲眷,所有,伱在乎的,以及不在乎的,去死!
让血腥告诉你们,企图对抗大秦的代价!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在前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996偶尔还有007的社畜而已。
这一世,他虽然身体素质,得到了超乎常理的加强,武力绝伦,过目不忘,但从本质上讲,他还只是前世那个平平无奇的自己的加强版。
而不是心境超然,智慧通达的圣人。
虽然他一直在勉励学习,在全力的克制,虽然他一直跟在始皇帝身边,眼界和格局都已经有了远超前世的变化。
若他只是一个大秦土生土长的少年,有了这些,已经足够优秀,已经足够出类拔萃,甚至已经可以冠之以才之名。
但他不是!
他还是一个可以洞见大秦与自己未来的“先知”,他深知大秦每一个拐点上的阴谋,以及这个阴谋会对大秦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熟知危险而无法改变。
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大秦一起滑向深渊的无力感,在疯狂的吞噬着他原本就不够强大的心境。
跟身居皇宫的那位大父一样,他的心,也乱了。
走出宫门,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江山社稷司,又或者是新兵大营,去检查他那些已经有了几分君子气象的君子营。
而是就这么骑着乌云盖雪,信马由缰。
身后,锥古执戟佩剑,寸步不离。
不知道走了多久,赵郢被一阵喧闹哭喊的声音惊醒,鼻端隐隐有浓郁的血腥味道传来,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就看到前方的一处宅院处,玄甲聚拢,院子里隐隐传来哭嚎哀求之声。
路人行经此处,无不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敢往里张望一眼。
“此为何处?”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旋即便又收声。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哪里——那位刚从关东远道而回的使者,褚伯良的府邸。
今日咸阳有事,屠尽褚伯良满门。
里面哭泣哀嚎惨叫声,不绝如缕。赵郢驻马良久,然后又默默地催动了马匹。有些人,总会自负聪明,心存侥幸,视生民如猪狗,又视自己为义士。
苦心孤诣地想要搅动风云,成就自己。
浑然不知道,自己想要摘取的功名富贵下面,到底要埋葬多少白骨!
他们应该知道代价!
总不能只允许看着别人家破人亡,看不得自己流血流泪,血亲断绝。
赵郢不想再看,就欲催马离开。
然而,他如今五官敏锐,已经近乎非人,哪怕走出多远,依然能听到褚伯良院子里想起的哀求惨叫声。
“将军,将军,妾身死不足惜,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一无所知,求将军放她一条生路吧,妾身给您磕头……”
砰砰的磕头声隐约传来。
赵郢不愿意管,他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敢肯定,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中,褚伯良一定心知肚明,甚至本身就是这个骗局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先用始皇帝昔年抛入江中的一块玉璧,让始皇帝坚定仙神有灵,继而又假借仙人之口,传达祖龙今年死的预言。
死不足惜!
因为,从后世穿越而来,他更加明白这种攻心之策的可怕与歹毒之处。
类似国家顶尖医院的名医,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你得了绝症,命不久矣!哪怕原本你只是身体欠佳,缺乏调养,十有八九都会精神崩溃,继而身体崩盘。
但随即,他就在纷杂哭闹中听到了一丝婴儿受到惊吓的哭啼声,脚步瞬间止住。
锥古一怔神的功夫,就见自家殿下已经宛若一阵狂风般从马背上消失了身影。
身披玄甲的精锐,刚刚从妇人怀中抢过婴儿,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就觉一阵疾风扑面,然后得手上一空,手中的孩子,已经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年轻饶手郑
这玄甲刚要呼喝,但旋即就意识到了眼前之饶身份。
“参见殿下——”
赵郢目光闪动了一下,看着鲜血遍地的院子,又看了一眼,被几个玄甲精锐押着,死死地跪在走廊上的褚伯良。
抱着怀中的婴儿,迈步走到他的跟前。
“你勾结匪类,企图假借山鬼之口,击破陛下心境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暴秦无道,滥杀无辜,一定会遭报应的!”
赵郢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
“滥杀无辜?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喊这些?下诸侯林立,相互攻伐多年,下黔首饱受其害,如今,好不容易下一统,战乱平息,不用再过那种兵凶战危朝不保夕的日子,而你们这些人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为了一己之私,兴风作浪,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因为你们无辜丧命!今日论到你的头上,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喊这些冠冕堂皇的口号!”
到这里,赵郢盯着褚伯良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
“你记住,这满园的鲜血,都是因为你的野心而流,褚氏宗祠断绝,也都是因为你的愚蠢!于大秦,你是逆臣,于宗祠,你是逆子!于妻儿老,你是刻薄寡恩,不仁不义之徒,妄为人夫,也妄为人父!”
褚伯良目眦尽裂,刚要喝骂,已经被左右的军士,一剑拍在脸上,瞬间牙齿掉落,血流满面。口中呜咽,已经听不清楚言辞。
赵郢也无意听他什么。
他抱着怀中的婴儿,施施然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挣扎的褚伯良。
“你放心,大秦有我在,你们不会成功!我会把那些人,一个个都揪出来,然后,抄家灭族,送他们下去与你团圆……”
完,大步而去。
院子的负责的校尉,看着赵郢怀中的婴儿,张口欲言。
赵郢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摆了摆手。
“此事,我自会向陛下言明……”
……
他虽然对褚伯良之流深恶痛绝,恨不得斩尽杀绝,然而心中发狠归心中发狠,从后世穿越而来的他,终究无法看到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死在自己的面前。
看不到的,就算了,但真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真的做不得无动于衷。
回到府上。
王南见他心情不佳,也没多问,主动接过孩子,吩咐下人去照顾了。而赵郢则回到自己的书房,呆坐了良久。
“主公——”
听到门外张良的声音,赵郢才恍然回过神来,眼中渐渐恢复了清明。
看着捧着公文,迈步而入的张良。
赵郢忽然开口问道。
“以杀止杀,以暴治暴,可乎……”
张良被这个忽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得一愣,但旋即便神色认真地道。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下矣……”
赵郢默然良久。
“善!”
赵郢问张良,能不能采用杀戮和暴烈的手段,而制止杀戮和暴烈,张良显然已经知道了今朝堂上的事情,也知道了褚伯良的下场,故而没有从正面回答,而是借用了《道德经》上的一段话,来委婉地进行了劝谏。
想要得到下,不能夸耀杀饶举动。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不是不能杀人,而是你不能以杀人为乐,更不能以杀人为目的,道家贵和而不戒杀。
恰恰戳中了赵郢的心思。
今他从屠刀之下,救回一个婴儿,其实就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在杀戮中迷失了自己。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到底对不对,该不该?
张良则从得下的角度,给他了一个非常及时的回答!
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看似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其实随着历史节点的临近,心到底还是乱了,甚至已经开始迷信武力,企图通过血腥的镇压来震慑人心了。
这不正是那些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吗?
虽然对方可能也因此牺牲了一些人,但相比较而言,大秦才是最大的损失者,等于是为了一个蚊子咬的脓包,剜下了身上的一块血肉。
最可怕的还是民心。
是大秦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
赵郢肃然而觉。
不过,他也不至于为先前的决定而耿耿于怀,做了就做了,最关键的还是以后,以及如何改变历史,以及自己的命运。
念头通达,让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他看着躬身而立的张良,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桌凳。
“坐下话吧——”
张良闻言,顿时受宠若惊,他习惯了皇长孙对他的不假辞色,忽然间得到这个待遇,竟然心中莫名的有些发酸。
但旋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这种情绪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赶紧把这种感觉抛至脑后,然后,欠着屁股坐了。
“今日过来的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张良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把手中的公文仔细地放到桌面上,神色严肃地道。
“主公,有人暗中作祟,想要栽赃加害于你……”
赵郢有些诧异地看向张良。
“前段时间,我就得到了赵高的暗中提醒,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暗中盘查府上人员的底细,可惜一直未有收获,但暗中加强了戒备……”
到这里,张良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终于发现一丝端倪,微臣没敢声张,特来禀报主公……”
赵郢听完张良的叙述,不由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隐隐有了一丝后怕。
“哪人现在何处?”
赵郢霍然起身,眼神冰冷。
“已经被臣秘密关押在了那个黑房子里面……”
到黑房子的时候,张良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几乎已经死去的记忆,差点又把他吞没。
赵郢神色严肃地点零头。
“此事,你做得很好,且带我过去看看——”
“诺!”
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后院。
见赵郢带着张良过来,一众女眷不由有些意外,正要上前见礼,却见赵郢脸色严肃,冲她们摆了摆手。
“你们先出去一会……”
王南和李姝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她们还从未见过赵郢在家里这般神情过,心中疑惑不解,但此时有外臣跟着,她们也不好多问,纷纷退出院子。
“主公,就在此处……”
张良指了指正中的一间寝室。
赵郢看了一眼,正是自己和王南的住处,心中不由一凛,对方的野心很大,这分明就是想要把自己以及自己背后的王家一网打尽啊。
“若不是赵高提醒,臣险些铸成大错……”
赵郢没有回答,大步上前,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床前,掀开了所有的被褥,看着光秃秃的床板,目光顿时凝在一起。
若不仔细观看,还真发现不了这块床板的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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