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随着长公子扶苏即将返回咸阳的消息散开,很多人忽然就意识到了形势有些不对劲,因为,自从刚刚第一波传讯校尉疾驰入城之后,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数名传讯校尉疾驰而入,直奔章台宫。
这种情况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了?
哪怕当初与楚人交战最焦灼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频繁地传递过消息。
或许大街上行走的寻常百姓,还茫然不知,但一些嗅觉灵敏的上层官员或者朝中勋贵,已经明显地察觉出了问题的不对劲,开始纷纷约束自家子弟出门,关门闭户。
繁华热闹的街道,很快变得有些冷清。
到最后,就连一些寻常的百姓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开始加快了脚步。
通武侯府。
正捧着一本兵书,在那里端详的王翦,忍不住寿眉微蹙,犹豫良久才放下手中的书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与此同时。
正舒舒服服地斜靠在软塌上,欣赏府上歌姬表扬的嬴係,也不由眉头紧蹙,轻轻地挥了挥手,驱散了左右的下手,看向一旁的老管事。
“你是说,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想要从中渔利?”
老管事微微颔首。
“回主上,以老奴来看,这不像是长公子的手笔……”
嬴係点了点头。
“那孩子,若是真能有这心思的话,倒还好了,当年也不至于被陛下撵到上郡去——”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什么,嬴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过还是从软塌上坐起身子。
“算了——备车吧,我去宫里看一看,实在不行,忽悠舍一舍这张老脸……”
几乎是与嬴係同时,蒙武也脸色沉重地登上了马车。
长公子回京,他始料未及,更没有想到,会带来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年来,他亲眼目睹了秦王室权力争夺的血雨腥风,比谁都清楚,此时此刻的场景,一个不好,就会闹成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悲剧。
若是换了以往,他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如今,一个是仁厚宽宏的长公子,一个是仁而爱人的皇长孙,一个是昔日追随多年的旧主,一个是前途无量的监国皇长孙。
他没得选择。
“老头子……”
看着即将离开的蒙武,老伴扶着门框,欲言又止。
蒙武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快回去,快回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夫又不是不知道,到宫里就是转转,找陛下和皇长孙殿下喝杯茶水……”
说完,把头缩回车内,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走——”
与之相反的是,右相府。
后花园里,冯去疾神色淡定地垂着钓钩,对身边老管事的禀报,恍若未闻。
“大人,事情有变,您真的不去宫里看看吗?”
冯去疾瞥了他一眼。
“去做什么?”
老管事闻言,不由语塞。
冯去疾这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种事,还是不要乱掺和的好,搞的好了,人家依然是君臣父子,搞不好,人家依然是君臣父子,我们这些做外臣的,贸然掺和进去,就是取祸之道……”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扯起钓钩,上面已经赫然地挂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他动作娴熟地取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笑骂道。
“怎么又是你这条蠢鱼,真是记吃不记打,再让老夫抓到您,索性就拿你去煲了鱼汤……”
骂完,抖手又给扔回了池中,悠悠然地重新挂上鱼饵,闭目垂钓,再也不看身旁的老管事一眼,老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他知道,自家这位老主人,看着糊涂,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左相府。
李斯沉吟良久,又重新坐了回去,微微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跟冯去疾两个在朝廷上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很是默契地采取了同样的应对,该做出的姿态都已经做了,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
能混到这一步的,没有几个蠢人。
若非真的如王家和蒙家这种牵扯太深的,又或者是嬴係这种皇室宗亲,谁愿意傻愣愣地往这种事情上凑?
君心难测。
好了,未必有功,坏了,则必定有过!
“长公子扶苏,逼宫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满尘风雨,就连躲在深宫后院的郑皇后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跟始皇帝夫妻多年,深知这位大秦帝王到底是什么心性。
“那孩子真是——不行,我得去见见陛下……”
她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往外就走,刚走出几步,就忽然又停下了脚步,问向左右。
“皇长孙殿下现在哪里?”
“回皇后娘娘,据说现在章台宫,与陛下一起……”
一旁的女官急忙回禀,听到这里,郑皇后心中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那个孩子在,陛下总算有一个能听得进话的人。
见郑皇后愣在那里没动,几个女官不由有些犹豫,相互对视一眼,才有一位年龄稍长的上前继续请示。
“娘娘,还去见陛下吗?”
郑皇后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陛下向来最恶后宫干政,既然郢儿在那里,我就不过去给他添堵了,想来以郢儿的性子,定然不会让他乱来……”
说到这里,她环顾左右。
“倒是郢儿府上几位女眷,想来此时已经乱了分寸,尤其是南儿她们几个,还有着身孕,我得赶紧过去看看,切莫出了什么岔子……”
说完,径直带着几位女官,往皇长孙府上赶去了。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
此时,皇长孙府上,早已经一片大乱,尤其是芈姬更是慌了神,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夫君和自家儿子忽然就闹到了这种田地。
若不是王南还算镇定,勉强安抚住了府上几位女眷,这会儿府上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大嫂,你们莫慌,且在家中等候,我这就去宫中去见一见大兄,大兄他定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赵起说完,转身就要出门。
然而,人还没出大门,迎头就遇到了郑皇后的车驾。
“你大兄此时正和你大父在一起,有他在你大父身边,你就不用过去了,安心在家等着消息即可……”
赵起这才心中稍定,搀扶着郑皇后回到家中。
由于郑皇后的到来,原本有些慌乱的府邸,瞬间就有了主心骨,连带着六神无主的芈姬也稳定了不少。
甚至已经开始操心着,等晚上夫君和自家儿子一起回来,一家人该吃点啥了。
……
“呵——这是第几波了……”
章台宫。
始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传讯。
短短一上午的时间,不算上郡那边的传讯,山东六国故地,足足有十几处传来急报,无一不是声援长公子扶苏,请立扶苏为太子的。
“想不到,这些人死而不僵,倒是有一番好手段——这是准备把那蠢货架在火上烤啊……”
虽然始皇帝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是跟随在始皇帝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黑,却知道,此时此刻,始皇帝已经动了真怒。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之处。
可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变成了阳谋,无论如何,始皇帝都得给出一个回答。
要么顺应呼声,立扶苏为太子。
要么强势打压,斥为大逆不道,然后直接册立皇长孙为皇太孙。
而一旦选择后者,必然是要血流成河,甚至就连不知道是被动,还是主动迫卷入此事中的长公子,恐怕都难以幸免。
他下意识地微微扭头,瞥了一眼赵郢。
却见赵郢笑呵呵地接过始皇帝手中的急报,随手扔到一边。
“烤什么烤,他们想烤我们就得烤啊,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蝇营狗苟之辈了,这天下是非黑白,他们说了不说,大父您说了才算……”
始皇帝感受着赵郢手上轻重适宜的按摩,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哼声。
“那个蠢货……”
赵郢笑了笑,没有接话,自顾自地道。
“阿翁回来,就是单纯地给大父请个安——至于外人的鼓噪,愿意听,就让他们鼓噪,不愿意听,就让他们闭嘴就是,何必跟他们一群鼠辈生气……”
始皇帝不由扭头,然后就看到了自家大孙子那灿烂轻松的目光,不由心中一轻,摇头叹了一口气。
“事到临头,反而是大父没有你个臭小子稳得住气……”
赵郢便笑。
“大父,您是关心则乱……”
始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关心啊……”
赵郢很是无辜地摊了摊手。
“我有什么可关心的啊,人家都是当长辈的关心自家儿子孙子,去给儿子孙子操心,哪有轮到我一个当儿子的去关心自家阿翁,为自家阿翁操心的啊……”
始皇帝:……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扑哧一笑。
明知道这臭小子是在故意插科打诨,逗自己开心,但是心中积郁的怒气,还是消散了几分。他倒是不相信扶苏敢于联系六国余孽,煽动舆论,绑架自己,而是气这个逆子蠢!
竟然傻乎乎地冒出来,被人平白的当了枪使,让自己变得如此被动。
见始皇帝脸上冰雪消融,赵郢心中也轻松了不少。
“大父,我阿翁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您老人家还不清楚?他不会害我,也定然不敢忤逆您老人家,让您老人家难做——”
说到这里,他神色轻松地话锋一转。
“就算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一时犯了糊涂,在您个当阿翁的面前,胡言乱语了几句,又有什么要紧,您要是看着他心烦,再把他扔回上郡不就行了……”
始皇帝和黑闻言,不由都扭头看他。
赵郢:……
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都看我干嘛,就跟我这个当儿子的,真的在算计自家阿翁一样!
但好在,始皇帝和黑总管,很快就转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
就在这会儿的功夫,各自从家赶来匆匆赶来的老将军王翦和蒙武到了。
两人的马车,在宫门口相遇,然后各自跳下马车。
看着须发皆白的王翦,蒙武忍不住嘿嘿一笑,上前揶揄。
“王老匹夫,怎么滑头了一辈子,这一次不滑头了……”
王翦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
“你不也一样……”
蒙武:……
忽然就没有了跟这老狐狸拌嘴的心思。
闷着头跟在王翦身边,走了几步,这才终于又忍不住开口试探。
“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理……”
王翦闻言,脚步不由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眼周围,见距离殿下侍卫尚有一段距离,这才不动声色地道。
“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否则何必来这里凑这个热闹……”
蒙武闻言,不由心中一沉。
“你是说,陛下要借此机会,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他自然早就看出了始皇帝的心意,想要册立皇太孙,然而,如今册立皇太孙最大的障碍就是长公子扶苏!
这个始皇帝的嫡长子,大秦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以前,或许始皇帝还有些犹豫。
但如今,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不管长公子携势逼宫是真是假,都无异于给他手中塞了一把的长刀。没有人敢去怀疑,始皇帝册立皇太孙的决心,也没人敢去怀疑,始皇帝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平稳过渡能做到什么地步。
敢于怀疑的,如今坟头草都不知道枯黄了多少回了!
王翦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拾级而上。
一直到蒙武跟上来,才又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补了一句。
“不过,有皇长孙殿下在,说不准事情还有些转机……”
蒙武闻言,顿时眼前一亮。
“对,皇长孙不仅性情仁厚,重情重义,而且行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说不准就另有转机……”
说到这里,他就像给自己打气一样。
“对,以殿下的聪明,他定然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被动的地步!”
……
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位老臣,始皇帝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之色。能在这个时候,抛下自身荣辱得失,敢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他知道两位老人云淡风轻的表情下面,到底担着多少风险。
也不枉自己当初煞费苦心地让他们为郢儿站台。
“两位爱卿不必多礼,且一旁坐下休息吧……”
始皇帝语气温和地摆了摆手,等两人坐下,又亲自吩咐左右,给两人看茶。
王翦:……
蒙武:……
很是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
气氛好像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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