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东北,玄武湖南,有座因形如覆舟而得名覆舟山的小丘。
刘宋元嘉二十五年(448年),黑龙现于玄武湖,宋文帝刘义隆取色黑为玄,御侮为武之意,易其名为玄武山。
玄武湖旧名北湖,由此一节,亦同得名。
东晋时,覆舟山一直作为司马氏的皇家药园存在,直到宋晋禅代之后的元嘉初年,方才辟为皇家园林,称为乐游苑。
南朝诸帝以此地最能得建康山水之秀丽,于此多造宫室楼宇,代代宴饮不绝。
宋孝武帝于此置藏冰室,齐祖冲之于此试水碓磨,梁羊祖忻于此演两刃槊,南朝百年工巧文武,荟萃此方。
可惜梁末一场大乱,繁华化为烟墟。
而今的乐游苑中,除却草木清新如故,惟余几处天嘉以来修葺而就的亭台楼阁,稍见不凡。
今日是光大二年(568年)三月二十日。
今日上午,皇帝陈伯宗终于向群臣正式下发了伐周的诏书檄文。
不过早已秘密动员十余日的陈国大军,恐怕会在二三日内,立即发动对周人的攻势。
皇帝要御驾亲征之事,早在月初,便被有心之人从近来建康的人事任免中看出端倪。
工部尚书毛喜加衔侍中,安丰王陈伯茂开府置吏,已足以令建康的百官们看得明白。
只是大概最为大胆的暗中观察者也未曾料到皇帝的行动会如此之速,上午,伐周的诏书才从中书省发出,下午,皇帝的车舆却是已然进入了建康之北的乐游苑中。
是了,玄武湖除却作为赏玩风光的所在,其自孙吴以来,更作为朝廷演练水师的基地而存在。
而在玄武湖西北,恰有一条金川河直通长江。
是以皇帝离都,无须同百姓商旅一般,南走秦淮,而可向北往乐游苑中,乘大舟巨舰,威加四方。
而早在五日之前,玄武湖便已被陈国的舟师接管,是以今日自乐游苑北望,实少了些渔樵晚唱的烟火之气,多了些铁马秋风的肃杀之味。
覆舟山北,玄武岸畔,今岁方才毕工的望北楼中,陈伯宗正与今次随行的首席武官,(二品)中权将军、寻阳侯周罗睺用着晚膳。
陈伯宗此次离都,虽然号称亲征,其实不过是前往作为攻周前线大后方的郢州,做个名义上为众军督运粮草的后勤主官。
此行于他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甚至于他可以把具体的事务完全抛给周罗睺、程灵洗等人,做个彻底的吉祥物。
他只需要和武人们站在一起,便可收获战胜之后的士气人心。
只是,在这个缺医少药、交通不便的时代,出这么一趟远门,便是他自忖年轻,却也不敢轻松,不仅带上了十来个太医院的医者随行,还在席间不时地询问周罗睺一些远行的经验。
周罗睺从九江到辽东,行过千里万里,自然经验丰富,倒是自无不言。
言语无忌,动情之处,他便是自己初行辽东,于船上吐了满地的糗事,也一并说了。
而因了这一番说笑,君臣之间的关系,亦是拉近了许多。
却说二人同在望北楼二层凭栏北望,言笑愈酣。
只听陈伯宗遥望湖中大舟,忽而言道。
“周卿可知此楼为何名为望北?”
周罗睺忆起楼下匾额之上那北望中原的题字,道。
“陛下或欲以此名一抒北定中原、混同天下之志向?”
陈伯宗只是笑道。
“非也。”
“朕闻太古之时有一大国,其民之中,有争天下势利败者,皆亡于南天一小岛,共聚于一楼之内。”
“其楼名为望北,一则寄其乡情,二则寄其遗憾,三则藏其东山再起之残志。”
“然而天下之争已然失利,以项羽之勇,尤自刎乌江,谁人又得东山复起?”
“所谓望北,不过聊增遗憾而已。”
“我国今于海外,北有平乐,南有琉球,我辈争天下便败,尤可以投小岛存身。”
“然而是时便得存身,望北之憾,终不免一生相随。”
言道此处,陈伯宗饮了口茶,少顷才道。
“春秋之时,鲍叔牙尝谏齐桓公勿忘在莒,以谓桓公居安思危。”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恐南国终不能胜北,是以刻此望北二字于乐游苑中,以为警醒。”
周罗睺揣摩着皇帝的言语,不知其是真情流露,或是另有所指,忽而,在建康官场已然熏染许久的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终于道。
“臣受陛下之教,将用此言自戒之。”
“今番西讨,我内用倾国之兵,外襄齐人之助,而周人陷庙堂之乱,人心不一,此所谓以治击乱,算在必成,陛下无须多虑。”
“至于天下之争,臣本边鄙子弟,而受天家之德,年不及三十而居二品,此邀天之大幸也,臣惟于陛下鞍前马后用此天赐才德,必不令陛下有北望之憾。”
陈伯宗没想到归都一年,周罗睺察言观色的水平已提升了如此之多,三句话中,却是已将自己那些明里暗里的意味并皆应对了。
陈伯宗心下对周罗睺的未来放心不少,口中亦是言辞几句,作为对他应答得当的勉励赞赏。
当此之时,二人忽而听得从人来报,言说沈贵姬与寻阳侯夫人国氏求见。
陈伯宗此前早在宫中同自己的三位妃嫔道过别了,此时却是不知沈婺华为何再来。
或是周罗睺的夫人同她处得融洽,请用了她的名义来此苑中?
是了,周罗睺的这位国夫人俱言已有了身孕,此间往来送别,却也情有可原。
陈伯宗当即传命二人上楼。
于是,望北楼的二层便被让给了周罗睺夫妇私语,陈伯宗与沈婺华则上到了并无旁人的第三层。
今时的沈婺华虚岁已至十五,五尺许的身量虽比起高大的陈伯宗尤见娇小,其体态却已然生得凹凸有致,倍见玲珑。
她那随着年岁增长愈见可人的俏丽面庞之上,正闪烁着几分羞怯,而那一双秀目始终逃避着陈伯宗目光的追逐,大抵是有什么心事要藏。
推开窗,将双眸北望,目光落在遥远的湖面之上。
满目是滚滚的波涛,满耳是兵舰的喧嚣。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回身将她的夫婿拥抱。
拥抱间,她将一只香囊塞入了陈伯宗的手里。
感受着那散发着男子热力的怀抱,她拥得更紧了。
她同他道。
“陛下,请一定平安回来。”
“然后履行昨日的诺言,把臣妾吃掉。”
陈伯宗的胸口真要被这美人那红透了的俏脸烫到。
搂着那纤细的腰肢,感受着那初具规模的柔软。
他的身体已经变得诚实起来。
北望着玄武湖中的兵舰,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推脱。
花开堪折直须折。
便就如此入乡随俗,亦好。
他同她道。
“好。”
“你在建康,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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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二十日。
陈帝陈伯宗下诏伐周。
命:
车骑将军章昭达、郢州都督华皎率水陆军七万,由沔水西上,取襄阳。
安西将军周敷、安州都督周炅率淮南偏师二万,由义阳(今信阳)西上,扼南阳。
镇西将军吴明彻、卫尉卿裴忌率荆南偏师并中军二万,由公安北上,威慑江陵。
安右将军程灵洗、衡州刺史钱道戢率余兵一万九千人,守郢州(今武汉),并督运军粮。
是日,帝于城北乐游苑望北楼晚膳,与中权将军周罗睺言“望北”之意,在乎居安思危。
是夜,帝从舟师五千,西上郢州,亲征伐周。
以侍中、工部尚书毛喜,帝弟安丰王陈伯茂等留守建康。
前时,伐周密旨,早已分付上游诸军。
是以诏书未及入军,而诸将已发遣其军。
三月二十一日。
章昭达出郢州,先围沔州。
二十二日。
周炅出义阳,围纯州。
二十三日。
吴明彻出公安,立寨于江陵城外。
三日之间,北周荆襄之地,已东、南、西三面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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