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梁亡

  光大二年(568年)四月初八。

  郢州,晴。

  黄鹤楼上,陈伯宗正与虞世基席地对坐,临窗弈棋。

  二十丈外,陈军兵士正与梁军勇锐相隔木栅,浴血厮杀。

  西面江中,陈国大舰正与周梁快艇东西相拒,南北交攻。

  “碰!”

  一支飞矢刺过窗棂射入阁中,掠过君臣面前的棋枰,撞在阁楼中庭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虞世基见状,欲起身闭上那窗户,却被陈伯宗抬手拦下。

  “虞卿,不必如此,此处距平地十数丈,周人之矢纵能入,强弩之末,亦无杀伤,何必闭户而使将士谓我无勇也。”

  虞世基闻言,止了行动,只是执棋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他道。

  “陛下若欲示将士以勇,城中安坐,便已足也,何必以万金之躯御此险地?”

  “周人夜来袭此,有众数千,我军虽锐,一旦有失,陛下岂非自缚网中而至身危乎?”

  陈伯宗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枰。

  耳畔,两军喊杀之声愈来愈浓,显然,城外的战况已到了高潮关键之处。

  他道。

  “虞卿之言,善也。”

  “昔汉高身率三十万众北讨匈奴,欲以其势而收天下之心,一时有失,困于白登七日,身亡国灭,悬于一线。是知天子涉险,固危也。”

  “然而我知汉高之举,势在必为。时天下草创,诸侯不宁,汉高若能身率大军北破匈奴,天下之人,谁能复叛?”

  “朕今日所以亲临前方而励将士,亦在携此势而示勇示信于天下也。”

  “先帝在合肥,亲督众军,冒矢击鼓,而败齐人。及其得胜,将士服悦,是以天下归心,朝廷革弊兴治,因而不乱。”

  “朕今日所以临此,亦在法先帝之明也。”

  棋子随言而落,将那局形势,搅得晦暗难明。

  窗外,将士厮杀声势之壮亦达顶峰。

  “啪!”

  陈伯宗信手将一枚棋子拍在案上,已是立身而起。

  抬首望向南方窗外。

  那里,陈周将士正甲械交击,血流赤土。

  他道。

  “今日,请虞卿为史官,记我为三军破贼,击鼓!”

  ————

  郢州城下。

  军帐之内,快步而入的梁帝萧岿,面上满是忧色。

  按照原本的谋划,他与尚书仆射王操本来应该留守江陵,以待北援。

  只是,数日之前,襄阳受困,宇文直下令江陵倾力北援,江陵总管崔谦忧心周军一旦大出,梁国便要叛周降陈,便令他率了七千梁兵与高琳同行,以弱梁军势力。

  自然,官面上的理由是江陵难守,万一有失,他还可以跟从出击的高琳北走安陆,保全社稷。

  周强梁弱,强权威迫之下,他这区区梁主,又如何可以不从?

  是以前日,他将国中事务付于其弟安平王萧岩与柱国殷亮,他则同王操率了国中所有精锐能战之士,随周师东下。

  幸而大江水涨,二万周梁联军浮江东下,顺风顺水,千里之遥,一日而至,直若神兵天降,似乎谋算将成。

  然而,就在昨日,联军主将高琳派人北渡沔水,沟通安陆之时,突然发现沔水之北,竟皆已降陈,乡野更传安陆已陷,总管大野昞西逃。

  获知此信的两军高层,心思几近崩溃。

  周梁二万大军,南北东西四面皆敌,已为孤军矣!

  好在高琳老将,犹算镇定,假令使者还军诈称联络已成,稍安群情之后,便与他及王操密议。

  三人谋论良久,终于定计,当趁陈人守备未足之际,急攻郢州,若能功成,擒得陈帝,则万事皆安,若不能功成,则全军北走,由随州山间便道赴襄阳。

  说实在的,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若非顾虑江陵宗室亲眷的安危,他这个西梁国主,真要劝高琳领他一同降陈了。

  陈人在郢州屯兵近万,梁周以劳顿之兵攻之,如何能破?如何可破?

  然则,形势所迫,有些事,不得不为。

  是以昨夜,他与王操领了五千梁兵南渡,北击郢州南城。

  高琳则将于今辰总督周梁舟师于西面江上吸引陈军水师,然后趁陈军被梁军牵制在城西南之际,由周军从东北登陆迂回攻城。

  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唉。

  北走安陆,大梁便亡。

  “请陛下速移驾江北!”

  军主马武的声音将萧岿从方才的遐思中惊醒。

  望着眼前这位浑身浴血的将军满是焦急的面容,他攥着衣袍道。

  “可是前方战事不利?”

  马武垂首,泣声道。

  “臣等护卫不利,战阵之中,王尚书已为贼兵所伤。”

  紧紧攥了攥拳头,萧岿面上看不出喜悲,又道。

  “周人还未出兵绕击北城?”

  马武叩首道。

  “江面战事不利,陈人舟船遮绝北江,周人恐已无能相援矣。”

  “敢请陛下移驾北渡归周,以存我大梁社稷。”

  萧岿闻此只是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得帐外有鼓声响起。

  他听得真切,那鼓声分做两股,一近一远,一大一小。

  “何人击鼓?”

  他问道。

  马武拜答。

  “陈主与王尚书。”

  萧岿迈步行过伏地的马武身侧,于帐门处驻足,哽咽道。

  “彼伪陈之君尤能于阵前励其将士,我国家危急如此,岂可弃军而望活乎?”

  “马将军老将也,此际若仍念先帝之德,能为我入阵再击贼一合否?”

  马武泣道。

  “先帝擢臣于行伍,恩何大也,为国蹈火,不敢惜身。”

  萧岿拉开帐幔,日光照在他赤色的袍服之上,晕出一股异样的神采。

  抬首望去,他遥见北面楼阁之上,一个同是绛色衣袍的男子正手击巨鼔。

  他知那人便是陈国之主,他慨然道。

  “朕亦能为大梁击鼓矣!”

  言罢,便在卫士拥簇之下,向阵前而去。

  ————

  黄鹤楼南五十丈。

  木台之上,梁尚书仆射王操满额皆是汗珠,简单包扎过的右臂不断渗出着鲜血,面色已是苍白到极处的他,尤自奋力舞动着左手中的鼓槌。

  “王公无恙乎?”

  萧岿的言语自身后传来,令王操一惊,方才他已令军主马武去请皇帝北走,并未料及皇帝竟会反其道而行之。

  他道。

  “天子奈何来此?”

  萧岿抓过他掌中的鼓槌,道。

  “观吾将士破贼矣。”

  王操前时失血甚多,全凭一口心气强撑,此时竟是往台上一顷,倚住鼓面,方才立住身形。

  他摇头道。

  “贼众我寡,吾军今日败矣,臣留此地,欲为陛下断后矣。”

  萧岿没有再言,他只是以槌击鼓,目视远方。

  东面,马武已带着后军数百众向城下陈军的薄弱处奔去。

  西面,江上的周梁水师,正在陈军舟船的压迫下,战况愈发不利。

  王操见他不言,又劝道。

  “臣请天子速退,天子留此,则梁祚亡矣。”

  萧岿摇头道。

  “我若北走,纵入周境,麾下士土皆无,梁祚能得不亡乎?”

  “未若于此,死梁社稷。”

  言罢,他的目光又移向阵前。

  马武麾下已与陈人兵将战做一团,马武则乘马突击,左右冲杀,于步阵之间似入无人之境。

  王操又谏道。

  “陛下果欲留此,臣陛下降陈。”

  萧岿面有愠色,道。

  “王公何胡言也。”

  王操此刻已无力支撑身体,身子直往下一缩,便坐在了地上,他道。

  “天子少年人也,能置生死于度外,然江陵家宅宗室,其无辜乎?天子与三军若死此地,其城中数万生民能安心而降陈人乎?”

  “其必求固守也。”

  “若如此,非为天子一人之命绝,是弃数万生民之命于野涂也。”

  “天子可走可降,万不可死也!”

  萧岿心中那缕先前激起的少年血勇,被这言语一浇,顿时熄灭了些许。

  远处,一支数百众的陈军骑卒忽然从郢州东墙之后奔出,直击梁军后阵而来。

  王操见状,知晓这是郢州城内的陈军精锐被萧岿前移的天子旌旗引出了,他急道。

  “天子或走或降,请速决断!”

  萧岿被他说得心头大乱,方才的豪气一时竟也失了。

  他忽然瞥见阵前率众冲杀的马武,被陈人骑阵之中冲出的一员小将刺落马下。

  心头一空,竟是连手中的鼓槌也脱手而落。

  王操此刻终于知晓,天子心内果是愿降的。

  他勉力伏地叩首道。

  “臣请陛下降陈,以全宗室万民。”

  萧岿无力地倚靠着鼓面,一向被他视为国之腰胆的王操,此刻竟如此谏言,他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活么

  他当然想。

  但那股来自天家贵种的骄傲,却要他去死。

  但他,果然还是不想死啊。

  他问道。

  “王公,朕更有他路么?”

  伏在地上王操却未有回答。

  此刻,陈骑已在二十丈外。

  他等待着王操的答复。

  此刻,陈骑已在十丈之外。

  他望见王操胸前的木板之上,似有血迹。

  他推了推王操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他又伸手上探,惊觉王操已没有了鼻息。

  木台左右,卫士已与下马的陈军骑卒战做了一团。

  王公,你何故却于此刻弃朕,弃大梁社稷而去呢?

  萧岿向王操的尸身躬身一礼,然后将万千苦楚咽入腹中,继而向北面黄鹤楼上的陈伯宗俯身遥拜,口中大声言道。

  “江陵罪臣萧岿,请降大陈天子。”

  ——————

  梁天保六年(568年)。

  四月初八。

  周梁联兵二万攻郢州,周将高琳先使梁主萧岿及其仆射王操将兵五千攻南城,陈帝陈伯宗御黄鹤楼以扼之。

  陈安右将军程灵洗督舟师与高琳战于江,陈中权将军周罗睺督步卒与萧岿战于城南。

  陈人初设木栅于城外,以阻梁兵,梁兵攻之甚急,至黄鹤楼外二十丈,发矢至于阁中。

  周罗睺因纵精兵出,斩其军主吉彻,伤其仆射王操,陈主为之登楼击鼓,陈兵一时气壮,转守作攻。

  梁将王操登台击鼓,欲励其颓,然其时梁周水战已然失利,高琳欲渡兵南击而不得,于是郢州兵悉出,以击之。

  梁主有死志,勒其左右为援兵,法陈主为其军击鼓,然终寡难敌众,其将马武等,尽为陈将萧摩诃等所斩。

  王操劝梁主降,继而以伤重没于阵,梁主从之,于阵请降。

  陈帝陈伯宗从之,收降其众三千余人,以萧岿为食三千五百户三等监利侯。

  自是,自大定元年(555年)至天保六年(568年),西梁萧詧一系,享祚凡一十三年,国亡。

  ————

  陈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八。

  陈帝以荆襄周将家眷亲故多在关中,许其降后自归关中,又命宇文直、萧岿出文书印信招降各处。

  四月初九。

  周卫公宇文直至郢州,诏授食三千五百户三等弘农侯,令其招降高琳及江陵崔谦。

  是日,吴明彻攻江陵。

  四月十日。

  高琳得宇文直印信手书,又舟师覆灭,行路无门,以其众万余人降。

  是日,北路陈将周敷与齐将斛律光合兵,围南阳。

  四月十一。

  吴明彻破江陵外城。

  是日,周将大野昞败齐粮队千人于西鄂,斛律光怒,遣骑卒二千追之,大野昞等不能御,匿之山谷。

  四月十二。

  宇文直、高琳、萧岿书信俱至江陵,周江陵总管崔谦闻得南北皆陷,内外皆失,知事不可为,降。

  四月十五。

  周荆州(今邓州)以南,大小州郡数十,降而入陈者,十已有八。

  陈帝陈伯宗废其故州,以荆、襄、安、郢四州辖其故境。

  是日,齐将斛律光陷南阳。

  四月十六。

  周晋王宇文护车驾至武关,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率众自山野出,往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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