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位周王殿下已经进了前方的屋舍,黎季柏忙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了上去。到了那屋前,再次高声请见道:“下邦小臣黎季柏,请见上国周王殿下!”
等了许久,却听屋内斥道:“何人扰本王体悟天道!去,去!且等着去!”
“不可聒噪!”
黎季柏吓了一跳,体悟天道?好大的口气。那边厢,方才那老宦官则是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道:“贵使,不好,王爷今日里怕是正在琢磨学问。”
“若是如此,万不可再高声了。且随我来。”
“我送贵使往书房相侯!”
黎季柏战战兢兢,连忙点头,便随着那老宦官到了另一间屋舍。一推开门,这黎季柏就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书,全是书!
这屋中琳琅满目,纷纷乱乱的叠着许多的书,仿若整个天下的书籍,尽数都在此处一般。里头甚至还有数卷竹简,一股文化之气铺面而来。
那老宦官道:“此间为殿下书房,贵使且在此等候。只是桌案上的东西,还请贵使千万不要乱动。”
“否则,殿下是要发脾气的。”
“是……是,有劳。”黎季柏结结巴巴的道。
这屋子实在是过分夸张,他们黎家近些年来也时常附庸风雅,但饶是如此,黎季柏仍是没有见过这般多的书册。
待到哪老宦官将屋门合上,这满架满地的书,更是让黎季柏感觉到如坐针毡,让他这个来自安南的“化外野人”,切实的感受到自己和那位大明周王在文化层面上的差距。
在这屋中一坐,就又是半个时辰,黎季柏终于维持不住正襟危坐的姿势,百无聊赖的站起身,想了想,终究是向那桌案走去。
他不敢动手翻阅,是以只是长长的探出脑袋,察看那桌案上的稿纸。
“howareyou,iamfinethankyouandyou……”
“衬衫的价格为9磅15便士……”
“1+1=2,2+2=4……”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越是观瞧,黎季柏越是惊讶,这桌案上之物,似乎是一些极为厉害的学问。
不止有汉字,甚至还有他国文字,有奇异的符号,有些虽也掺杂着汉字,但一句下来,他竟是一点儿也看不懂。
那位周王殿下,学识竟是如此渊博吗!
……
“怎么样?”在另一间屋舍中,本应该在“琢磨学问”的朱肃,此时,正翘着個二郎腿,万分安逸的吃着一块桂花糕。
眼见祥登进来,他好奇又带着几分揶揄的问道。
“殿下,那安南人从一进屋时,便吓得呆了。”祥登自然便是引着那黎季柏的老宦官,听朱肃问,他也觉得忍俊不禁。“在那屋子里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起来偷看殿下写的那些‘宝贝’。”
“看了几眼之后,更是一脸讶色。依老奴看,该是已唬的不行了。”
“已看过了?”朱肃笑道,随手将已捻起的那块桂花糕放下。“嗯,那该,可以去见他了。”
自己的名声虽然在大明也算响亮,但黎季柏是安南人,未必会相信自己这个才二十来岁的王爷,真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无妨,装逼可是每个穿越者的必修之课,尤其是,面对的还是黎季柏这样的乡巴佬,让他相信朱肃就是一个学问大佬,对朱肃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
若是面对的是其他的饱学之士,朱肃想要因为的装一拨逼,或许还有点难度。但黎家的家主黎季犛是为了自身的政治需求,才开始学习学问。这身为使节的黎季柏,更是个不学无术的半桶水……想在他面前装逼,又有何难?
先利用诗文、讲学等造出声势,给予他先声夺人的第一印象,而后再弄出一些他“听不懂,看不懂”的东西,他自然就会将朱肃脑补成学问远超常人的“大儒”形象。
所谓“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便是装逼的一大法则。后世那些出个国镀镀金,然后回国后,便喜欢在中文里夹杂着生僻英文单词的海龟,也是遵循此理。
连后世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们,都能被这种其实只是绣花枕头的海龟骗到,更遑论黎季柏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古安南人?
等到朱肃身着儒衫出现在书房的时候,黎季柏看向朱肃的眼神,已然带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崇敬之情。便是行拜见时的跪拜之礼,也多了几分心甘情愿。
“下邦小臣黎季柏,见过上国周王殿下。”
“哎,黎使节请起,私室相见,何需论及身份?”朱肃道。
黎季柏闻言,更是崇敬,如今的他,已经成功的对朱肃戴上了一层高人滤镜。他只觉得以朱肃身份之贵,却对周王之尊称弃若敝履,实在是高人风范的不能更高人风范了。
在这层滤镜之下,他已经开始忽略了朱肃的年纪,开始以一名学问上的“达者”来看待朱肃。
“不知贵使来此寻吾,是有何事?”
“哦,我尝闻殿下乃学界泰斗,我亦憧憬学问,此来上国,若是不能蒙上国大儒教化,岂非撼事?故而这才厚颜……”
“哦!原来如此,泰斗不敢当。不过贵使若是来与吾论道,吾自是欣喜不已。岂不闻……”
于是朱肃便在这书房之中,与这位安南使节侃起了大山。朱肃何等来历?虽然称不上真是什么博学大儒,但在后世义务教育的熏陶之下,天文地理,诸般事务,可以说都是略知一二。
即便不知,运用后世的废话文学,也能云山雾罩的和这位肚子里其实并无太多墨水的黎使节打打机锋。
被朱肃一通乱侃,黎季柏听得晕淘淘的,他虽没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至理,有了什么长进,但先入为主的观念,却让他坚信朱肃说的都是极为高深的学问,只是自己悟性不佳而已。是以到了日落西山,黎季柏与朱肃告辞之时,黎季柏道:“与殿下坐而论道,实在是人生乐事。”
“小臣想明日,再来拜访,不知殿下可有闲暇?”
“呵呵,自是无妨。”朱肃笑着做高人状。他也不觉得,这黎季柏只此一次,便会开口恳求。
自然要多给他一些拜访的机会。
果然,接下来黎季柏开始频繁出入周王府,时而与朱肃谈论圣贤之道,时而听朱肃讲述天地之理。在一次次“目睹”朱肃的渊博学识之后,黎季柏终于相信了,这位年轻的周王殿下,在学术界是足以与大儒宋濂等同的厉害角色,若能将他请回安南,定然也能够完成族兄黎季犛的请托。
“殿下,近日来聆听殿下教诲,小臣如奉纶音……小臣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能够答允?”
在某次拜访之时,黎季柏终于选了一个时机,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这一番话。
“终于来了。”朱肃心道,面上却仍旧作世外高人状,笑道:“黎使节不必客气,且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黎季柏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与殿下谈论,小臣虽自觉长进许多,但……念及我安南国中,尚有许多不通礼义,不识王化之人。”
“便觉得……便觉得夙兴夜寐,惭愧不已啊。”
“哦?”朱肃也装模作样的露出感佩之色。“黎使节心怀家国,实在难得。不知吾又能为使节做些什么?”
“心怀家国不敢当……但,季柏确实想将殿下之教诲,让我安南国中之人都能听得。”黎季柏偷偷看了朱肃一眼。“若是如此,想必我安南,也会成为礼乐教化之国罢!”
“季柏斗胆,想……想延请周王殿下,远赴我安南讲学,教化我安南学子……”
“不知……可否?”说着,他小心翼翼的看向了朱肃。
“让吾远赴安南?”朱肃做出一副惊愕的模样,心中,其实早已偷笑出声。这些日子的做派总算有了结果,这安南使节总算主动提出这要求了。
但朱肃装模作样的沉吟良久,却还是故作惋惜的摇了摇头:“黎使节,你该也知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只吾人自己,本王是十分愿意,赴往安南讲学的。”
“你安南人向学之心,吾从你之身上,已然尽知。况且远行安南,还能增长见识,何乐而不为?”
“只是……”
“只是什么?”黎季柏殷切的问道。
“只是……本王毕竟是王爵之尊。”朱肃不无抱歉的说道。“虽本王不愿在意这俗世身份,但,本王毕竟是朱姓亲王。”
“以亲王之尊,远赴异国,非是易事。本王虽然愿意,本王的父皇,也定然是不愿的。”
“是以此事,本王只能推辞。万望勿怪。”朱肃作揖一礼。
黎季柏赶忙侧身躲开,心中难免失望。他原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新的救命稻草,能够完成族兄的嘱托。却不想,这位有心思去往安南的周王,还是拒绝了自己的请求……
黎季柏失望的告辞离去,外边,抱着孩子来寻朱肃,正好听到屋中对话的徐氏走进屋来,为他添上一盏茶后,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好不容易让他开了这口。”
“怎么自己又,给他推拒了?”
“哼哼,本王好歹也是个亲王。撮尔安南黎氏,仅一句话,就想将本王请去了?”朱肃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在儒衫下翘起了二郎腿。
“得加钱!”
从方才的高人模样,到现在的突然市侩,徐氏看的忍俊不禁,笑道:“殿下也不怕这般说,吓跑了他。”
“那殿下先前那么多的筹备,还有太子殿下和宋师的嘱咐,可就全都功亏一篑了。”
“不会。”朱肃道。“黎季柏乃不学无术之徒,但黎季犛不是。”
“若将本王请去,于他黎氏有多大的好处,他分得清。”
“他们会再来请的。”
朱肃笃定的说道。
……
黎季柏回到了鸿胪寺的小院,恰巧,礼部尚书任昂来到了鸿胪寺慰问各国使节,与黎季柏交谈之时,便问起了近日来,黎季柏频繁出入周王府的事。
在得知黎季柏竟然想邀请朱肃前往安南讲学后,任昂脸上的表情十分意外,但很快,便又变得释然:“周王殿下学究天人,新学之始,原是出自于殿下。”
“说起来,殿下倒是比宋濂老大人,更适合赴往安南讲学……”
“只是,殿下乃大明王爵,又身居高位,如何能轻赴异国?却是你唐突了!”
黎季柏亦失望道:“唉,周王殿下身份贵重,确实是我唐突。”
“只是……唉!”想起族兄的嘱托,想起黎氏的大业,黎季柏心中的失望之情,终究化为了一声长叹。
任昂看在眼中,眼中闪过一抹狡慧,而后道:“若是要延请周王殿下,至少也该……”
“也该什么?”黎季柏浑身一振,彷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以殿下的位分,若是要远赴安南,至少也该是你安南国主,亲自延请。”任昂道。“且,殿下身份,何等尊贵?你等安南想将殿下安置于何处?”
“莫非要殿下驻跸于你安南馆驿之中?”
“这……”黎季柏一愣。他本就不是什么有急才之人,不过是因为姓黎,这才侥幸在安南身居高位。
现在一想,方觉确实不妥。周王乃是亲王,相较起来,甚至名义上附属于大明的安南国国主,还要高上半级。
若是将这位位分甚至比国主还高的周王,请去了安南,那么,必然不可能国主住宫殿、周王住馆驿。这对大明来说,必定是失礼之举,是莫大的侮辱。
可难道,要国主把宫殿让给周王居住,自己去住馆驿?这也不现实啊!
见任昂一副言犹未尽的模样,黎季柏忽然福至心灵,急急下拜道:“应当如何,请大人教我!”
任昂不愧是礼部尚书,很快,就给出了一个钻礼制空子的办法。
“何不在你安南国中,划出一块租界租予我国,并让殿下在其中驻跸?”
“如此一来,殿下便是立足于我大明租界之土……自然便没有不合礼制之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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