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朱肃在武曲教苑的晨课上,当众宣布了收连续两次成绩头名的范淮为弟子,一众普通科的弟子们欢欣振奋,不过由于黎利等人已经事先将朱肃的打算告知了普通科众人,一众普通科学子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反倒是精英科之中,许多人颇有微辞,在底下窃窃私语不止。有人出面道:“殿下,范淮家中不过商贾之流,究竟是怎生考得了两次榜首,还尚有疑窦。如何配得成为殿下之弟子?”
“我辈读书人,当德才兼备。范淮虽成绩上佳,但这德行嘛……”
他话语中意有所指,普通科中,不少人已经开始勃然怒斥。
“你这厮,是什么意思!”
“血口喷人!”
朱肃眉头挑了一挑,挥手止住了普通科士子们的躁动,他饶有兴趣的询问这位出头的士子道:“如此说来,你是认为范淮,有舞弊之嫌了?”
“殿下,学生可不敢胡乱断言。”那人似乎是有备而来,深鞠一躬,不卑不亢的说道。“不过,范淮原为商贾,无处读书,短短一月,却能考得头名。商贾人家本多奸诈,范淮考的头名,其中究竟有没有猫腻,无人能知。”
“故而学生以为,范淮地位卑下,德行存疑,不该被殿下收为弟子。依学生之见,殿下之弟子,该当是德才兼备之人才是。”
“哦?”朱肃仍旧是一脸饶有兴趣的神情,故意流露出征询的模样问道:“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有德之人,可不好甄别啊。依你之见呢?”
那生员见朱肃似乎当真被他说动了的模样,心中一阵窃喜,深鞠一躬,图穷匕见道:“殿下可以接受众人推举。学生以为,精英科学子黎苍,久负才名,出身尊贵,德才兼备,可为殿下之弟子。”
“殿下应当弃范淮、就黎苍,如此,我等方心服口服,殿下也能得一佳徒尔。”
此人,正是受了黎苍吩咐的一位亲信,来为他打头阵、当先锋的。黎苍的本意,是挑拨起朱肃对范淮学识的疑虑,而后自己顺势出列,自请与范淮比试学识。如此以来,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自己的学识强出范淮。
然而,他的这位亲信见朱肃“面露意动”,竟是自作主张,贪功冒进,直接提出了以黎苍换范淮的主意。还颇有些洋洋得意,自觉为黎氏立了大功。
却不料朱肃将脸一黑,斥道:“你在教本王做事?”
这名精英科生员神情一惊,愕然抬头去看朱肃。
“空穴来风,诽谤同窗。张口德行,闭口出身……你今日所言,又有哪些德行?你的出身,又比范淮高贵到哪里去?”朱肃起身斥道。
那生员脸上一僵,下意识道:“我乃清化吴氏……”
“清化吴氏?没听说过。”朱肃长身而立,脸色阴沉。这名姓吴的士子这才想起,面前这人乃是大明天朝的王爷,和他说出身,安南上下又有谁的出身配被他放在眼里?只听这位高贵的天朝王爷道:“将他剥去衣衫,赶出武曲。”
“此人德行败坏,以家世取人,我武曲租界庙小,却容不下此等高门大族的子弟。”
“是。”立时便有随行朱肃的亲卫入内,将这位吴氏生员给拖了出去,那生员愣了片刻,知道自己这番被剥了长衫丢出武曲,必然在家族乃至整个安南都无立足之地了,终于疯狂的挣扎了起来。
“殿下,殿下,我不是……我……”
“二公子!我是为黎氏办事啊!二公子!”
眼看朱肃神情冷冽,吴姓士子也顾不得替黎苍掩盖行迹了,对着黎苍的方向恳求起来,黎苍脸色一黑,只得故作没有听见。
很快这位生员便被剥去长衫,只剩下件里衣,如狼似虎的周王亲卫如同擒一只小鸡仔一般,将哭嚎着的他直接抓起,往外间脱去。一众本来蠢蠢欲动的精英科学子见此惨状,无不噤若寒蝉。
他们此时才想起,这位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年轻殿下,似乎还是天朝一名杀伐果断的大将。
他……竟然如此护短,为了一名才刚刚入门的弟子,发此雷霆之怒?
朱肃的眼睛冷冷的横了黎苍一眼,黎苍浑身一僵,只觉得身上骤然拂过一抹冷意。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列道:“殿下。吴有光虽然有所妄言,但是范淮兄的成绩,确实有诡异之处。”
“学生不才,请与范淮兄当场比试一番,若学生能当场胜之,则请范兄自辩自己为何能两次皆取头名……”
他也不敢去看朱肃,也不敢说要左右朱肃的决定,而是转过脸,去看普通科队列里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的“范淮”。
“……”朱肃面上阴沉之意更甚,直直的盯着黎苍,看的黎苍身边的黎澄不断拉着弟弟的衣袖。终于,在黎苍险些支撑不住、想要双膝一软之前,朱肃开口了:“既如此,可。”
“淮,你便与这位辩斗一番。你若输了,为师便收回收伱做弟子的决议。”
“是。”化名范淮的黄淮上前一步,脸上仍是古井无波。
“黎苍。”朱肃又转向黎苍道。“你既质疑我之决定,那么,本王便给你一次机会。”
“只是,若是你此番辩斗负于范淮,你便也回你的家中去吧。”
“本王会与你的父亲说明,本王教不了你。还是由你的父亲自去管教便是。”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噤若寒蝉,有些木然的看向范淮和黎苍。皆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普通科的弟子,此时心里也对范淮浮现出一丝羡慕:周王殿下竟然对弟子如此保护,竟然还失态发怒了……
这,这实在是……
黎苍额上汗水涔涔,但心中,却觉得舒了一口气。这位周王终究还是答允自己和范淮比斗了,只要能拉下范淮,他自己被周王所恶也没关系。
至于能不能赢……黎苍认为自己没有输给范淮的可能。
“那么,黎兄,请出题。”范淮仍旧是一脸波澜不惊,轻轻对黎苍伸出手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黎苍微觉怒意。让对方出题,这种从容不该出现在一个该死的商贾子弟的身上。但他太期待将范淮驳倒在地、欣赏他失去周王弟子头衔时,那失意绝望的模样了,是以想了一想,终究没有推辞。
“范兄,那么你听好了,子曾经曰过:……”
……
“殿下,让那黎苍与宗豫辩斗,这真的好吗?”朱肃身边,黄观跟在快步向前走的朱肃身后,颇有些担心的道。
“怎么,尚宾不信宗豫能驳倒黎苍?”朱肃道,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怒气满满的模样?他安慰黄观道:“放心,这一节,是宗豫自己的要求。”
“他早知这個黎苍看他不惯,定然会想方设法阻扰他成为我这个周王的弟子。”
“故而,也已做好了准备,要与这个黎苍文斗一番。”朱肃道。
“也正好,今日这收徒的好戏,本就是做给那些安南士族们看的。好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周王有多么看重宗豫这个弟子,让他们觉得若能拉拢宗豫,必然能够使我这个周王乃至大明成为他们的助力。”
“让宗豫与黎苍辩斗一番,也可打出宗豫的才名,使得在安南人心中的宗豫更具价值。”朱肃道。
他现在,就是要把“范淮”打造成一个人人垂涎的金娃娃,好让黎氏意识到“范淮”是一处能够变相夺得大明支持的“缺口”,从而将“范淮”这个内奸塞入到黎氏的决策层中去。
“黎氏和阮氏的管事接见过了么?”朱肃问道。
“见过了。”黄观道。“他们各自都留下了不菲的厚礼。我们也开诚布公的向黎氏阮氏提出了要求,想要我大明支持某一家,他们必须为‘范淮’出具保文,使得范淮能够参加安南科举。”
“这要求……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不轻易了。”朱肃道。“保文,是这些士族们在安南垄断富贵的手段。他们看在我们的面上为宗豫出具保文,势必也要善始善终,不会只是出具一份保文而已。”
“还必须要保证宗豫能够高中为官,还需要护着宗豫一路官运亨通,如此才算完满。保障一商贾子弟为官,这无疑是在挖士族们的墙角,给他们缔造的这铜墙铁壁一般的潜规则开一则不受影响的先例。”
“他们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做了这事,黎季犛就需要割出更多的肉,去补偿其他不满的士族们,为了证明自己的士族立场,他也会亲自将口子扎的更紧。”
“口子更紧了,就该有人更不满了。不满越多,就会越发渴望我们大明力挽狂澜……”
“殿下。”朱肃正和黄观说着,三保忽然来报道。“前厅,黄先生已经驳倒了那黎苍。”
“要将那黎苍也赶出武曲吗?”
“你瞧。”听闻黄淮已经胜了,朱肃笑着看向身旁的黄观。黄淮又不是真的没读过书,他本就已经二十来岁,只怕二十多年时间,都是陪着各种儒家经典、经史子集度过的。怎么可能赢不过一个区区边陲小国的纨绔子弟。“既已胜了,自该将黎苍赶将出去。”
“将他交给城内的范巨论吧,也好让黎季犛知道本王给他留了脸面。”
“是。”三保自下去了,朱肃转头,对黄观笑道:“等到宗豫混入黎氏,尚宾你的计策,才算是初步功成。”
“你我再参详参详,如何让宗豫在黎氏得到重用……”
……
武曲港另一边,范巨论一脸凝重的看了看满脸颓丧的黎苍,又转向了他身边将他送来的黎澄,道:“大公子,你说二公子是在辩斗中,输给了那名出身商贾的周王弟子,因而恶了周王,被教苑遣送了回来?”
“是啊。”黎澄脸色亦有些难看。他想起了今日上午时,那一场可以说是碾压式一般的辩论。
他没有像弟弟那样,偏激的认为范淮就一定是不学无术的舞弊小人,但多少,也不认为一个平民子弟,能够在两三个月内就胜过他们这些自小读书的士族子弟。然而事实是,范淮胜了,胜的毫无悬念。
在弟弟黎苍出题的前提下,范淮一改往日寡言的模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犹如惊涛拍岸,将他的弟弟黎苍彻底拍死在了教苑的地上。
直到现在,受到打击过重的黎苍,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听黎澄说完事情的经过,范巨论的眉头皱的更加深了。他颇有些责怪的看着仍在低头不语的黎苍,道:“这……可难办了。”
“黎公是希望二位公子能被收入周王门下。而如今,二公子却反而恶了周王,这……”
说罢,他看了一眼黎澄,深知这位大公子于课业一途毫无建树,遂摇了摇头。
那位周王已让人给他们开出了价码,要求他们黎氏与阮氏,谁能推动那个所谓的弟子范淮做官,大明就支持哪一家。
对于这个要求,范巨论思虑良久,自觉已经彻底弄清楚了大明的意图。
大明不信任黎氏或者阮氏,想要在安南扶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故而,他们选择了没有根基、却又具有天授之才的范淮,想要通过安插范淮进入安南朝堂,达到遥遥掌控安南的目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周王如此保护看重这个弟子,甚至不惜为他公然动怒。
根基薄弱,才好掌控,但也是因为根基薄弱,所以,才不得不借助黎氏或者是阮氏的力量,为范淮的官途夯实基础。范巨论思虑良久,觉得黎氏可以答允大明的这个条件。一则可以通过拉拢范淮示好周王,一定程度上获得周王支持。
二者……大明可以施恩给范淮,他们黎氏,也可以施恩给范淮。
范淮毕竟是安南人,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日后是亲近安南还是亲近大明,尚未可知。
“为今之计,只有一途了。”
“还请二位公子与我一起,将这位范淮礼请回我黎氏。纵使是三顾茅庐,也在所不惜。”范巨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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