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县令见徐振云面色有异,凑过头来一望,然后神情完全僵硬。
发去消息时,李县令并不认识那竹节形建筑的底细。
但卷轴上字迹昭然,他显然听过六合玲珑塔大名。
惊闻噩耗,李县令并没有变脸怠慢,正色道:“天下难关,总要等人去突破。你徐振云,未必不能做这第一人。”
徐振云笑着反问:“李县令果真如此想?”
李县令神色如常,淡然道:“李某人的信条是:世间一切难能之事,在结局尘埃落定前,不妨选择——先相信。”
徐振云双目一亮,点头笑道:“金玉良言,徐振云先谢过。”
李县令不知徐振云隐约有点心理准备,反而十分佩服徐振云处变不惊,笑道:“易地而处,我无你这般从容胆色。”
徐振云道:“县令大人是受神龙使大人之命,看护徐振云梦游入境?”
李县令点头称是。
徐振云道:“徐振云有一个不情之请——这次星墟秘境之会,我想独自完成。”
李县令和徐振云目光一接,点头道:“好。不过这铜镜别有奇效,就留在你这里。”
徐振云心中暗暗佩服。
在李县令的立场上,选择“唯上是从”是最安稳的,咬死了神龙使大人之命不敢不听就是。他选择尊重自己的意愿,反而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又说了几句话,徐振云为为李县令送行,一直送出玉华坊才独自转身,然后在朱雀大街上悠闲散步。
说是送行,其实也是为了自己调整心情。
两三个时辰前后,心情迥然不同。
宽达七丈的朱雀大街街道,是以半尺宽的实木拼接铺地,锃亮平整,和两侧高大的木屋融合一道,形成一种极梦幻的古典水墨画风。
哪怕是前世工业文明下,这样规模的木质街道,也是不可想象的。
在心元本洲,这是“五行化凡”之后、东洲铁木这一特殊材料走进凡间,占据百工半壁江山的结果。
徐振云神色平静,用轻快的踱步,抚平心中的涟漪。
造化弄人,终究还是来了。是巧合,还是穿越者的特殊待遇?
距离“星墟秘境”开启,还有三个时辰。
“正好用来检验一下,我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徐振云半是自嘲,半是给自己打气,做好心理建设。
直到夕阳西下时,徐振云才回到家中。
徐清霜早已在门前候着,高呼道:“小兔崽子,哪里闲逛去了?该吃晚饭了。”
徐振云抬头一望,自我感觉转悠了一日一夜,但其实也只是一个多时辰而已。
晚餐很丰盛。
两张六拼燕几充作餐桌,长辈一桌,晚辈一桌。
每一桌都是八荤八素,十六只深底青瓷盘盛满佳肴,鸡鸭鱼肉俱都不缺,还有火腿炖肘子、牛乳蒸羊羔这样的硬菜。
往常徐家当然没有这样的排场,这些都是昨日大婚举办宴席多出来的。
徐振云看着眼前丰盛的晚餐,脑海里突然想起那句“吃顿饱饭”,突然就没了胃口。
餐桌之上,哥哥嫂嫂,姐姐徐清霜,乃至徐扶风、徐庆雷等“三害”,都喜气洋洋,沉浸在得到巨大赏赐的喜悦上。
徐振云抬头一望对桌,道:“三叔呢?”
对面桌上,不见三叔徐长陵。
堂兄徐白冰轻轻摇头,一声叹息:“到冉叔叔家去了。”
徐振云默然。
低头扒了一口饭,徐振云道:“李县令说,楚楚未必就遭遇不测了。他承诺尽力去寻。”
昨夜之事,对于徐家而言是转祸为福、柳暗花明。唯一受伤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徐振云的岳父冉大洲。
徐长陵忙完家中之事,午后立刻赶去冉家。不单单是安慰,更是想办法给与力所能及的帮助,此时尚未回来。
吃完饭,徐振云回到卧室盘膝静坐,调匀呼吸,静静等候子夜的到来。
恍惚之间,两三个时辰过去。
一点灵光,似乎在徐振云的身体中点亮,然后快速扩大,弥漫全身。
六合玲珑塔,我来了!
……
一座古朴的小园内。
园子方圆不过四五丈,却泾渭分明。
东边地面整洁,青砖铺就;中间凿出一口铜色古井,砌一方八角形石台。
西边却是两畦菜地。
一个头戴斗笠、身材高大,穿深灰色直缀的中年人,正用力挥舞着锄头。
偶然抬头的一瞬,可以看到他相貌英挺,面部轮廓极深,眉峰如剑,气质完全不似农夫。
他手中锄头黄芒闪闪,竟是纯金打造。
忽然,中年人停止动作,将金锄头扛在肩上,凝望古井边的空地。
空旷处蓦然浮现出一朵曼妙莲花,快速绽放。
这朵莲花看似是线条织成,但又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轮廓一显后,驾驭着园内无形气机轻轻转动。
整个小园,都变得生动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从莲花中走出。
率先出来的是个红衣女子。
看上去三十岁不到的年纪,方脸赤瞳,波浪形紫发披肩,身量甚高且骨架宽大,较之中年男子毫不逊色。
一个女人有如此魁梧的身量,视觉冲击力极强。但她给人的观感并不粗犷,反而和谐简约。
她左臂挽着一只竹篮,一身绯红色纱衣介乎宫装与便服之间,形制奇特,小腿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白色绷带。
红衣女子身后,是个足足矮两个头的少女,长发过腰,手里捧着一只青色高颈瓷瓶,目光涣散,略显呆萌。
因为身材差距过大的缘故,十六七岁的少女,竟仿佛十二三岁。
神都监察使!
只是贵为大晋王朝泰和仙城一把手,此时却亦步亦趋的跟在红衣女子身后,像一只安静乖巧的小猫。
二人站定,莲花之影随之消散。
红衣女子缓缓道:“我这里收到了雪狮堂的急讯;想必方尘院简报也报到了陛下这里。”
扛着金锄头的中年男子随意一点头。
红衣女子续道:“小徒顽劣,给陛下添麻烦了。我年前吩咐过,具备特荐资格的门人,特荐符诏暂不轻授。纵然见了自认为契合之人,也要先禀告于我。”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轻云首座太客气了。”
将锄头拄在地上,望了红衣女子身后少女一眼,男子轻轻一摆手:“雨寒,过来。”
少女上前俯身一礼,规规矩矩的道:“神都监察使宿雨寒见过陛下。”
中年男子摇头道:“雨寒不必如此。你师父硬与我生分,我也勉强不来。”
“你我之间,还是按照‘道业分’和‘世俗分’常法。此地并非大晋神宫,你称我一声牧玄伯伯也就是了。”
少女从善如流,乖巧道:“牧玄伯伯。”
漆黑的眸子一眨,莫名有一种撒娇的味道。
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晋仙朝之主,晋武帝牧玄。
红衣女子,镇妖司首座穆轻云。
大晋实力最强的两大巨擘,修为深不可测。
整个心元本洲,极武仙碑和道业仙碑双榜有名者仅有三人,牧玄、穆轻云便居其二。
牧玄笑道:“伯伯只是想知道,你从了梁宏博之请,当场授出特荐符诏的理由是什么?”
“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区区十葫青萝梅子酒。”
宿雨寒认真回答:“当时情境,心有所感,认为符诏就是为了此等人物而设。”
穆轻云摇头道:“你只是禅道四品。灵觉虽盛,却未必当世无敌。今日之失,罚你禁酒一月。”
宿雨寒小脸一苦,讨价还价道:“半个月行不行?”
牧玄却神色转为诧异,道:“雨寒贤侄你禅道灵觉散发,一瞬间‘心证’超过‘实证’,占据主导地位?”
宿雨寒螓首轻点。
牧玄哑然失笑,左臂一振,如耍花枪一般将金锄头转了三圈,尽显跳脱:“轻云首座的意思,我明白了。雨寒在我心中,向来是如同子侄。禅心所指,我怎会怪罪于她?”
穆轻云面露微笑,如青莲绽放,气度慑人:“那徐振云所得传承,又当如何解决?”
“徐奉志果然有些心计,虚虚实实。当年所留,竟然真是一十六年时限法。”
“你是否要亲自上门,尝试挽救?”
牧玄将锄头扛在肩上,目光遥望远方,似乎陷入回忆:“我当年本有意将徐奉志收为关门弟子,却最终未成。后来算是结成忘年之交,论道探玄,深得我心;故人遗音,绕梁不绝。”
一字一句,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纵然我能以通天道术将他所负传承强行取出,但能否全取还是两说;他本人也难存活。”
“我又何忍为之?”
穆轻云双眉一动,忽然道:“我若施展道德指玄功,可以将徐振云所融炼‘星墟符诏’引渡出来,强行斥出星墟秘境。”
“只是如此一来,他道基衰竭,不堪承受大道玄晶;但还能以凡人身份活上三四十年。你若挂念故人之情,我可以破例出手一次。”
牧玄抬头,目视远方:“不必。”
“强取传承之事我是不会做的;但是徐振云选择入道后的生死成败,却自有天命。死在六合玲珑塔中,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宿雨寒偷偷抬头瞥了一眼,漆黑的眸子中好奇与惊讶兼而有之。
牧玄前半段话回忆往事,至情至性;但是话锋一转,却又冷漠之极。
前后举动,好像极为矛盾,又似乎暗藏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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