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入冬,比往年都要冷。单单在马庄里,每日往火盆添的木炭,都添了一倍。
听去城里买粮的邢小九说,城北的十几艘花舫,今年都早早停了。若放在往年,是要闹到元宵的。
“那青楼的姑娘,就站在楼台看我,那小脸儿都冻肿了,我真想照顾她们的生意,就当做了一轮好事。但我又想着,练武之人不近女色,终归没有踏进去。”
“小九,你有些闷骚啊。”
“东家在夸我吗?”
“确是。”
陈景抬起头,远眺着马庄外的物景。离着近些的山峦顶峰,在山尖尖的地方,已经铺了一层白色。
“小九,让庄人多砍些枯树,备多一点木炭。另外,棉袄一类的过冬之物,也多准备一些。”
陈景不得不小心,在这种时代,若碰到大寒,可没有太多的取暖办法,无非是火盆,衣物,甚至是喝辣汤催暖。
他有些庆幸,去吴州跑马的事情,早早完成了。如若不然,带着这一帮子的人,赚不到维持的银子,只怕人心慢慢要散。
……
从入冬开始,离着年关只剩大半月的时间,整个南方的天时,开始变得极冷。连淮江上的江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庄里的老人讲,今年并无异常,没有旱涝之灾,却好似无端端的,整个大冉王朝,便被裹在了霜雪之中。
庄子外的官道,再不见觅食的冬兽,也不见赶路的行人。周围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死寂起来。
只偶尔间,有卖炭翁裹了两件旧袍,趁着霜寒天气,艰难地赶着牛车,试图多做几轮的生意。
庄子里,作为探骑的赵三,清晨出门之时,多备了一葫芦的暖身酒,待回了庄,两个葫芦都空了。
“京城一带的地方,都盖了大雪。雪大塌屋,听说冻死了很多人。那位赵副相为民请命,不知入了多少轮的金銮殿,才让陛下动容,拨了一笔赈灾的银子。但后来查到,十万两的赈灾银,到了灾民的手里,只吃了一顿稀饭糊糊。”
说话的赵三,连声音都发颤。
“东家,他们怎的忍心呢?活活看着人冻死,饿死。听说明年还要打仗,但这般的模样,巷子里的说书先生讲了,是天公闭眼,降下天灾与人祸,让大冉王朝早尽气数。”
陈景久久不语。这偌大的王朝,时局的转变,已经面临一个生死的抉择。寒灾之下,明年又有狄国之事,再无作为的话,只怕整个中原,要掀起一股起义反叛的浪潮。
在京城,虽然有大先生这样的人在,但此番的内忧外患,如何挡得住大厦崩塌的大势。
当然,换一种说法来讲。若是明年,大冉能破而后立,杀退北狄涨一波威风,或许这病入膏肓的身子骨,还能多挺个几年。
他的马庄,他的人手,明明还没有气势。但偏偏,这不睁眼的天公,分明是不想给机会了。
在南方,还有司马卓这样的人在,陈景没有任何怀疑,只要有人先举了反旗,聪明狡黠的司马卓,便会立即响应。这样一来,不做出头鸟,却又捞到了裂土封侯的机会。
怎办?
陈景揉着额头。
庄子里的人手,只算青壮之士,哪怕这段时间一直招揽,也不过四五十人。四五十人,做一伙流寇是够了。但那种路子,终归上不了台面,何况还有庄人老小。不到穷途末路,陈景不想选择。
“对了东家,登丰城里的胡尊大人,在动员南方的百姓,筹银赈灾,听说银子是要送入京城的。”
陈景点头。京城那边,大先生孤掌难鸣。但在南方,许多百姓感念于变革的恩惠,或许会帮忙筹措。
不过,这事情乍看容易,实则很难。胡尊此人,也不见得会尽心尽力。
世道,好像真要乱了。
“赵三哥,现在还有没有邮人?”
邮人,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不属公职,但月俸不算少。如邮人这类,走一月休一月,每月更替轮换。
“有的,今日我经过官坊,还见着一个。”
“我等会写一封信,劳烦你多去一趟,让邮人送去吴州。”
南方的天时,虽然也变得寒冻,但不管如何,终归比北面要温和许多。
“东家,吴州那边可是有熟人?”
“有一个忠义人。”
胡尊信不过,但老将刘尊,他却可以相信。
“我出门一趟。”陈景沉默了会,转身往外走去。
……
生怕冻了马,两骑出庄的雍州马上,都裹了一张旧褥。
“东家去哪?”邢小九打了个喷嚏,带着小颤腔问道。
“入城。”
循着官道,只多跑了二三里,天空之上,开始打下了小冰雹。邢小九初看新鲜,但很快,便又冻得仰头骂娘。
“东家,你说这中原……这二三年是怎么了?怎的遇着了这么多的祸事?”
是王朝覆灭之像。
陈景心底叹气。对于大冉,他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但对于整个中原,如大先生和袁四桥这些人,他都有一种由衷的拜服。
风霜之下,两骑人继续往前,待近了城关,发现不少的乞儿以及鳏夫,都在城外不远的林子里,剐着树皮,拾着枯草,拼命往袍子夹缝里塞。
路边有冻死的野狗,浑身都是癞皮,老乞儿们厮打抢着,有人头争得破血流,直至倒在湿冻的地面,再也不动。
陈景沉默了会,从城门牵马而入,只走几步,却听到街路不远的酒楼里,那些相聚的富贵公和世家子,正炖着嫩羊羔,觥筹交错。
每每有羊骨头从酒楼上扔下,数不清的哆嗦孩童,齐齐跑来哄抢。便在这时,酒楼上的富贵公们,都会发出肆意的狂笑。
陈景没有停步。
他牵着马,静静走在风霜之中,直至大半个时辰后,他才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座奢华无比的府邸前。
“劳烦门头通传,伏虎林马商陈景,拜见司马公子。”
陈景拱手抱拳,脸色认真。
在很多时候,他看不透司马卓。但却知道一点,司马卓的骨子里,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但同样也有,和外族不死不休的壮志。
站在府前,陈景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选择胡尊,而是选择了司马卓。从南方到京城,千里余的官路,要筹措赈灾银,需要有一个大佬出面,才压得住这靡靡的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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