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它,无处不在

  李郁沉默不语,在思索着要不要跳车。

  这位县尊大人办事太不靠谱了!

  “7000多两官银的亏空,本官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抓几个小商人抄家,也堵不住呀。”张有道自言自语,说的都是心里话。

  苏州府的商人如过江之鲫,随便捕几条小鱼没大碍。

  不过想捕大鱼,怕是后面的大人不答应。

  大鱼,都是养肥了人家自己割着吃的。

  ……

  张有道也放下了架子,言语里颇为恳切。

  “贤侄,老夫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就是官场智多星,比那些绍兴师爷还要厉害。如果老夫能得到你的辅佐,怕是督抚都有希望。”

  “你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老夫被弹劾罢官吧。如果赵主簿上台了,他这人心眼小,怕是天天针对你。”

  赵主簿,就是之前和他争夺知县位置的本县三把手。

  “伯父,小侄其实早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最近碍于打行旧名,转型艰难,束手束脚。”

  “老夫听说了,你放心,元和县衙会给维格堂正名。”

  “怎么正?”

  “最近辖区遍地灾民,你带人来施三天粥,然后我以县衙的名义表彰你,再给你送个大牌匾,坐实善堂的性质。”

  “妙!小侄拜谢了。”

  “别讲这些虚礼了,以后你来县衙就不必通报了。剑履入衙,赞拜不名。”

  ……

  李郁心里一咯噔,这话很反动啊。

  算上上次念的反诗,这已经是第二次“犯忌讳“了。

  乱用典故,当初是怎么考上科举三甲的。

  这位县尊大人是什么成色,值得细究。

  “小侄有一计,收益丰厚。据可靠消息,太湖常有私盐船出没。这种不义之财,取之无愧。上对的起朝廷,下能补充亏空,说不定还有富余~”

  二人低声密谋许久,终于敲定了方案。

  酒后,张有道挽着手将李郁送到了县衙门口。

  一路上经过来了六房,二堂,大堂,人人都瞧见了。

  能让县尊大人亲自送到门口的客人,不得了。

  好事者已经开始猜测,李郁是不是京中哪位贵人的子侄,或者亲信门人。

  一些心眼深沉的家伙,已经决定择日上门拜访。

  给维格堂送礼,曲.线晋升。

  李郁骑马离开的时候,带着醉意观察了街边的流民。

  府城的衙役们已经开始有组织的驱赶流民出城。

  显然,官府已经意识到了风险。

  成群的流民滞留府城,一旦起了乱子,就会祸及全城。

  “快滚。省的老爷用鞭子抽你。”

  一声怒吼,打断了李郁的思绪。

  ……

  眼前的一幕,让他叹息。

  四个衣裳破烂,走路踉跄的流民,看起来是一家四口,互相搀扶着。

  被身穿皂服,提着鞭子的衙役当街驱赶。

  “且慢。”

  “李大官人,您有什么吩咐?”衙役一溜烟的跑了过来,低头哈腰。

  “你认识我?”

  “认识认识。小的是元和县快班的黄四,在县衙见过您。”

  原来如此,李郁点点头,吩咐道:

  “把那几个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哎,好。”

  一家四口,夫妻二人带着两个小女孩,站着都在晃。

  黄四在一旁大声训斥道:

  “好好回话。不然仔细扒了你们的皮。”

  李郁摆摆手,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徐州府砀山县人,黄河决堤淹了。”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沿着运河,一路走一路讨口吃的。”

  “一千多里路,能活到这里不容易。”

  李郁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

  “拿着,去买点吃的。”

  ……

  汉子跪地咚咚磕头,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了。

  他哆嗦着从街边包子铺买了四个素馅包子,又讨了一碗清水,花了8文钱。

  一人一个,蹲在墙根吃掉了。

  “李大官人善心,有这几个包子,这一家说不定能活着走到杭州。”

  黄四在一旁讨好说道。

  见他不解,又赶紧解释道,“府衙有令,不许一个流民在府城内滞留,把他们继续往南赶。”

  李郁这才明白了。

  流民沿着大运河南下,不单纯是自发行为。

  背后有官府的刻意为之,各地官府都自发的驱赶,不让太多的流民在本地停留聚集。

  就好似一张大饼,不停的摊匀摊薄。

  把风险和麻烦,尽可能的均摊到各州县。

  这种做法,不仅朝廷是默许支持的。

  各地官绅也是积极响应的,他们害怕流民聚集起事。

  一般来说,流民起义需要三个要素:

  同伴因饥饿大量死亡;

  饥民数量庞大;

  一个挑头者。

  第三项要素,是流民起义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因为,数千年的漫长历史过程,中庸被刻入了这个民.族的基因之中。

  所谓中庸之道,是什么道?

  比如出头椽子先烂、棒打出头鸟、为众人抱薪者注定死翘翘!

  有一头可怕的隐形巨兽,隐藏在所有人的血管里。

  数百位皇帝,数千位儒家精英名臣,亿万小民的血肉,历经3000年培育出来的巨兽!

  你看不见它,但它无处不在。

  中庸,仅仅是巨兽的一只爪尖。

  杀死这头巨兽的难度,比推翻一个王朝难1000倍!10000倍!

  他可以狂妄说,十年后我能取代清廷,三十年后我能饮马多瑙河,死后谥号球武帝!

  但是,他无法杀死这头巨兽,只能尽量共存。

  ……

  李郁从醉意中醒了过来。

  已经出了城,到了城外,林淮生沉默的骑马紧随在后。

  而那个黄四,竟然在自己前面,提着鞭子清道。

  李郁问道:

  “是你教他这样做的?”

  林淮生摇摇头,眼里都是讥讽:

  “他自己非要跟着,说怕有不长眼的流民惊扰了你。呵呵呵呵。”

  李郁笑了,轻轻一夹马腹。

  冲到了黄四旁边,和他并排前进。

  “黄四,你现任何职?”

  “小的是县衙快班缉盗快手,无职。”

  “你做的很好,我写个条子给刑房书吏,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快班班头了。”

  黄四愣了一秒,随即狂喜。

  扑通跪地:“谢谢李大官人抬举,以后您有什么吩咐,小的赴汤蹈火。”

  “好,没看错你。你可以回去了。”

  李郁递给他一张铅笔写的纸条,盖了自己的私章。

  黄四一路狂奔,涕泪横流,引来无数路人诧异。

  幸福来得太快,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从城南郊到元和县衙,十几里路,一口气跑了下来。

  在刑房书吏亲切的目光下,同僚捕快羡慕的眼神中,他成为了快班班头!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小时候看发榜,一个新中举人热泪盈眶反复念叨: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那会他还是个小孩,不懂。

  现在,他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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