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派人抓起来了,没闹出大动静,正关在牢里。”
“走,带我去瞧瞧。”
杜仁放下手头的事,立即赶去。
牢房设置在一处山洞,
两个持刀守卫,见是杜先生来了,立即打开锁。
厚重的门里,是阴暗的山洞。
“杜先生小心。”
来人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洞壁上,还有水珠渗出。
往里还有一道门,打开后才是水牢。
山洞里的水塘,是天然的。
作为关押犯人的所在,是非常残忍的。
杜仁捂着嘴,示意随从,把人带上来。
水牢的环境,实在是不忍直视。
还有一具尸体,漂在水面上。
……
直到出了山洞,
他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跪在地上,被刀架住的汉子问道:
“你是何人?”
“我没有恶意。”
杜仁忍不住笑了:
“恶意不恶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如果你不打算开口,就到地底下继续保持沉默吧。”
“我说,我原先是三山岛的水匪,后来混到煤矿上干活儿了。”
“匪号叫什么?”
“海龙王。”汉子挺直了说道。
“官兵围剿三山岛,据说一个活口都没留。伱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是潜水逃出来的,这仇我早晚还要报。”
“你找谁报仇?”
“施令伦,我要砍了他的首级祭奠弟兄们。”
杜仁端详了一会,又问道:
“你混入西山岛,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造反,带我一个。”
“你知道的挺多啊?”
“你们挖煤,冶铁,不就是为了造反?山谷里天天火枪轰鸣,矿工们哪个不清楚。”
……
杜仁吩咐:
“把这个人先关在水牢。”
“哎哎,你别走啊。我可是海龙王,太湖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你们用得上我。”
然而,没人睬他。
昔日的悍匪,如今只是孤身一人。
死活,也是在李郁一念之间。
杜仁之所以把这个人扔进水牢,
是因为匪性尚在,桀骜的很。
杀杀他的锐气,等李家堡那边发落。
而李郁听说后,也愣了一下。
回忆了一会,才想起来了,三山岛剿匪那一仗。
马忠义和施令伦屠了岛。
自己还偷空干掉了方捕头。
“没想到,这货竟然没死。”
“先关上几天,等他求饶,再让他交代太湖的水文情况,如果不老实就干掉。”
他很赞同杜仁的处理方式,
如果海龙王是主动坦诚身份,要求加入,或有利用价值。
被抓获后,才要求入伙,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他有一事还是说到了自己心坎。
那就是经略太湖。
走太湖航线,
船只可以抵达常州府,湖州府。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原料运输,安排人员都很重要。
太湖面积那么大,抵得上几个县。
说大部分是三不管的地界,一点不为过。
船!
这个字,在李郁脑海中来回旋转。
造船,目前没精力,没技术。
那就租吧。
正好每日运煤,租船也是刚需。
他翻看了杜仁送来的西山煤矿情况报告,
其中提到了自有船只5艘,租赁船只15艘。
这个数字,随着煤炭商会的商人们开疆拓土,打开周边市场后,还得扩大。
不过,有个隐患。
运输的煤炭,一直缺斤少两。
船老大从不承认,但是杜仁判断就是船家偷的。
这帮人的手脚就和厨子一样,不拿就是亏。
……
“漕帮!”
李郁的手指在桌面,敲击着。
西山煤矿最近是雇佣漕船,按照市场价付运费。
因为整个江南,有组织的水上规模运输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所谓漕帮,
是通过大运河将南方各省的粮食运输到京师,半官方的民间组织。
每年农历三月起航,端午前后抵达黄河附近水域。
待雨水充沛水位上涨,才继续北上,于农历六月前抵达目的地。
通州!
通州城内,有中仓和西仓两座大粮仓。
每年,来自江苏、浙江、安徽、山东、江西、河南、湖北、湖南八个省的漕粮,额定四百万石。
检验合格后,在此入仓。
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
清廷设置了漕运总督,仓场总督,官吏上千,兵丁过万,管理监督。
京城的文武百官,八旗兵丁,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吃的都是南方漕粮。
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李郁从各个渠道,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漕运的情况。
他很感兴趣,
所以决定趁着这个做生意的机会,深入了解漕帮的内部体系。
“告诉阿仁,后天随我一起去拜访本地漕帮。”
……
府城向南100多里,
吴江县境内,大运河畔。
乃是漕帮的一处据点。
李郁一行十几人,停住了脚步。
他举着马鞭问道:
“我瞅着,那像是一座庙?”
“河神大王庙。”
“我记得漕帮是信奉罗教吧?”
“对,他们原先供奉的是罗清老祖,但是朝廷严厉禁止,取缔了多处罗教香堂,就改成了供河神。我大清特色,灵活变通。”
杜仁不愧是大讼师,懂的很杂。
三教九流的事,他都有所涉猎。
一行人勒马,缓缓前进。
一来是给对方留出反应,接待自己的时间。
二来方便李郁恶补知识。
“当家即是首领,老管是二把手。其实漕帮内部还分了上百个派系,今天见的这个仅仅是其中一派。”
“哦?是按照地盘划分的吗?”
“基本上是。”
远远的,有漕帮弟子迎上来了。
赤膊,戴斗笠,穿草鞋,腰间挂着短刀。
打量了一下,就拱手道:
“欢迎杜先生,请。”
他们认识杜仁,却不认识李郁。
一行人走进河神大庙,李郁给刘武使了个眼色。
“你们几个,去给马匹喂喂草料。”
“是。”
……
李郁,杜仁,林淮生,带着2个随从,走进了河神庙。
庙中间,供着一尊威严的神像。
“这是哪位神仙?”
“乃是我漕帮的创始人罗清,罗祖。”
听了帮众的解答,李郁微微点头,从旁边拿起三柱香。
从容点燃后,插在香炉中。
拱手一拜到底。
围观的漕帮众人,都微微点头。
这是一种公开的示好。
再往里走,进入后殿。
一位壮年汉子,笑着迎了出来:
“哪阵风,把财神爷给吹来了。咦,这位是?”
李郁走在最前面,杜仁故意落后了半个步伐。
这在尊卑有序的大清,是很明显的信号。
李郁为尊!
杜仁赶紧上前一步,介绍道:
“这位是李郁,李大官人。我只是替他打理西山煤矿。”
“这位是新苏帮的谭当家,谭沐光。”
“久仰久仰。”
一通寒暄,江湖礼节到位了。
步入后殿,屏退闲杂人等,就进入主题了。
李郁抢先问道:
“我有一事不解,何谓新苏帮?”
谭沐光笑了一下,解释道:
“漕帮家大业大,遍布天下,号称有128帮,9999条船。咱这一带的叫苏州帮,不过内部又分两派,旧苏帮和新苏帮。”
李郁点点头,感觉这位当家可以交往。
言语态度中,有江湖豪气,并不遮掩。
“敢问谭当家,新苏,旧苏之间,关系融洽否?”
“自然是有些竞争,龃龉。不过大面上,勉强过得去。”
杜仁在一边补充道:
“谭当家的可是奇人,当年苏州帮龙头空缺,几乎发生武力内讧。他主动退出,拉出了一帮弟兄重立山门,才有了这新苏。”
李郁心想,
原来如此,分裂出来的叫新苏,原来的叫旧苏。
倒是好记。
“哎,徒让外人耻笑。非本帮幸事。”
谭沐光摇摇头,似乎很不愿提起这往事。
“无妨,我李郁也是江湖中人,见怪不怪。”
“不知李官人远道而来,有什么我谭某人可以效劳的?”
“谭当家的客气了。”
“不不,你把运煤的生意给了我新苏帮,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说是有恩都不为过。”
……
谭沐光倒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见李郁面露疑惑,就解释道:
“秋冬季是漕帮的淡季,解送漕粮回来后,纤夫,舵手,水手们大多就没有生计。漕船只能停泊着,偶尔接一点短途运输,其他就没收入了。”
“为何,不能走远路?”
杜仁连忙解释道:
“朝廷有规制,淡季漕帮当修整停泊,不得四处游航。以免误了来年开春的漕运大计。”
“杜先生说的对,上头有漕运总督衙门管着。”
李郁恍然大悟,
漕帮既然吃了这份红利,就要接受约束。
“听谭兄的意思,弟兄们的收入,不宽裕?”
“是啊,勉强糊口而已。若是家里孩子一多,就要送走,或者溺死。”
谭沐光的坦率,出乎预料。
以至于,李郁犹豫了片刻,才提出了正事:
“我此次来,其实是为了运输途中的损耗。”
“李官人的意思是,我麾下弟兄替您运煤的时候,有偷鸡摸狗的行为?”
“算是我个人的猜测吧。”
……
李郁尽可能的把话说得委婉了些。
因为他对于谭此人的印象颇佳,自从穿清后,极少遇到如此纯正的江湖汉子。
行走江湖,义气多是外衣。
内里还是一样的勾心斗角,斤斤计较。
当然了,没几个比自己更黑的。
李郁对谭的欣赏,就好比是曹操对于刘备的那种感觉。
豺狼遍地,人人唯恐自己不够狠。
你却高举仁义的火炬,行走在森林当中,磊落坦荡,令人侧目。
李郁敬佩,但自觉做不到。
谭沐光旁边一人,
忍不住辩解:
“这也未必是咱们的弟兄干的,运输本就是艰险事,咱们的漕粮到通州,路上也有损耗。”
“闭嘴。”
谭沐光一拍扶手,眼神里满是愤怒。
到通州三千里,到苏州府才几十里?
“来人。”
他这一声大吼,让林淮生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侧的短手铳。
“开香堂,召集所有在家弟兄。”
原来,谭沐光是要对内整治。
林淮生又悄悄的松开了手,放下袍侧遮住。
他作为贴身保镖,袍子里像个移动武器库。
腰带挂着一把燧发短手铳,一把李氏二型燧发截短霰弹枪。
还有一把窄刃长刀,平时挂在马鞍旁。
这会握在左手。
虽然目前,燧发枪机还在研究阶段。
但是,并不影响张铁匠用舶来品钢片,手敲出一个样品来。
外购钢片,加精湛匠人,就意味着没有批量生产的能力。
谭沐光告罪,暂时离去。
敲响了庙里的一口大钟,回声绵长。
“阿郁,你怎么看?”
“拭目以待,静观其变吧。”
……
一盏茶的工夫后,
新苏帮的老管来了:
“今日本帮要执行家法,二位贵客请移步旁听。”
老管,就是负责执行帮规家法的人。
相当于其他帮派的刑堂堂主。
河神大庙外,上百人聚集着。
他们都是新苏帮的水手,纤夫,舵手,还有修船匠。
谭沐光站在石磨上,正在大声的训话:
“你们加入新苏帮的时候,我们一起在罗祖塑像前发过誓的。”
“帮规第四条,是什么?”
有人大声说道:
“损害帮内利益自肥者,鞭笞100.”
“好,既然你们记得,那就自己站出来吧。哪些人,偷盗了煤饼?”
鸦雀无声,
不过有些人愤恨的把目光投向李郁。
“一炷香燃尽之前,自己站出来。”
谭沐光,说话的声音很镇定。
在远处坐着旁听的李郁,悄悄说:
“阿仁,谭沐光在帮内的威望极高。”
“此人我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确实是个人物。”
“他这是在堵我们的嘴,怕我们解约。”
“是啊,能好好合作最好,双赢。”
因为如果不雇佣漕帮,就得雇佣散户。
散户多是一条船,两条船,管理起来很费劲。
偷盗的现象,照样会发生。
香燃烧到了一半,
三个人站了出来,跪在地上。
“当家的,是我们干的。”
“我们认罚。”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台阶了。
今天这事,如果没人站出来,就尴尬了。
谭沐光威严扫地,还是在外人面前。
李郁说不得就拂袖而去,解约。
快过年了,漕帮弟兄们可是都想添点年货。
老管严肃的站了出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行刑。”
三人被绑在树上,脊背对着众人。
行刑的人,挥舞着带刺的荆条。
每打一下,受刑者就大声的数一声。
“李官人,让你见笑了。是我谭沐光管束不严。”
“谭当家执法如山,我佩服。这几个手下,虽有偷盗行为,倒也不失一条硬汉。”
这趟行程,
给李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安帮的这些漕帮弟子,骨头硬的很。
脊背被打成的稀烂,还前来施礼道歉。
自己也适时的排出两锭银子,让他们去疗伤。
江湖中人,
必要的场面还是要做的。
……
目送着李郁一行十几人呼啸而去。
老管凑近了谭沐光,轻声说道:
“这帮人马鞍上挂着刀剑,腰里还藏着带响的,不简单啊。”
“早有耳闻。”
“咱们和他们合作,会不会惹麻烦?”
“此人从不拖欠工钱,日结。哪儿找这么好的雇主,有麻烦也认了。”
谭沐光看的清楚,
这世道,谨小慎微就能活的更好吗?
未必,麻烦厄运从来不挑人。
老实也好,胆大也罢,都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新安帮底子薄,积蓄少。
男女老幼加起来,就是200多张嘴。
要渡过这个冬天,不容易。
食物,燃料,御寒衣物,还有屋子。
过年的时候,怎么也要买点猪油,酱油吧?
豆腐,猪油渣,白菜总要炖上一锅吧?
再来上两碗,主粮超过一半比例的饭。
这顿年夜饭,才算应付了。
还要买上些鞭炮,几尺花布,一壶白酒,让妻儿老小的脸上都露出些笑容。
如此,才算一个男人。
新安帮今年流年不利,漕运途中沉了一条船。
到了通州,因为稻米不够干燥,又遇到了仓场官员的责罚。
回程时,携带了大量的海货想到江南赚上一笔,结果又没卖上价。
这样一来一去,谭沐光的算盘都要冒烟了。
更不要提,在此驻扎过冬。
这河畔两侧的荒地,也是有主的。
乡绅们还要收一笔费用。
二百多口,在这搭起了窝棚。
在田野里挖根茎植物,野菜。
在河里撒网,筑坝,捞鱼虾。
导致下游的村子,极度不满。
漕帮的渔网一张接着一张,就算是指头大的鱼儿,也躲不过去。
……
谭沐光刚端起饭碗,有人来报:
“当家的,下游的村民们又来闹事了。”
砰,他把碗往桌子上一顿。
“官府勒索,我忍了。乡绅收钱,我也忍了。”
“一帮地里刨食的乡民,也打上门?当我漕帮是吃斋念佛的?”
“抄家伙,干。”
上百村民,正在捣毁河道中的简易堤坝,还有渔网。
两方搅合在一起,棍棒乱飞。
不断有人受伤倒地。
这种规模的械斗,在乾隆朝不罕见。
人口爆炸的恶果,就是积压所有人的生存空间。
留给底层黎民的蛋糕就这么大点,
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
所以,一块红薯,一条小鱼也要拼死相争。
哪怕付出了人命,也绝不退让。
大清黎民人人皆知,退一步,就再也没有生存空间了。
其他人,会让你一直退到太平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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