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魏国公府,临水回廊之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漫步,周遭并无丫鬟侍女。
“所以你一开始就猜到那个太监是陛下的人?”
厉冰雪显得颇为好奇,这段时间她没有去过陆府,知道陆沉正在查办大案,不想干扰他的思绪。
今日陆沉登门探望厉天润,她总算可以问一问此事的内情。
陆沉在她面前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温言道:“只是有些怀疑而已。任何阴谋总要有可行性,否则只是白费心机,就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刺驾。我们先不说谁有这样的胆子,此事成功的概率低到可以直接忽略,而且必然会引起朝廷刨根问底的追查,谁会做这样的蠢事?真正有实力挑战皇权的人不需要如此行险。”
厉冰雪沉吟道:“可是还有两名武功不错的刺客……”
陆沉微笑道:“这种事一看便知是缺乏朝争经验的人所为。幕后主使试图以此嫁祸李宗简,继而挑起陛下和许太后的争斗,问题在于刺客身上有太多破绽,经不起朝廷的细查。举个例子,当初李宗简让人在庆丰街刺杀我,他本来想嫁祸给大皇子,如果不是李老相爷当场揭发,说不定他真有可能成功,因为他提前很早在大皇子身边安排了一枚棋子,也就是那个名叫长孙骏的文士。”
厉冰雪恍然道:“没错,这才是用间之道。”
“宁不归虽是草莽枭雄,在这方面显然还是略有些稚嫩,他不知道想要栽赃嫁祸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提前筹谋落子,而不是光靠几句言语诬陷就能达成目的,除非——”
他停了下来,自嘲一笑。
厉冰雪顺势接道:“除非有人可以帮他一把,让原本毫无意义的构陷突然激化。”
陆沉耸了耸肩,赞道:“还是冰雪聪明。”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她虽然不谙这些勾心斗角,却也不至于是一张白纸。
陆沉停步转身,抬手按着廊柱,望着池塘里戏水的鸳鸯,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两個刺客暂且不提,只说最先动手的太监温长保。他是唯一能够对陛下造成威胁的人,前提他是货真价实的刺客。可是这样一个最有可能得手的刺客,居然是个不会武功只有蛮力的太监,幕后主使究竟要蠢到怎样的程度,才会选择他去刺驾弑君?”
“这倒也是,但我不太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
厉冰雪的神情略显复杂。
她这些年回过几次京城,对曾经的二皇子也不算陌生。
在她的认知里,二皇子是一个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相较于大皇子的故作沉稳和三皇子的飞扬跋扈,他看起来似乎更值得信任。后续京城局势的变化一如她的猜测,二皇子成功上位,顺利登基为帝。
但是皇陵前的刺驾大案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今日从陆沉口中确认,所谓刺驾大案是李宗本自导自演的戏码。
“环境和身份对一个人的影响会很大。先帝离去之前,陛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于皇位的渴望会让他压下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当他登基之后,陡然大权在握,肩上的压力消失,难保不会有得意忘形之举,再者,其实陛下所为算不上如何过分。”
陆沉稍稍一顿,继而坦然道:“陛下的初衷很简单,用一场没有风险的刺杀,将少许嫌疑推到李宗简身上,在李宗简头上悬着一把利刃,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压制住许太后。另外一点,陛下可以借此问罪织经司秦提举,为下一步撤换秦提举做好准备。”
厉冰雪叹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陛下没有想到当时真有刺客,也没有想到你会推波助澜,让李宗简身上的嫌疑无限放大,这样陛下就失去了缓和搁置的余地,逼得他和许太后对立起来。”
陆沉默然,没有过多解释。
既然他看穿了李宗本的心思,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倘若李宗本成功解决后宫的隐忧,又将织经司完全掌握在手心里,京中再无棘手之事,难保他不会继续盯着陆沉。
归根结底,因为李宗本数次想将陆沉架在火上烤,他不得不未雨绸缪,尽量给这位年轻的天子找点事情做。
厉冰雪想了想,不解地问道:“为何陛下要让你来查办此案?”
陆沉答道:“原因很简单,这桩所谓的刺驾大案破绽太多,刑部尚书高焕、大理寺卿戚维礼、御史大夫许佐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轻易便能看穿其中的疑点。在陛下心里,我终究只是一个擅长带兵打仗的武勋,心思怎会有那些人缜密细腻?还有一点,我和李宗简有血仇,所以肯定会相信那个太监的招供。”
“可是他不知道你……”
厉冰雪欲言又止。
陆沉笑问道:“想说我狡猾奸诈?”
厉冰雪轻哼一声,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是,只想说你越来越老练了,难怪爹爹这些天让我不要担心。”
清风徐徐,穿廊而过。
陆沉轻声道:“高处不胜寒,总得学会这些伎俩。”
不知为何,厉冰雪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她不喜欢这种氛围,尤其是在两人好不容易才能私下相处的时候,于是岔开话题道:“过些天有一位故人抵京,你要不要见一面?”
“故人?”
陆沉微微一怔。
他和厉冰雪的交集其实不大,基本都在行伍之中,而边军将领不可能擅离驻地,更何况现在任何军务调动都需要经过他的同意,怎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故人?
厉冰雪莞尔道:“她要是知道你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会在我耳边唠叨许久。”
这句话近乎明示,陆沉终于明白过来,失笑道:“你是说顾婉儿?”
“难为伱还记得她的名字。”
厉冰雪抬手将鬓边头发捋了捋,悠然道:“爹爹在京城休养,兄长亦在兵部为官,厉家将来肯定会住在京城。婉儿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身边就一个贴心的小丫鬟,自然得住在我家,否则难保不会有人隔三差五地打扰她,毕竟她的容貌生得那般出众。话说回来,婉儿对你可谓情根深种,你真的忍心不管不顾?”
从她这番叙述中,陆沉倒是确认两人的关系很亲密。
想想这也很正常,厉冰雪从小投身行伍,何时有过能互诉衷肠的闺中密友,兼之顾婉儿人情练达心思聪慧,两人的交情越来越好不足为奇。
他摇头道:“这话我肯定不信,我和她就见过一面,往后亦无接触,哪来的情根深种?将来她若有意中人,你我帮她准备一份嫁妆便是,她若不想嫁人,以你的名望难道还护不住她?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来招惹你?要知道你可是拥有先帝和今上赐下两柄玉如意的将军。”
见他将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厉冰雪无奈一笑,却也没有继续纠结。
她当然不是刻意试探,而是真心不在意这种事,更何况顾婉儿这几年时常为她排解烦闷,故而心有不忍。
陆沉望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微笑道:“你打算何时北上?”
厉冰雪眼波流转,缓缓道:“我想在京城待一段时间,这些年在外征战,陪爹爹和娘亲的时间太少。如今江北边疆局势平稳,景军短时间内不会南下,又有你亲自坐镇,所以我准备向陛下告个假,在家尽心侍奉爹娘。”
其实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国丧结束,陆沉北上统领边军,这是朝廷早就定好的章程。
但是在这之前,陆沉肯定得先回广陵府完成那桩大事。
陆沉轻声道:“我过两天去向陛下说明,兼祧之举并不逾矩。”
厉冰雪却摇头道:“虽说爹爹已经卸任靖州都督,但是靖州军的框架没有变化,各军指挥使基本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先帝让我带着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已经是无奈之举,倘若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嫁给你,莫说陛下这种性子,两位宰相也不会同意,朝中必然会再起风波。陆沉,我知你心意,你也要相信我。”
陆沉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
厉冰雪仰头望着他,微笑着打断他:“我不在意,真的。”
陆沉不由得抬起双臂,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谁知厉冰雪忽然伸手按在他的胸膛上,随即稍稍用力,便将陆沉推在廊柱之上。
下一刻她主动近前,双手按着陆沉的肩膀,微微踮起双脚贴近距离,清凉又带着丝丝甜味的双唇印在陆沉的唇上。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陆沉眼中微露惊讶,随即又化作一片温柔的欣喜。
池塘之中,那对鸳鸯忽地停下戏水,十分轻缓地扑腾着翅膀,悄然离去。
片刻过后,厉冰雪松开按着陆沉肩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家伙食髓知味颇不满足的样子,不禁轻咬着下唇嗔道:“不要胡思乱想,只是看你最近那般辛苦,稍稍奖励你一下。”
陆沉一脸诚恳地说道:“或许奖励可以更多一些。”
“休想。”
厉冰雪双颊微红,转身而去。
陆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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