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有两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其一,便为建都时期就已建成的太初宫,整体规划和设计还有太祖皇帝的手笔,占地面积超过两千八百多亩,比南京紫禁城还要大上一圈,里面亭台楼阁无数,即有华夏传统宫室的大气辉煌,又有完美融合山川地理的风姿,衬托出帝国一股浓浓的大国气象。
不过呢,这座宫殿在设计之初,却搞出了一个巨大的乌龙。为了契合皇室威仪,整座宫殿严格遵循坐南朝北的宫室修建传统,而没有实际考虑汉洲是一块位于南半球的大陆。
结果,宫殿建成后,皇室和内阁就尴尬地发现,坐北朝南的布局竟然使得所有的宫室门窗全都朝着背阳的南侧方向敞开,给人一种阴暗压抑的感觉。
好在太祖皇帝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泰然入主其中,直至禅让隐退。
待泰平帝时期,皇室于长安城玄武区的东南方,另修宫室,其名曰太仪宫。这座宫殿规模更为广大,面积超过四千多亩,背靠灵云山,距离穿城而过的长兴河今澳洲图文巴市高里河也不到一公里。
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除了举办登基大典、皇家礼仪之类的活动会短暂入住太初宫外,其余大部分时间皆在太仪宫处理日常帝国政务,发布相关皇帝诏令。
就在内阁诸多重臣会商如何应对郢州贪腐窝引发的社会舆情之时,身为帝国皇帝的永隆天子却是在太仪宫内享受着绮丽无边的歌舞表演。
空旷的光明殿内,十余名艳丽女子,在轻快的乐曲中翩翩起舞,永隆帝捧着几份奏本,斜靠在龙椅上,但目光的焦距显然不在其中,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境地。
大殿的右侧是一支由数十名乐师组成的乐队,乐师们身穿统一的青色长袍,头戴黑色高帽,手中拿着各种乐器,琵琶、笛子、笙等、胡琴。乐声悠扬,旋律流畅,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大殿中间,是一群靓丽舞女们的表演,她们身着清丽的仿宋服饰,裙摆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摆动,曼妙的身姿在舞台中央舞动着,表演着各种轻盈而灵动的舞姿。
随着音乐的**,乐师们开始加入一些激烈的旋律,乐声逐渐变得宏大而又热烈。舞者们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加快,她们的表演变得更加热情奔放,让随侍一旁的禁卫士兵和侍从官们看得目不暇接,甚为陶醉。
最后,乐声和舞姿在一片急促而又明快的乐曲声中达到了**,舞女们尽情地展示着自己优美体态和绝美容颜。
蓦的,乐声停,舞蹈止,大殿内瞬间陷入一片静谧,唯有舞女轻轻地喘息声。
“诸位若是不累的话,可否再来一曲?”永隆帝将抬手从桌案上又拿起几份奏本,笑意吟吟地说道。
“陛下有命,我等自当遵从。”一名高挑的舞女朝御案后的永隆帝微微一曲,脆生说道,然后走到乐队近前,低声交流了一会,似乎在选择合适的乐曲。
毕竟,皇帝陛下给了钱,还发了赏赐,就算再累,那也得打起百倍的精神为陛下献舞。
稍事片刻,音乐复起,舞姿再动,光明殿重新恢复了喧闹而靡靡的气氛。
而永隆帝的注意力依旧不在舞乐之中,反而取出纸笔伏在书案上不断地写写画画,想是在谋划着一件帝国重大决策事务。
“陛下,民调处罗总制请见。”一名侍从官走到御阶前,轻声奏道。
“……”永隆帝听到奏报,方从深思中回过神来,“让他进来吧。”
“是,陛下。”那名侍从官顿了一下,扭头看了看大殿中仍在翩翩起舞的场景,犹豫着是否要提醒陛下暂时停了歌舞,以便他能与民调处总制奏对时能有一个安静的空间。
不过,瞧着陛下已将手中的奏折文书置于书案上
,整个注意力全都被歌舞所吸引,并表露出兴致勃勃的模样,遂作罢。
陛下心绪不宁或者考虑重大事务的时候,总会请来一支歌舞乐团,似乎习惯于在嘈杂的环境中冥想苦思。
相较于此前泰平帝秉政和太子监国时期,整个太仪宫严格保持着肃然静谧的气氛,这位年轻的陛下却喜欢将整个皇宫弄得热热闹闹的,甚至还不时地邀请社会学者以及大学堂中的教谕和学子们来此讨论社会民生,针砭天下时事。
可能正是因为陛下太过年轻,使得他拥有极为旺盛的精力,在闲暇之余,还经常观看戏剧表演,欣赏歌舞乐曲,去喧嚣热闹的球场看比赛,带着禁卫军和皇室子弟郊游打猎,甚至还会置身于军营当中,跟一群军官和士兵亲自操弄和检验最新式的武器和装备。
在诸多内阁重臣看来,陛下似乎有些飞扬跳脱,少了几分皇帝的威严和庄重,但在许多中低阶层群体眼中,皇帝陛下却多了几分亲和力,让人感觉皇室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神秘,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邸。
“陛下。”民调处总制罗康宁目不斜视地穿过大殿正中尚在表演的歌舞现场,径直走到御阶下,朝永隆帝微微一躬。
“都调查完了?”永隆帝笑着问道。
“臣已初步将国内各省及海外领地知府以上的官员履历全部整理成册,现呈于陛下圣览。”说着,罗康宁将手中厚厚的一本调查记录表递了上来。
“罗总制,辛苦你了。”永隆帝接过那本官员履历调查表,随意地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
“为陛下效命,臣万死不辞。”罗康宁拱手说道。
“在调查和整理这些官员履历的时候,罗总制可有什么感想?”
“臣,……不敢想。”
“嗯?……罗总制竟然没有感想?”
“陛下,臣有所想,但不敢……深思之。”
“可是畏于世家门阀之力?”
“……”罗康宁两眼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吞咽几下口水,“陛下,臣惶恐。”
“你惶恐什么?”永隆帝嗤笑一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一边在大殿上踱着步,一边侧头看着婀娜多姿的舞女翩翩舞动,轻声说道:“该惶恐的应该是我,是大齐皇室,更是帝国数千万黎庶百姓。在我们齐国,有两三代的总督,有四五代的知府,也有累世的基层小官和胥吏,是不是有点像汉晋时期的门阀世家政治?”
“陛下……”罗康宁躬身说道:“陛下,我大齐君明臣贤,上下一心,国势亦蒸蒸日上,当不至于发生汉晋时期那般……那般情况。”
“不至于吗?”永隆帝摇头说道:“若是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你觉得我们齐国仍旧不会发生那般情况?届时,恐怕已然是积重难返,无力回天了。”
“陛下……”罗康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皇帝的问话,聂聂不敢多言。
“罗总制,你说同样姓罗,你从微末而起,历经多个部门历练,机缘巧合被而先帝征为政务机要秘书,随后就任秘书监总制,及至现在身居民调处要职,前后历二十余年,一路走来甚为艰辛。可是,郢州府尹罗景川从出仕到现在,不过十余年光景,便为一府大员,若非受到贪腐窝案影响,说不定已被调任某个海外领地就任总督之职,在历练数年后,就会跻身朝官,升任某阁部属官,最后说不定还机会入阁拜相,走上人臣巅峰。对此,你可有所感所想?”
“臣……,臣……”罗康宁额头上开始冒汗。
“若是,因为你的卑微出身,仕途终将止步于此,罗卿可会心甘?”
“……”
“我于太祖皇帝实录上曾看到一个被着重标记的词语。”永隆帝踱步至罗康宁面
前,站定后,看着一脸惶然的民调处总制,“那个词语是,上升通道。嗯,准确地说,应该是社会阶层的上升通道。以太祖的标注,那就是在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必须要有一个畅通无阻的上升通道,以此保证社会各个阶层都能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和拼搏,改变自己的命运,向更高阶层跃升,从而为自己,为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以及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那么,我们齐国现在的上升通道可还畅通?”
永隆帝的话语刚落,恰好大殿中的乐曲也停了下来,乐师和舞女们顿在原地,抬头望了过来,等待皇帝接下来的安排,使得殿内呈现出诡异的静谧。
“诸位先下去休息吧。”永隆帝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官将乐手和舞女们带离光明殿。
一时间,整个大殿顿时显得空旷而幽静,这不禁让罗康宁感到一丝拘束和不安。
作为直属于皇室的民调处,虽然主要职责为国内反谍除女干,探查和制止任何危及皇室和内阁政府的不法之行,更是管制和约束国内言论书刊的重要机构之一,但它并不是一个类似前明东厂之类的特务组织,反而更像是帝国的综合情报部门,协调政府各部门和机构有关帝国安全方面的情报活动,为皇帝的国家安全决策提供依据和信息支持。
在帝国重大事务决策过程中,民调处总制也都会作为情报顾问应邀出席,这也确立了民调处在齐国诸多情报部门中重要地位,它是最接近帝国安全决策程序的情报机构。
可以说,凡是能担任这么一个重要部门的人选,必然是皇帝最为可靠的心腹之人。
罗康宁是在泰平帝驾崩前从皇室秘书监升任民调处总制,自然是想通过他为继任皇帝能绝对掌控这么一个最为关键的情报机构,从而可以为皇帝提供全方位的情报信息支持,避免被臣子们所蒙蔽。
永隆帝继位已两年多,在许多人看来,这位小皇帝似乎尚未完全攥住至高无上的皇权,仍旧在耐心而认真地学习如何才能管理好一个庞大的帝国,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内阁一举一动,竭力维系帝国政局的平稳。
但作为皇帝的亲近之人,罗康宁却深知永隆帝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青涩”和“稚嫩”,他完美地继承了大齐皇室最为优良的血统,拥有自律、果敢、勇毅、坚韧,以及心思缜密、明治善理等诸多帝王优秀品质。
永隆帝也并不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养尊处优、不亲世事的君王。他在皇子时曾花费一年时间,游历了大半个汉洲,走访了百余府县,对诸多地方民生都有切实的了解和体会。
另外,他还作为大齐皇室的慰问使,随同丹王访问了秦国,是历任皇帝中唯一一个曾到访过神州大陆的君王。
很多人看到永隆帝喜欢观看戏剧表演,在太仪宫里欣赏歌舞,有时也会于郊外走马游猎,更是不顾九五之尊身份在军营中与军人打成一片,一副少年心性天子的模样。
但罗康宁却从皇家侍从室和秘书监了解到,永隆帝也会经常挑灯学习和工作,除了会将内阁呈送过来的政务处理文件细细阅读和复盘外,还阅读大量书报资料,更是经常仔细阅读和品鉴《皇帝实录,体味历代皇帝如何治理和掌控国家。
据说,永隆帝在阅读《皇帝实录的过程中,已经写了厚厚一本笔记,多半是对太祖、太宗以及泰平帝所言所行,有了自己深刻的感悟。
可能是考虑到继位未久,威望不著,尚不能压服群臣,永隆帝才如此这般隐忍蛰伏。面对内阁权势的渐趋益涨,世家门阀的苗头日显,地方势力的坐大,他也是引而不发,观而不语,保持了足够的政治定力。
“治大国,若烹小鲜”,讲究的是谨言慎行,戒急用忍,切忌快意恩仇,金戈铁马。
永隆帝有此表现,已然是一名合格而睿智的君王了。
“太祖皇帝曾言,社会阶层上升通道,事实上就是主导一个国家演进发展的最核心的制度设计,也决定了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利益分配模式和发展方向。”永隆帝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着,“在汉晋时期,有豪族,有世家,他们累世公卿,几乎把持了一个王朝所有的权柄和民间言论。那么,在那个时期,对普通百姓,有阶层上升通道吗?”
“可能有人说,举孝廉就是普通百姓的晋升之道。但问题是,谁来荐举,又是谁有资格被荐举呢?虽然史书中未有详尽描述,但我们都知道,这套制度不过是世家大族之间所玩的权利游戏罢了,你提拔了我的族中子弟,投桃报李,我便会荐举你族中的优秀少年。当时所谓的阶层上升通道,别说与普通小民无关,其实和庶族的寒门子弟也没什么关系了。”
“市井之中,我们常听的《三国演义评书里有一个四世三公的袁绍,就是典型的世家门阀。袁家在朝堂中有绝对的话语权,能广收门徒,招揽朝中爪牙,聚集政治人脉,还有资格举孝廉。那些低阶的官员和士人想要完成阶层的跃迁,只能依附于袁家这样的世家。一个王朝,因为阶级上升通道完全被世家门阀拿捏住了,皇权也只能借助外戚或者宦官势力和世族豪强进行权利斗争。要不然,屠户出身的何进为何能成为大将军?”
“无奈之举呀!因为有背景的人都有其他世家大族的利益链条捆绑着,汉帝只能找何进这种出身卑微、为了阶级上升通道可以陪皇帝死心塌地干到底的底层角色,来对付世家门阀。到了后面,三国混战,魏武据有中原,九品中正制随之产生,这也从根本上毁灭了当时本就聊胜于无的那点阶层上升通道。”
“当然,门阀世家的形成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就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说,因为有他们的存在,客观上在五胡乱华时期,保存了大量的汉族文明,也保存了大量的知识书籍,更是拯救和保存了大量汉族人口的生命安全,从而延续了华夏的文明和血脉。”
“经过两晋之分,南北并立,北方士族集团算是经历了一次残酷的血与火的锤炼。有的世家消亡了,有的大族变的更强了,世家最终形成了更为强大的门阀。这些门阀不仅掌握了知识和经济,而且还普遍是有强大的私有武装。其后相继诞生的隋唐两朝,本质上也是门阀政治的延续。不过呢,已经登顶皇权巅峰的文帝隋文帝却是想要摆脱九品中正制这个失败模式,也想要摆脱门阀世家的举荐制度,便弄出了科举制。”
“但是,当时的科举,乃至是后来唐朝的科举,它们和宋明时代的科举还不是一回事。隋唐时期的科举制度实际上是对门阀世家做出了极大妥协让步的。因为那个时期,朝廷遴选官员很多时候还是要举荐和征辟。而科举,则为那个年代的寒门士子提供一条额外的阶层上升通道,但是这条通道还不够宽。”
“那么,到了宋明时期,世家门阀几乎被消灭殆尽,整个国家的阶级上升通道便全都打通和扩宽了吗?”永隆帝站在大殿的门口,一抹阳光照耀在他的半边脸上,仿佛沐浴了一层圣光,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其实,在宋明时代,阶层上升通道确实较此前要宽广许多,给了无数寒门子弟以希望和机会。但是,这个通道却仅对读书人开放,排除了社会其他阶层,尤其是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武人以及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农工商阶层。”
“宋明两代,除了开国期间外,在大多数时候,武人地位都是很低下的,形如粗胚,宛如奴仆,极不受官员待见。至于商人,添为社会末等,工匠乃为贱役,农人虽为上民,但盘剥最甚,诸民几无上升可能,唯得利者,仅士人矣。前明之败,印鉴不远呀!”
“陛下,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罗康宁听完永隆帝的长篇宏论,震动不已,立时起身,朝皇帝深深一躬。
“郢州贪腐案虽然经报纸书刊的渲染,已激起社会民间舆论极大不满,逼得内阁和大理寺不得不重新进行审理。但那些贪渎之辈必不会坐以待毙,定然要上下互联,彼此沟通,竭力逃避牵扯到更多的势力和更多的人。所以,民调处需得探查其中**之事,并将其尽可能地暴露于世人之前。”
“……”罗康宁闻言不由一怔,诧异地看着永隆帝。
怎么话题突然又转到郢州贪腐案上面来了?
不是要拓宽社会阶层上升通道吗?
不是要打击齐国行将冒头的世家门阀吗?
“是,陛下。”罗康宁待看到胸有成竹的永隆帝,心中隐隐抓到了什么。
“另外,还有一事需要你用心去办。”永隆帝缓缓地说道:“两年前,先储君明德太子坠马之事,甚为蹊跷。你们民调处要重新启动调查,不惜任何手段和代价,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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