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二百五十八章湘云进园却说宝玉一路跑出王夫人院,进得大观园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刚到蔷薇花架前,便听得有人低声抽噎。宝玉到得篱笆花洞前观量,便见个女孩子一面拿了簪子划土,一面默默流泪。
宝玉瞧见女孩子颜色,暗忖必不是园中丫鬟,说不得便是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因是仔细观量,又学着那簪子笔画在掌中写写画画,半晌才惊觉那女孩子画的是个蔷字。
这二人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瞧的发痴。忽而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眼见女孩子身上湿透,紧忙出言,二人略略言语,随即各自散去。宝玉本要去潇湘馆避雨,又想着卫菅毓定然在馆内,此时去了,说不得又会惹一番口舌。因是便意兴阑珊,一路跑回绮霰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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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
骤雨忽来,紫鹃与雪雁便在檐下瞧着雨幕,倏尔园中一对多彩鸳鸯落在院儿里,许是被打湿了翅膀,一时也不飞走,一个叫‘呱呱’,一个叫‘哦儿哦儿’,簇在一处好生有趣。
正巧方才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来送玫瑰露,雪雁便笑道:“走了个金鸳鸯,来了一对彩鸳鸯,咯咯,可真是好兆头呢。”
紫鹃笑眯眯回首观量了眼楼上,许是听见了言语声,那琴声便停下来。紫鹃笑道:“偏你多嘴,惹得姑娘又犯了心思。”
雪雁噘嘴不语,紫鹃丢下一嘴‘我去瞧瞧姑娘’,转身便回了房里。
那书房里,黛玉早已挪到书案前,正摆弄着个精致的竹篾花篮,往内中插着各色花朵。
大朵粉红蜀葵、重瓣银白栀子花、大红石榴,又衬浅绿白色夜合花,粉橙、粉白色萱草花,加之花篮手提处本就绫罗缠绕,瞧着真真儿是花团锦簇,缤纷多彩。
紫鹃喜道:“姑娘都摆弄得了?真好看。”
黛玉犯了情思,手托香腮道:“不过随手摆弄的,哪里就好了?”
紫鹃便凑过来道:“我又不曾读过书,说不来夸赞的话,总之姑娘这端午景怎么瞧怎么好。”
黛玉便笑了下,隔着月洞窗瞧着外间雨帘垂落。
还不待其遐思,忽而便听得院门砰砰作响。黛玉纳罕看将过去,就听雪雁问道:“是谁敲门?”
那外间便有清脆女声道:“林姑娘可在?我是香菱。”
紫鹃疑惑:“香菱来了?”
黛玉紧忙起身吩咐:“这会子过来,料想必是淋了一身雨,你快去给她寻两件干爽衣裳来。”
紫鹃得了吩咐,自去找寻,黛玉停在原处,便见有小丫头冒雨跑了去,开了院门,随即与香菱一道笑着跑了进来。
黛玉行出书房,便见香菱发髻贴着鬓角,丝丝点点的淌着水珠,那身上的衣裳果然湿透了。
香菱却不在意,瞧见黛玉便笑着喊了声:“师父可好啊?”
黛玉过来嗔道:“多大的人了?这会子雨势正大,就不知避一避?”
香菱笑着道:“怎么没避?我方才躲在沁芳亭里,想着头顶遮了雨,等过一会子再来。谁想雨不见小,风反倒愈发狂乱——”说话间抬起双臂来回转身:“不信姑娘瞧,我上身可没怎么淋雨呢。”
雪雁这会子拿来帕子,一条交给香菱,一条自己拿着为其擦拭。
黛玉估算时辰,就道:“你也是,迟一会早一会的又能如何?大不了回头我多教伱一些时候就是了。”
香菱只笑着不言语。她如今日子惬意,甄大娘身子骨渐好,四爷也不拘着她,隔三差五又能来寻黛玉学诗,这般日子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当下紫鹃又来,笑着说道:“就只两件儿我的旧衣裳,甄姨娘可不要嫌弃。”
此言惹得香菱啐了一口,笑闹着这才换过衣裳。
又须臾,黛玉香菱并肩而坐,一个手捧书卷悉心教导,一个提笔凝思时而展颜,又有沉香烟气自香炉里袅袅娜娜,内中慵懒闲适,便是李惟俭瞧了也要发痴。
待提点着香菱改过一诗,黛玉不禁笑道:“你醉心此道,可不就日渐长进了?真好,说不得年节时联诗,也要请你来帮衬着呢。”
香菱喜滋滋道:“还是师父教的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都在外头,卫菅毓也在前头房里,她便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了的物件来,鼓鼓囊囊的,瞧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
香菱眨眼调皮道:“姑娘闻闻?”
黛玉低头果然闻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肉粽?”
香菱连连颔首,笑道:“明儿就是端午,这会子家里正包粽子呢。傅姨娘一早问四爷口味,四爷先前说随意,临走又转回来,吩咐多做些咸蛋黄肉粽。”油纸包铺展开,露出几枚小巧粽子来,香菱又道:“还有些梅干菜肉粽,我吃着还好。”
黛玉噙着笑,心下暖融融一片。她自是知晓,俭四哥口味颇怪,极喜辣食,反倒对甜口的金陵菜不怎么爱吃。至于粽子,反倒学着跟京师人一般爱吃枣粽、红豆粽。
此番点名多包些肉粽,怕也是心下念着自己个儿。
香菱又嘱咐道:“四爷说了,尝尝味道就好,此物不好克化,姑娘可别吃多了积食。”
黛玉没好气道:“我又不是那贪嘴的,还消你说?”
此时外间云雨散去,斜阳晚照,香菱拾掇了诗稿,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忽而叫住,返身提了那花篮,又思量着放下,说道:“你再多待会子。”
继而起身,又自花瓶里抽了玉簪花,回来往那花篮里仔细点缀了一番。香菱也略会些,却瞧不明白那大团的花朵中,为何偏偏要插了小巧的玉簪花。
待须臾,黛玉提了花篮塞给香菱:“这个你拿回去应个景。”
香菱不迭应下,只低声道一准送到四爷面前,又惹得黛玉嗔恼一番,这才欢快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到得夜里,紫鹃眼见黛玉时而蹙眉凝思,上了更也不曾睡下,便心下纳罕。可不管如何问,黛玉却始终不曾吐口。一直折腾到二更头上,这才催着黛玉睡下。
转过天来是端午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金钏儿被撵之事,这会子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是席间都只是淡淡的,宝钗还因为那句‘杨妃’气恼,也不搭理宝玉;黛玉南下一回,打发过闹事的小妾,也见过李惟俭家中的茜雪,自是知晓这等坏了名声的女孩子撵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是也不想搭理宝玉。
凤姐儿八面玲珑,自是不会这会子替宝玉挽回。凤姐儿心下正鄙夷不已,姑妈宠溺了十几年,就宠溺出这般没担当的人来。当面调戏母婢,撞破丢下婢女撒腿就跑。
那不成器的贾琏都比宝玉要强一些!
实在不知王夫人哪儿来的心思,只闷头为宝玉谋着贾家家业与爵位。便是谋算到了又如何?这般人物能守得住?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下晌紫鹃、雪雁眼见黛玉郁郁,又过来关切,黛玉只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紫鹃、雪雁两女听得这话儿,都道不知为何姑娘又憋闷了,想要开解又无从着手,只得紧着可心的,去小厨房点了来,伺候着黛玉吃用。
这日到得晚间,黛玉又神情恹恹,托腮凝思,忽而想通:俭四哥每日家事务繁杂,料想必是不知晓那玉簪花之意,因是错过了也是有的。
她心下虽这般想着,难免有些愁思。紫鹃、雪雁伺候着洗漱过,黛玉换过水绿褙子,内里浅蓝抹胸,下身一袭白纱裙,恹恹躺下却许久不曾睡去,忽而便听得好似有重物落地之声。
她心下一动,起身观量暖阁一眼,便见雪雁这丫头早已沉沉睡下。黛玉便起身趿拉了鞋子,移步到得书房里,方才停在书案前,便听得月洞窗叩响。
黛玉推开窗子,便见一袭皂衣的李惟俭笑吟吟地出现在窗前。
黛玉惊喜掩口,四下看看,紧忙将李惟俭让到房内。待李惟俭进来,她才凑近了道:“怎么这会子……又来?”
李惟俭笑道:“昨儿妹妹送了端午景,奈何我对那花卉没怎么赏玩过,当时只瞧着好看来着。今儿一早秋芳偶然点破,那玉簪花又名夜来香,我这才知晓妹妹之意。”
黛玉哪里肯认?因是赧然道:“我不过随手搭配了,哪里有旁的意思?偏你要来曲解。”
李惟俭笑着颔首:“原是我误会了……误会便误会了,许久不见妹妹,我这心下挂念的紧。”
黛玉便不言语了,只偷眼打量李惟俭,面上似嗔似喜。李惟俭返身将窗子关了,又将椅子挪开,拢了黛玉肩头让其落座,自己则一偏腿坐在的书案上。
李惟俭居高临下,一搭眼便瞥见了那两团萤柔,当即心下就是一热,黛玉当即捧心嗔看过来。
李惟俭道:“要不,妹妹坐上头,我坐椅子?”
黛玉起身没言语,拉开椅子,干脆跳上桌案,与李惟俭一并坐了。
黛玉便道:“你今儿怎么过的?”
李惟俭便道:“倒是热闹了一场,编了五彩线,弄了两条小舟,与晴雯她们就在家中赛了回龙舟,又弄了几张软弓,闹着射了回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将粽子悬挂了,用软弓十步开外攒射,射不中者,饮酒;若全中,与座诸人一并饮酒。
又道:“是了,香菱还凑趣做了一首诗,我瞧着不错,待回头儿让她说与你这个师父听。”
黛玉笑道:“好热闹啊,可惜这边厢淡淡的,也没什么意趣。”
李惟俭便趁机扯了她的手,低声道:“待过两年妹妹过来,咱们也一道儿热闹热闹。”
黛玉便偏过头去不言语,她身量还不足,因是一对金莲离地半尺有余,先前还只是并拢了不动,这会子却慢悠悠来回踢腾起来。
好半晌,黛玉才道:“你特意换了身黑衣裳?”
李惟俭挠头道:“别提了,那秦嫂子说,上回有婆子起夜,遥遥瞧见个白影,唬得以为闹了鬼,好些天没敢留在园子里。这还好是婆子,倘若换做旁的姑娘,真要吓出个好歹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咯咯咯笑个不停,想着李惟俭上次一身月白衣裳,竟吓得婆子不敢来园子里,便愈发止不住笑。
待笑过了,许是舒缓了心绪,黛玉这会子心下满是雀跃,却再没了羞赧。只寻着李惟俭说了这几日情形,临了才道:“是了,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被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闻言一怔,隐约想起这桩事来,明知故问道:“这回又因为什么?”
黛玉略略撇嘴,鄙夷道:“还不是那人?招惹了金钏儿,刚巧被太太撞见,他倒是一溜烟的跑了,独留下金钏儿受过。”
“又是宝玉啊。”
黛玉便蹙眉道:“前几年还觉得他是个不俗的,也不知为何,这二年瞧着愈发让人不爽利。但凡他认个错、道个恼,再开口讨了金钏儿,又何至于有这回事儿?”顿了顿,又道:“是了,金钏儿好似是家生子,这被撵出去,往后可怎么过活?”
李惟俭沉吟了下,说道:“妹妹可还记得碧痕?”
黛玉颔首,自是知晓那碧痕原本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后来……总之被贾母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便道:“去年茜雪休沐时游逛,路过胭脂胡同瞧见了碧痕……”
黛玉骇然,随即沉默不语。
那胭脂胡同乃是京师有名的烟街柳巷,女孩子流落此处哪里还能得了好儿?
黛玉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几次欲言又止。想搭救金钏儿,又不想太过劳烦李惟俭。
李惟俭心思一转,便大抵知晓了其心意,因是便道:“妹妹可是想救下金钏儿?”
黛玉颔首,说道:“金钏儿虽轻浮了些,却也没多大错处。总归是一条人命,你——”
李惟俭颔首,又探手揽过黛玉肩头,让其轻轻依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妹妹心思柔软,你既这般说了,那我就想个法子。”
“也不好太过劳烦了……”
“不妨事的。”
“嗯。”黛玉轻轻应下,这才恍然竟靠在了李惟俭怀里,顿时羞得不敢抬头。
书房里逐渐旖旎起来,李惟俭生怕惊走了黛玉,便说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明儿一早我打发红玉、琇莹知会二嫂子一声就好。”
“二嫂子?凤姐姐?”黛玉纳罕抬首。
李惟俭便悠悠道:“如今太太与二嫂子可是离心离德……面和心不和啊。”当下便略略说了内中情由,听得黛玉惊叹不已。
无怪这府中暗流涌动、波云诡谲,想想此时竟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李惟俭说过情由,又道:“妹妹来日总要管家的,这些庶务总要听一些,免得被人哄骗了去。”
黛玉挑了挑罥烟眉道:“谁说我不知庶务的?”
“好好好,妹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黛玉便嗔着轻轻敲了他一拳,继而又自行贴在其心口。听着那怦然心跳声,只恨那夜色太短暂,若是一直这般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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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是五月初六,一早儿得了李惟俭的吩咐,红玉便领着琇莹自后头园子到了荣国府。
路上琇莹迷糊着道:“好端端的,老爷教我这法子作甚?救人还要嘴对嘴的吹气……你说是不是要渡过去一些阳气啊?”
红玉白了其一眼,道:“偏你多心,四爷还能害了你不成?”
琇莹顿时一拨浪脑袋:“那肯定不会。”
昨儿是琇莹值夜,因着白日里饮多了酒,与李惟俭胡天胡地一番,方才上更就沉沉睡去。一早儿起来,李惟俭也没与她放对,只是捉了她非要教她如何救溺水之人……真真儿是古怪。
胡乱思忖着,转眼便到了凤姐儿院儿。
小丫鬟丰儿瞧见了,知道二奶奶最喜红玉,便扯着其往里走。到得里间,这会子王熙凤正在用早点,瞧见红玉就笑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可是有事儿?”
红玉笑道:“可是有事儿求二奶奶呢。”说话间瞥了眼丰儿。
上次王济仁瞧过,王熙凤便与贾琏分房睡了。年纪总不好一直拘着贾琏,让其寻小厮出火,便打发了平儿去伺候。因是此时房中只留了几个小丫鬟。
王熙凤闻弦知雅意,吩咐道:“红玉来的这般早,料想也没怎么吃过,去取了筷子来,再给红玉去厨房要一份早点。”
丫鬟应下,紧忙退出房去。
红玉便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熙凤听罢心下纳罕,道:“金钏儿?”
红玉便压低声音道:“二奶奶不能只惦记眼前这些杂事儿,那金钏儿可有个妹妹玉钏儿还在太太房里。再有,白瞻可是太太的陪房。”
王熙凤此时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和,都各有打算。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是了!有玉钏儿在,十次里有一次通风报信,自己就算是得了好儿!再有那白瞻虽不显山不漏水的,却也是府中买办,卖他个好儿,来日定然有用。
想明此节,王熙凤笑着探手戳了下红玉脑门:“鬼丫头,就你聪明!”
红玉赔笑,王熙凤就道:“成,过会子我去她们家瞧瞧。正好我在城里还有个卖松江布的铺子,不成就打发金钏儿去谋个差事。”
红玉赶忙应下,心下松了口气,这四爷交代的差事总算是完成了。
用过早点,平儿回来,王熙凤便带着平儿、红玉、琇莹并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往白瞻家而去。
走到半路,平儿眼尖,远远就瞧见一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往东南角的水井而来,平儿顿时骇然:“那莫不是金钏儿?”
王熙凤见了大惊失色,赶忙吩咐:“快去拦了下来!”
当即丫鬟、婆子一并往水井赶,琇莹身手利落,后发先至,几步便蹿了过去。奈何那金钏儿早已心存死志,琇莹探手只扯下一只袖子来,那金钏儿便倒栽进了水井里。
王熙凤急了!这闹出人命来,连老太太都得惊动,本来都是王夫人的事儿,自己撞见了若不救下来,说不得就成了自己的错儿。
当下急忙命人打捞,却见那琇莹顺着辘辘绳索垂进井里,用匕首割断连着的木桶,捆在金钏儿腰身上,随即招呼众人赶紧拉起来。
一番忙碌,人是捞了上来,奈何面色苍白,胸口不见半点起伏。
平儿骇然道:“奶奶,怕是不得救了!”
王熙凤正嗫嚅思忖着,就见攀援上来的琇莹嚷道:“闪开了,我有法子救了她!”
当下丫鬟婆子一分左右,琇莹快步上前,按着金钏儿胸口按压连连,又捏了其鼻子对着嘴儿吹气。
好一番忙碌,王熙凤正待出言,就见那金钏儿张口‘噗’的一声吐出一股水来,继而咳嗽连连,随即睁眼开口喘息不已。
竟然真活了!
不问自知,琇莹定是从俭兄弟那儿学得本事!
此时就听那金钏儿哭道:“救了我作甚?还不如死了干净!”
王熙凤挑眉骂道:“你才多大就要死要活的?你爹妈养了你一场,不见你回报,你就这般死了可对得起你爹妈?”
金钏儿说不出话来,只啜泣不止。
王熙凤赶忙打发平儿去寻白瞻家的,须臾光景,白瞻夫妇并金钏儿兄长、玉钏儿哭喊着来寻,白瞻家的扑在金钏儿身上,只叫着‘我的儿’,先抽了金钏儿一巴掌,又连抽自己几巴掌。
那白瞻更是胡子乱抖,好半晌才叹息一声,过来与王熙凤见礼。
王熙凤便温言道:“白管事儿,此事……我不好多说。总之再如何也到不了这一步。情形如何你也知道,我看金钏儿待不得府里,不如去我那布庄子上当个差事。”
白瞻大喜过望,赶忙跪下叩首道:“小的多谢二奶奶垂怜,往后必念二奶奶恩情。”
当下又扯了媳妇、女儿过来谢恩,倒是闹得凤姐儿心下古怪不已。原先只当佛道之说是无稽之谈,如今多少有些恍然明悟,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浮屠,不在外,而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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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
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众人说过湘云小时糗事,待听黛玉说了湘云前年栽在了沟里,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么?”
周嬷嬷笑着摇头:“不了。”
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
王夫人想起先前小聘之事,便道:“只怕如今好了。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贾母瞧着映雪说道:“这丫头瞧着眼生。”
湘云便笑道:“姑祖母不知,这是三婶子送我的丫头,才几日我就觉着十分伶俐。”
因看那映雪颜色并不十分出色,贾母便只笑着颔首,没再多言语。
湘云正要过问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车上映雪嘱咐,这才想起来,是了,如今自己也算有婆家了,可不好再过问旁的男子。于是便生生憋住,转而又与探春说话儿。
正此时,宝玉来了。
二人问候过,湘云眯着眼笑道:“袭人姐姐可好?”
宝玉道:“多谢你记挂。”
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原是四枚绛纹戒指,湘云与黛玉叽叽喳喳言语一番,这才道明,这戒指竟是送与鸳鸯、袭人、金钏儿、平儿的。
湘云只是娇憨,又不是傻。这四个丫鬟,都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可谓位卑权重。湘云念及从此要在贾家常住,总要交好了这些丫鬟,免得两眼一抹黑,再挨了欺负。
一众姊妹闹过好半晌,黛玉眼见宝玉与湘云新鲜过须臾,又来寻自己,赶忙便回了潇湘馆。
宝玉顿时讪讪,也自去了。他一走,宝钗也跟着走了,于是众人都各自散去。
贾母便与湘云道:“那怡红院一早儿就拾掇了出来,只管让丫鬟、婆子把物件儿放下。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子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
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自贾母院儿出来。她先去到凤姐儿院儿坐了坐,得知大嫂子李纨今儿休沐,又去稻香村坐了坐。因李惟俭之故,情知李纨翌日便是自己的大姑姐,湘云便多坐了片刻。
待从稻香村出来,又要去寻袭人,眼见婆子、媳妇众多,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映雪服侍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主仆三人便又往前走。
映雪人情练达,平素却话不多,许是因着新来,还不知湘云脾性之故。翠缕自小服侍湘云,便没了那般顾忌。眼见沁芳溪里有荷叶,便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时候没到。”
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
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呢。”
这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阴阳来。
湘云便道:“……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
湘云笑道:“胡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沁芳桥左近,迎面便撞见了快步而来的李惟俭。
不待翠缕出声,湘云遥遥便招手呼唤:“俭四哥!”
不用映雪言语,翠缕赶忙道:“姑娘,矜持啊。”
“哈?”湘云这才想起已收了人家小聘,可再不好这般大咧咧。想到来日就要嫁与此人,湘云顿时埋头讷讷,竟有些扭捏了起来。
那边厢,李惟俭呼应着举起手摆了摆,旋即到了近前。低头打量了下脸儿好似红苹果一般的湘云,笑着道:“云妹妹才到的?”
“嗯。你……俭四哥怎么来了。”强忍着心下别扭,湘云出声却不敢抬头。
李惟俭笑道:“贾侍郎到访,政老爷请我过来作陪。”
湘云嗫嚅道:“那,那你快去吧。”
李惟俭思量着道:“妹妹来的正好,武备院刚造了一物,也不知前景如何,来日我让人送来,妹妹试试如何。”
湘云终于抬起头来,好奇道:“是什么啊?”
“自行车。”
“哈?”
“过几日妹妹便知。”略略颔首,李惟俭便往大观园外而去。行走之际,忽而叮当一声,却是一个金灿灿的物什掉落青石板上。
偏生李惟俭好似一无所知一般,湘云紧忙叫住:“俭四哥!”
她跑上前拾起那物什,只瞧了一眼便默然无语。只见掌中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此时李惟俭回身懊恼道:“一时走得急,竟险些将此物丢了,多谢云妹妹!”
湘云低声道:“俭四哥从何处得来的?”
“那日老太太送我的,说是贺礼。”
贺礼……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湘云顿时红了脸儿,一时忘了将那金麒麟交还。
这金麒麟成双成对,一直都是史家之物,她自小佩在身上,总听姑祖母说,待这金麒麟凑成一对儿,她便得了好姻缘。
如今想想,果然应了!就是……不知俭四哥会不会打自己。有心问询,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云妹妹?”
“哦,哦。”湘云赶忙将金麒麟送还,打趣道:“幸而我瞧见了,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瞧你怎么办!”
李惟俭笑道:“印丢了就丢了,这个可丢不得。”
取回金麒麟,李惟俭贴身挂好,随即拱手告辞而去。直到其身形出了大观园,湘云方才收回目光来
转头就见翠缕目中满是揶揄打趣,湘云顿时咬牙恼了:“敢浑说定有你的好儿!”
翠缕故作委屈道:“姑娘,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
主仆打闹一番,又朝绮霰斋而去,这且不表。
却说李惟俭一路到得贾政外书房,果然就见贾雨村此时正与贾政谈笑风生。见了李惟俭,贾雨村愈发热络,落座后寻着李惟俭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他如今是兵部侍郎,此时兵部管武职选授、处分及兵籍、军械等事务,调兵遣将之责自有五军部分担。
说白了兵部就是管后勤的,却又被内府分去了一部分军械生产的差事。因是要调集军械,总要与内府打交道。
贾雨村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却屡屡在内府碰壁。没奈何,思量一番,干脆来了荣国府。
一则贾政方正可欺,正好趁机交好李惟俭;二则因着金陵旧事,贾雨村狠狠得罪了王子腾一遭,此番借着贾政说不得能转圜一二。
李惟俭情知贾雨村是什么货色,因是虽不能拿捏姿态,却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眼见李惟俭如此,贾雨村也不强求,公事公办总比四下拿捏强得多,因是便转而问起宝玉来。
夸赞几句,贾政心下当了真,当下打发人去叫宝玉来。
那边厢,湘云送了戒指,又与袭人闲话一番,待宝玉回来,映雪赶忙悄然拉扯了湘云衣袖。湘云这才恍然觉着不妥,紧忙起身往怡红院而去。
宝玉心下纳罕,不知一向爽利的湘云怎么也躲着自己。正纳罕间,便有婆子来叫,说是老爷有请。
宝玉唬了一跳,待问明是应酬贾雨村,这才恹恹而去。
他一走,宝钗便来了。寻了袭人问询:“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
宝钗听得此言,便没再说旁的,转而说起了闲话。正待此时,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了井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
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早就投了井……亏得二奶奶正巧撞见,不然说不得人就没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又念及金钏儿这般的一句话都能逼得投了井,若来日自己不对了王夫人心思,岂非也要这般?因是愁眉不展,心下思量不停。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到得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
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
宝钗道:“从园子里来。”
王夫人道:“可看见你宝兄弟么?”
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
王夫人点头半晌,叹息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了!”
宝钗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了。亏得凤丫头撞见,不然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
再说又没死成,姨娘何必自责?”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安抚了,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宽慰了王夫人好半晌,王夫人这才转好,吩咐了彩云送去二十两银子,别的再无二话,只要白瞻家的这几日将那金钏儿看顾好了。
须臾,宝玉回返。这会子他也听闻金钏投井险些死了,因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进来便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了一通。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便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贾政与李惟俭,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
宝玉素日就畏惧贾政,又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站在那里讷讷无语。
李惟俭便道:“宝兄弟应是触景伤情?不过是心思细腻了些,老爷又何必责怪?”
贾政原本就有气,待听得‘心思细腻’这一句,顿时更气了三分。男儿大丈夫,竟日与姊妹厮混在一处,简直不成样子!正要教训,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李惟俭却心下恍然,忠顺王府长史来了?那岂不是说宝玉要挨揍了?当下便道:“我与老爷一道儿去瞧瞧?”
“也好。”贾政应下,赶忙打发管事儿的请人去书房叙话。
本来要揍的,写着写着发现没一万六千字揍不成,太困了,还是明天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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